第 88 章 088
谈钊的声音并不大。
却刚刚好让在场的二人都听见。
最先感到惊讶的不是姜泠,反而是一侧的绿芜,她惊得瞪圆了眼睛,满脸震愕,似乎并不能将皇上与“柳恕行”这三个字联系起来。
小宫女张大了嘴巴。
要知晓,先前金善寺里,那柳公子向来睡的可都是灶房,而圣上金枝玉叶,乃九龙护体之身,岂可屈居于那等肮脏污秽之地?
皇上……皇上怎么可能会是柳恕行?!!
见姜泠没有相信,谈钊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
姜泠微微凝眸。
那是一张人皮面具。
谈钊甫一将面具取出来,姜泠与绿芜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凝在那面具之上。
后者大惊失色。
“这……这是……”
此乃柳恕行的“人皮”!
绿芜的双腿登即软了下去。
她回想起先前在金善寺发生的一切——自己与青菊是如何让“柳恕行”睡那一间灶房,指使着他做各种杂事……此乃大不敬之罪,若是圣上要追究,可是要诛灭九族的!!
谈钊根本未理会一旁的绿芜。
他的一双眼悉数落在正立在寝殿门前的姜泠身上,企图从女人面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心软与动情。对方面上浮现过一抹疑色,紧接着,她紧盯住谈钊手中的面具、怔怔走上前。
周遭寒风萧瑟,秋意更甚。
这一场花季仿若还没盛开,便要结束了。
谈钊低下头。
只见女子接过他手上的人皮面具,原本平静的眸光终于恍了一恍。
男人在她耳边低低唤了句:“娘娘。”
不知步瞻是找何人做的这张面皮,从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张分外真实的人脸。姜泠将手指置于其上,如同触摸到真实的肌肤。她低下头,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其上本属于皮肤的一条条纹路。
一切都太过于逼真,一切都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她的眼睫随风翕动,眸底亦有情绪游走。
下一瞬,姜泠紧攥着那张人皮,夺门而出。
“娘娘——”
谈钊在身后边唤她,边追上来。
或许是并不想拦着她前往长明殿,对方刻意放缓了脚步,只在她身后跟着。只看着女子步伐匆匆,迈过不高不低的门槛,她的裙摆飞扬着,于她的身后,有猎猎的风声呼啸。
今夜的天色极阴沉,乌云黑压压的,好似将要有一场大雨倾压下来。
压得人胸口处闷闷的,喘不过气。
她走得极快,甚至用上了跑。闯入长明宫时,昏黄的宫灯正巧黯淡下来,即便是已熄了灯,周围宫人却不敢拦着她,任由姜泠朝着长明殿跑去。
只是在闯入寝殿之前,她看见了守在门口的萱儿。
对方俨然也未料到姜泠会来,一愣
,轻声唤了句:“皇后娘娘。”
言罢,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想要阻止她:“皇上他——”
姜泠根本不听萱儿的话。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漆黑夜潮扑面,夹杂着淡淡的旃檀香气,涌入姜泠的鼻息中。因是跑得太快,女子微微喘息着,气息并不甚平稳。
面前是一扇硕大的屏风。
将寝殿内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
那开门声似乎惊扰到了殿内休憩之人,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声。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了地,不等萱儿反应,姜泠已抢先一步转入屏风后。
一道明黄色的帘帐。
砸落在地上的茶杯,以及那蜿蜒了一地的温水。
步瞻半倚在榻上,只着了件极薄极素的衫。有风自宫门外吹拂进来,带起那床帘的一角,露出他微微疲惫的一张脸。
他的右手轻轻颤抖着,似乎拿不太稳东西。
见状,萱儿低着头走进来,默不作声地清理着地上这一摊水渍。
她的动作熟稔,好似对面前这件事已然司空见惯。
姜泠没有理会步瞻,更没有理会正打扫着水渍的萱儿,走上前,将那一张人皮面具呈至男人面前。
步瞻的目光闪了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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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了抬手,示意左右退散下去。
殿门“吱呀”一响,忽尔又有冷风自殿门缝隙间穿过。姜泠走近些,这才注意到,男人素白的面容上竟覆了层细密密的汗。他的乌眸极黑,正在浓稠的夜色中与她对视着,片刻后,男人微垂下眼帘,声音微低:
“你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意外。
好像被她发现真相,是迟早要经历的一件事。
姜泠攥着面具,右手也暗暗发抖。
她的情绪看上去有些激动,一双眼紧盯着倚在床榻上的男子——她凝望着男人的眉眼,望向那双漆黑的、幽深的,分外勾人魂魄的乌眸。他的眸尾微长,眼尾向上轻挑着,便是这双眼,极为昳丽幽深,也极为迷惑人心。
这双世间独一无二的眼。
她怎未发现,怎能未发觉。
极相似的眉眼,与旃檀香极相像的味道,二人同样的身量,还有那刻意压低的嗓音……
他与柳恕行明明那么像,他明明并未刻意掩饰着“步瞻”的痕迹,明明漏洞百出。
她竟还天真地以为,柳恕行与步瞻,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一个冷漠自私,
一个温和良善。
一个目中无人,残忍不仁,一心只想着控制她,
一个理解她,善待她,愿意认同平等的爱意。
一个为了讨好新欢,砍掉她院内唯一一棵桃花树,
一个为了摘下春日里那朵娇嫩的桃花,冒着倾盆大雨,甚至还为此丢了半条性命。
……
他们明明那么像,
却又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姜泠右手颤意更甚。
她回想起,
自己曾在金善寺与“柳恕行”做的一切,
想起那场大雨倾落时二人的亲昵。想起他的大手游走过她的面容,她居然还天真地以为,这世上真有一双手能够抚平她伤痕累累的伤疤。
她竟然心怀侥幸,她为何心存侥幸。
姜泠深吸一口气,亦沉下声:“好玩么?”
“步瞻,如此耍我、戏弄我,好玩么?”
“看着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一次次落入你的陷阱、陷入你的圈套,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因你动情、为你着迷。看着我为你一遍遍地伤心落泪……步瞻,如此戏弄我,很让你有成就感么?”
榻上的男人微微挺直后背,道:
“我并没有想戏弄你。”
姜泠没有听他的话。
她将那张人皮面具扔在床榻边,转过头只看了步瞻一眼。一想起柳恕行那个名字,她的心忽然痛得很厉害。就在她即将转身离去的前一瞬,身后之人忽然唤了一声:
“姜泠。”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急。
那一声,带着些促音,似乎是某种挽留。
姜泠脚步未停驻。
“咚”地一声,似有重物砸地,再度惊到了正守着门的萱儿。对方惊叫了声“主上”,又慌忙去扶他。
姜泠这才发现,自从踏入长明殿,他就从未从床榻上站起来过。
他倒在床榻边,面色灰白,一双昳丽的乌眸中闪着疲惫的光。整个人如一只断了线的木偶,任由宫女萱儿手忙脚乱地走上前,替他整理着双膝上的被褥。于一片汹涌的夜色中,男人嘴唇动了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力出声。过往的一切宛若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他的声息全部割灭。
二人就这样无声对峙了许久,终于,在姜泠不耐的前一瞬,只听见一声极哑的: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想要戏弄你。我只是……想陪着你。”
他一边说,一边摆了摆手,推开萱儿。
“张太医说……我或许没有多少时日了。”
“姜泠,陪陪我,就当做——”他顿了顿,微垂下眼,“就当做是可怜可怜我。”
他身后乌发垂下,无力地坠在地上,须臾,抬起光洁如玉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凝望向她。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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