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060
谈钊朝张太医望过来。
宫灯微恍,映在众人面上,照得人脸一片煞白。为首的身形瑟瑟,伏身长跪于地,整个人抖得很是厉害。
根本未料到他的话,步瞻在榻上怔了少时,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今日去藏春宫时,似乎嗅到了什么异样的香气。
那香味并不浓烈,混在香炭里,令人很难察觉。
谈钊看了看张太医,又朝自家主上望去。只见着他坐在原地,不知是不是风吹的,一张脸也发着白。
他走上前,厉了厉声,替步瞻问:
“你说什么?”
“微臣句句属实,无半句虚言,还望圣上——明察!”
这一回,所有太医皆将身形伏了下去。
各人以面贴地,将头埋得极低。步瞻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张太医方才的话:此香料损害人身体,短期使用此香料,则会令人萎靡不振,没有精力同床,如若长期用此香料,便会使人丧失生育能力。
是她么?
是她用的香料么?
忽尔一道冷风袭来,寒冷的东风似乎幻化成了尖利的刀,直往人心胸上剜。步瞻用右掌微微撑着龙榻,闷闷地咳嗽了几声。他虽然极力压抑着咳嗽声,可那一道道声息似乎直直连通着肺腑,让人几乎以为下一瞬他便要将心肺尽数咳出来。
“此事不准外传。”
面前这些医师都是他的人,尤其是那名张太医,更是他重用了多年的心腹。步瞻看中他,不仅是因为对方的医术高超,还有一点便是——对方的嘴极为牢实。
左右太医忙不迭连连叩首。
皇上像是有些累了。
他懒懒地挥了挥手,示意众医师退下去。
待那些人都退出了长明殿,谈钊才端着那一碗药羹走上来。他将汤勺递给皇帝,后者面色清平,攥着勺子一口又一口地喝着。终于,谈钊忍不住了,不解问道:
“皇上,您何不彻查此事?那种香料,可是有损您的龙体……”
他不光不彻查,反而命太医将此事给压了下去。
谈钊面上写满了疑色。
闻言,步瞻手上动作并未停歇。过了半晌,待他将碗中的药都喝净了,才慵懒地抬起一双眼。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微微闪着精细的光泽,下一刻,男人低垂下鸦睫,平静道:
“不必查。”
是她。
只有她敢制出这样的香料。
也只有她,敢在他周围用这样的香。
谈钊拧眉,“为何?”
步瞻也想知道为何。
于是当晚,他又去了一次藏春宫。
彼时夜色低垂,就连宫灯也变得极为黯淡。她似乎是歇下了,内寝并没有燃灯。内寝之外,只有两名小宫女守着夜,见了步瞻,那二人都是一惊,忙不迭朝他跪了下去。
他踏着满地的雪色,披着一件明黄色的氅衣。
男
人抬了抬手,示意她们不要声张,那两人也立马会意,没有出声打扰到姜泠休息。借着月色,步瞻立在殿门外沉思了片刻,终是推门走了进去。
殿内燃着香。
暖醺醺的一尾风,好似与下午时大有不同。
听见脚步声,姜泠还以为是绿芜走进来了,她未侧过身,连眼皮子都未抬,慵懒道:“何事?”
“绿芜”
未说话。
她的语调懒洋洋的,带着几分半梦半醒时的惬意。
见她这般,步瞻心口堵得愈发厉害,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她为何这样做。
为何要这样做?
终于,女子转过头。
借着月色,姜泠看见了这样一双极美的凤眸。他立在一片雪影与月影里,眼底流动着悲喜莫辨的情绪。见状,她还以为是自己梦到了步瞻,恍惚了好半晌,才分辨出梦境或是现实。
女子微微撑着手臂,支起上半身。
“皇上怎么来了?”
她微微拖长了尾音,语气却十分冰冷。
步瞻沉眸,看着她。他并未应答姜泠的话,一直沉默着,期盼着她先开口解释。然,女子仅是揉了揉眼睛,继而一脸平静地与他对视。
窗外风声呼啸,来时一片宁静,此时好似又突然要落雪。
风雨将窗牖敲击得“砰砰”,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晃荡着,万分不平静。
终于,他忍不住,低低地挤出两个字:
“为何?”
“什么为何?”
步瞻的目光移开,落至一侧的香炉上。
只一瞬间,姜泠面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她反应过来,却没有反应得如步瞻所愿。她的面色极淡,声音也极淡,凝望着他,缓声而道:
“皇上都知道了?”
他当然都知道了。
给他下药,轻则神思萎靡,重则终身不育。
男人目光紧紧盯着她。
这一回,他甚至都不生气了,他的一双眼里尽是探索之意。
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姜泠坐直了身子。
床帘被风吹得掀开,薄蒙蒙的一层雾倾洒下来,将女郎的身姿镀得十分柔和。
“没有为什么。”
“皇上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因为我不愿再假意承宠,不愿-->>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与你接触亲密,因为我不愿再虚与委蛇。”
许是她还半梦半醒,如此冷冰冰的话语,竟被她说得有几分温柔与软糯。在这一瞬,步瞻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温柔的钝刀。
刀刀毙命。
他的头忽然疼的厉害。
似乎有人用钝器将他的天灵盖敲开,恶狠狠地往其中倾灌着凉风。步瞻只觉得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冷意,正在游走于他的四肢百骸。
姜泠缓缓从床上站起,走到他脚边,忽然跪下来。
她道:“臣妾知罪,自愿入冷宫,以数自身罪责。”
步瞻面色一晃,
往后倒退了半步。
她虽说是入冷宫,
可面色、言语,皆十分平静。好似被打入冷宫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女子的唇角边竟多了几分安适的笑意。
那笑意似利刃,若尖刀。
直直朝着他的心胸刺来。
步瞻扶着手边的桌角,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
半晌,瞑黑的夜色之中,传来男子极忍耐的一声:
“不可能。”
宫灯未明,长风袭入,将人衣袍吹刮得猎猎。冷雪呼啦啦地下着,窗牖之上是一片狼藉之色。同样狼狈的,是姜泠身前的男子,他的一张脸被雪影映衬得极惨败,唯有那一双俊美漂亮的凤眸极黑,正定定地凝视着她。
步瞻声音低哑缱绻:
“朕不准。”
他不准许她入冷宫,他的面容上,甚至没有半分愠怒之意。
一如先前在长明殿,听到张太医的话后,他心中登时便有了答案。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生气,一点也不。
他的心中只有疑惑,只有探寻。
还有……如潮水般涌来的、不可遏制的哀痛。
步瞻的眸光闪了闪。
夜色悄然而落,坠在他明黄色的衣角边。男人的衣袍拂了一拂,来到她的身前,忽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
步瞻垂着眼睛,看她。
这样的动作她很熟悉——自从在步府、在听云阁,她经常被对方这样捏着下巴。那时候他的手劲会极大,他会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让那只修长有力的大手缓缓滑落。
他会无情地扼住她的脖子,指挥她、命令她。
那时候的他,眸底没有怜香惜玉,眼中甚至不带有任何感情。
夜风瑟瑟,不知将何人吹醒。
步瞻缓缓闭上眼。
他的眉睫极长,垂搭下来时,完全遮挡住了眼中的思量。
幽冷的风拂动他的衣袂,萧瑟的寒意浸入他的袍。恍惚之间,男人的袖上似乎沾染了一层薄薄的霜。
不知过了多久。
男人终于睁开眼。
他依旧捏着姜泠的下巴,依旧将她的下颌攥得极紧。
凉风徐徐,她的下巴被人抬着,被迫扬起一张脸。
这一张花容月貌,眉眼昳丽,真是好生令人心颤,好生令人……目眩神迷。
她着实长了一张,任何男人看见都忍不住心软的脸。
往日的心若顽石,竟也能变化成柔肠百转。步瞻凝视着她,又缓缓吸了一口凉气。
“姜泠,你给朕听好了。”
“朕不会再将你打入冷宫,这藏春宫也不会再是无人问津的冷宫。”
“无论你如何讨厌朕,如何憎恶朕——”
说到这里,步瞻话语一顿。他似乎也有些难以往下去继续说,缓了片刻,才接着道:
“无论你如何憎恶朕,无论如何恨朕,无论你做出怎样
的事——”
“朕都不会再将你打入冷宫。”
“你会一直是这一国之母,
是这六宫之主,
是煜儿的母后。你会一直是朕的妻子,是受尽宠爱、与朕恩爱和睦举案齐眉的大魏皇后。”
他的声音融于夜风,拂过藏春宫的每一处。
“别想着远离朕,别想着逃离朕。”
缱绻的话语融于风,又化作温柔的风。
男人俯低下身段,亲吻着她的鬓角。
他说。
无论她做任何事,无论她如何去报复他,他都不会再松开手。
“别妄想着做任何事逼着朕将你打入冷宫。”
“这辈子,休想。”
……
自从那日过后,步瞻像是从未遇见过那件事一般,依旧偏宠着她。
对方的脾气甚至变得极好,极为百依百顺。
无论姜泠如何冷眼对他,他好像完全没有了脾气,任由她推搡训斥,都不曾对她说一句重话。
他会经常带着成堆的折子来到藏春宫,然后再轻柔地揽着她的腰身入眠。
他也不会再随意碰她,只会在每日上早朝之前弯下身形,轻吻一下她的额头。
他像是陡然间换了一个人。
这样的步瞻,令姜泠意外,也令她感到陌生。
日子就这样奇怪、且波澜不惊地过着。
直到一日,在宫宴之上,姜泠撞见了一个内侍。
一个眉眼、身段,都极像步瞻的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