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个决定
易不悟醒来时,已被架在了木桩上,下面堆着柴堆。眼前是一层层的台阶,台阶下是一块覆盖着白雪的平地,再更远处林立着一片枯树林。
一个穿着兽皮,脸上画着图腾的符师在他前方跳大神。符师旁边,钟文和他的手下正看着他,其中一个手下手中举着火把。
易不悟猜测自己可能身处于一个露天祭台。他挣了两下,绑在身上的绳子纹丝不动。
见他醒了,钟文从手下手中夺过火把,走到他前方,仰头问道:“知道我要做什么吗?”见易不悟没有力气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我要烧死你。我不光要烧死你,我还找了符师诅咒你,让你永世不得超生!”说完便神经质地笑起来,边笑边说:“我倒看看,你要怎么死里逃生!”
易不悟看向那个符师,一看就知道修的不是什么正统符道。
“暗圣教……”他低喃,缓缓地抬头,看了眼苍茫而灰暗的天,苦笑道:“又在下雪,这个死法应该不冷,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重来……”
说话间,钟文将他手中的火把往柴上一扔,柴上浇过灯油,一碰着火便燃了起来。火光迅速向整个柴堆蔓延,滚滚黑烟直冲向天。
易不悟被绑在柴堆中央,浓烟熏得他泪眼婆娑,死死地盯着正前方。直到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身着黑衣,手持宝刀,驾着快马向他奔来,快到像在一张意境悠远的水墨画留白处,一笔勾勒出来的飘渺的墨痕。
那一刻易不悟心想,如果世间真的有神明,神明就应该是他的模样。
他抬头,在炽热的火光中面向虚无的苍穹,无声地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不,那不是名字,那仅仅是他为图省事,随手给他按的代号而已。
神明的代号——柒。
隐柒的刀先他一步来到易不悟身边,一刀斩断了长绳,接着一个飞身上前接住易不悟,再一把抽出刀跳下离火堆。
经过钟文身边时,他没有给钟文任何反抗的机会,反手一把直接割断了钟文的喉咙。
几个手下见状拔腿就跑,隐柒没有理会他们,看向旁边正结起手印准备反抗的暗符师,就这一眼,让那符师的手开始发抖,咒语也念不出口。
他吓得方寸大乱,连连后退,口齿颤抖道:“你!你是!你是……”
没等他说完,隐柒一个箭步将他踹倒在地,接着手起刀落,刀尖直接刺穿了他的脖颈。收刀那一刻往他腰间踢了一脚,尸体飞进了火堆里。
这一切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隐柒将刀收回刀鞘时,易不悟还没弄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临死前的幻觉。
隐柒先探了探易不悟的脉搏,见他虽然伤很重,好在性命无虞,火也还没烧到他身上,才敢松了口气。快速地将斗脱下来批在他身上,然后扶到背上,背着他下了祭台。
易不悟迷迷糊糊地喊:“阿柒呀……”
“我回来晚了。”
“我是不是又回光返照了。”
“别胡说。”
“我上次回光返照,知道自己要死了,脑子特别清醒……”
“你现在已经不清醒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没说完,易不悟晕了过去。
隐柒将他扶上马,带回宅院,放到床上后查看了他身上的伤。新伤遍布全身,尤其是胸腹部和背部,已是青紫一片,肋骨也被打断了好几根。他塞了一颗药到易不悟嘴里,放到床沿上的手握成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在床边坐了很久,回想起自己正打算离开夏城,刚从路边小贩那得知,城里一个常见的小疯子被一个出名的公子哥打了个半死,还被拖出了城,不知去向时,他突然产生的那种莫名的焦虑感。
他不知道他们说的小疯子是不是易不悟,他动用了官府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他们所说的那个人。
当他看到人被架在火堆上,生死未卜时,心中的焦虑转换成了前所未有的自责与担忧。
知道他还活着时,便又开始感到庆幸。
就在刚才,看到他浑身是伤的模样,尽管已经见惯了生死,却为之动容,为之气愤。
短短半日,他竟体会到了他这半生以来,全部加起来都没有过的,如此多的情绪。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易不悟醒来时,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身上的伤口也已经包扎好,他看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他想起身,却因浑身疼痛无力又倒了回去。然后在枕边发现了一个字条和一个药瓶,字条上说:“每日一粒,我去三日便回。”没有落款,但他认得出那是隐柒的字迹。
他打开药瓶一看,里面刚好三颗药。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推门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朝他走了过来,见他醒了,上前行礼问候道:“公子醒了,身子可有哪儿感到不适?”
易不悟被她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你是谁?怎么在我房间里?”
易不悟一问,她便直接跪到了地上,低头道:“奴婢名叫花枝,是专门来伺候公子您和那位柒公子的。”
“他人呢?”
“今早离开,奴婢不敢多问,因而不知那位公子的去向。”
易不悟暗自嘀咕:“买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回来,什么意思?”
“公子可是在跟奴婢讲话?”花枝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易不悟这才想起她还跪在地上,“你快起来,别跪着了。以后不要动不动就下跪,咱们不讲究这个。”
“多谢公子。”
她站起身时,易不悟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还有扫地的声响,他不解道:“难道院子里还有别人?”
“回公子,还有一位管家和几个家丁。”
易不悟喃喃自语:“突然叫那么多人来,他是打算在这里长住,还是……”
在床上过了三天饭来张口的日子,三颗药丸也吃完了。不知道那药丸是什么神奇材料制作的,这三天下来,易不悟感觉自己好了一大半,都能下地溜达了。
——
第三日晚,下人们都已经睡下了,隐柒才披星戴月地走进家门,带回来一阵凉风。
易不悟裹着被子坐在窗边,开着窗边望着缺了一半的月亮愣愣出神,直到他走到自己跟前,才仰起头轻声对他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阿柒,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了。”
隐柒将窗户关上,问他:“药吃了吗?”
“吃了,”易不悟笑着说:“那药真神,效果奇好,能批量生产吗?以后咱们就做这药生意,定能赚不少钱。”
那是天下第一医道院“回春阁”的药,世间多少人求之不得。陛下赐了隐柒一瓶,也只剩下最后三颗,还都给了他。
他却对易不悟说:“此药名叫重青,你想做就去做吧。”
易不悟一听这名字,原来是回春阁奉给宫廷的供品,效果被自己吹得神乎其神。摆手道:“算了算了,此钱不赚也罢。”
“你听过此药?”隐柒看似不经意地问。
易不悟心里咯噔一下,叹息道:“这都有名字的,再加药效又好,肯定来历不凡,批量生产是指望不上了。不过,嘿,你要能搞得到货,咱们可以去倒卖。”
隐柒没再和他继续这个话题,“地上凉,回床上去。”
易不悟扇了扇身上的被子,“暖和着呢。”
“回去坐好,”隐柒坚持说:“我要与你说件事。”
易不悟灵机一动,暗想:“他多半要是想解释段时间去了哪里,顺便给我道个歉。”
“等一下,”他说:“之前我让小普给我温着热水,你等着,我去打,咱们边泡脚边说。”说着便站起身。
“我去。”隐柒一把拉住他。
转身出门,回来时手中提着两桶热水。
他俩像往常一样,并排而坐,氤氲的热气弥漫在昏黄的烛光里。
易不悟靠在椅子上,偏着头看向他,见他将黑刀放在旁边桌子上,微低着头,眼神不似平时那么锐利。或许因为房间里的温度渐渐上升,飘落在他发间的雪融化了,一颗水珠顺着额角滑落。
易不悟回过神时,手已经伸了上去,触摸到他脸上那颗冷冰的水珠。
隐柒注视着他,没有避开。
他摸了下他脸旁的头发,低声说:“都湿了,当心着凉。”
隐柒突然伸手解下了头上的发籫,如瀑般的黑发顺着他的双颊倾泻而下,整个人的气质顿时柔和了不少。他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斜依在椅子把手上,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随意搭在腿上。
与大多时候一样,既不说话,也不动。落在易不悟眼中,婉如一副游离于时间之外的朦胧古画。
加之他性情孤傲冷淡,尽管他们离得如此近,每每看向他时,总让易不悟产生一种眺望远山时的孤寂与虚无感。
易不悟知道,他与远山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远山上或巍峨、或壮丽、或秀美的风景,都只属于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