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怡园乃是王永年的私园,在京城东郊,背靠着春香山。
王永年宣布退隐后,用城中的宅院置换了京郊的别业。
他虽未入仕,圣上却乐得在士林博个好名声,大手一挥,不仅将周边的一大片地划给了他,还特意为他建了个私园。
其中园林架构精巧,又紧邻春香山,兼具人工和自然之美,名列十大园林之三,又亲赐“怡然春香”四字,让王老好生荣养。
王永年也承新皇的情,亲入皇城致谢,以儒学大家的身份,表达了对帝王的顺意。
他交游广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样的美景自然要邀请友人同游。
先前是密友知己,后来又是同学好友,发展到如今,能受邀去怡园一游,在学生士子中已经是十分荣耀的事了。
所以自去岁起,王老干脆弄了个“怡园春宴”的名头,广邀士子学生,也不局限于儒家,一起坐而论道,畅所欲言。
萧烺去年因为新入吏部,外出办事,没有参加,今年自然不会错过。
苏润这一阵子倒是将他笼络的挺好,一边劝说他不要一味死缠,追人好比行军打仗,需要张弛有度,一边潜移默化的刷好感值。
因而这次春宴,苏润也得以随行参加了。
萧烺这段时间因为苏润的劝说,有意压抑了自己,很久没有去“偶遇”温言琢,平日里想方设法都见不着,这样一来,就更是见不着人了。
他虽然觉得苏润说的有道理,强自按捺自己不去想温言琢,但到底压不住心里的不安。
如今看着那分花拂柳而来的人,总算感觉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落了地,却在下一刻,又鼓噪起来了。
许是为了应景,温言琢今日穿着一身青色衣袍,配上同色的纶巾,宽袍大袖。
他本就生的面若好女,只是平日素来持重,又喜穿素色,倒把那艳色生生压了下来。
如今缓带轻裘,七分雍容儒雅,三分风流随性,尽得魏晋名士风度,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他今日显然兴致颇高,被一众学子环绕着,一双桃花多情目,神采飞扬。
静静看着同座之人在那高谈阔论,畅抒胸意,一双潋滟的眸子,专注的看着说话的人,只是随意看过去,就好似含情脉脉温柔缱绻
萧烺被他的容光所摄,竟呆立一旁,好半晌才醒过神来,只觉得满身血液都在沸腾,只恨不得让那双眼睛永远注视着自己。
“这位兄台言之有理,然而某却并不这么认为,窃以为比起《麟山赋》,《一心亭记》倒是更为言约意远,质朴可爱……”
温言琢越听越是惊诧,他们在说的是王永年的得意之作《麟山赋》,辞藻华丽,气势宏大,最后轻拿重放,以一警语升华结尾,却分外振聋发聩,令人称道。
反观《一心亭记》,从一心亭之景出发,借草木喻人,暗示人才不问出身,乔木高立,绿草稚嫩,却也一样奋力争春,相映成趣。
通篇由小及大,用词质朴,循循善诱,却也因为文风平实,在王永年的众多佳作中并不显眼。
温言琢惊异的不仅是萧烺在一点上和他一样,喜欢相对不怎么被注意的《一心亭记》,更重要的是,萧烺贵为皇子,出身世族,却不以世族为傲,反倒认可世族有世族的先辈累积,寒门也有寒门的生机旺盛。
便是萧子鸿,也不过是不否认寒门也能出贵子,但毕竟是少数,他内心里还是觉得世族方是治世根基。
一时温言琢看萧烺,也不再那么冷淡疏离了。
萧烺虽然忙着辩论,注意力却一直分了几分在温言琢身上,见此更是热血冲头,只恨不得效仿先贤,舌战群儒,方能一展自己的才能。
今日来这里的,都是学子,知道萧烺身份的没有几个。
年轻人最是慷慨热血,仿佛全天下的理都在自己手上,当下便有好几个人与萧烺辩论起来,谁也不服谁。
出乎意料,萧烺竟然不仅不落下风,反而隐隐有胜利之态。
苏润站在一旁,袖中的双手攥的死死的,萧烺显然这会儿已经忘了他这个人了。
在座的都是满腹才学,此刻辩论的辩论,思考的思考,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一边格格不入。
他在现代不过是一个普通人,那点学问放在翠景楼里能立个才子人设,放到这里就有点不够看了。
男人素来有两大爱好:拉良家妇女下水,劝风尘妓子从良。
他们追捧某个妓子的才学,大多并不真的是觉得他有才学,这和老爷喜欢教小妾读书,红袖添香是一个道理,不过是一种情趣。
因而有点才华,他们便不吝称赞,一旦才华真的能与他们匹敌,他们就要不以为然了。
但苏润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他本来就自持是穿越人士,又被翠景楼里捧着,便真的觉得自己满腹诗书。
结果就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这种场合,自己连插话都插不进去,羞愤之下,又不知怎么生出了一腔豪情来。
抓着个空当,羞羞怯怯的开口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玉之觉得三皇子殿下说的没错,世家大族传承这么多年,早已僵化……”
他只顾着说话,丝毫没发现周围的人包括萧烺的脸色都已经变了。
不过就算发现了,他也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从后世的眼光来看,他说的确实没有错,只觉得这一片寂静是大家为他的才华所震惊。
倒是温言琢反应的迅速,口中斥道:“这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一个小小伶人能擅自插话的?”
说完又对萧烺歉然行礼:“今日春宴,某不才受老师所托招待一二,擅自发落了您的随从,还望三殿下莫要见怪。”
萧烺自然知道温言琢这是为他着想,只是这会儿也顾不上暗喜,赶紧让人把苏润拖下去了,又站起来对众人行了一礼。
“小奴无礼,本来看他有几分机智,想着带他出来见见世面,没想到反贻笑大方。”
一边自然有机灵的人应和几声,什么红袖也只可添香了云云,不动声色的将苏润的来历透露出去,青楼出来的小倌儿,新得了殿下的欢心,就狂的找不到边儿了,一嘴的胡话,绝对代表不了殿下的看法。
苏润被拖下去时,愤恨地看着温言琢,什么谦谦君子玉,他就知道不过都是假象。
完全不知道温言琢其实是救了他一命,虽说世家确实尾大不掉,但是话却不能这么说。
苏润言语惊人也就罢了,关键是带他来的人是当今最受宠的三皇子。
若是没人知道也就罢了,偏偏苏润还把萧烺的身份点出来了。
三皇子带来的随侍,一口一个世家僵化,代表的是谁的意思,是三皇子?甚至还是皇帝?
萧章本来就出身寒门,若不是自身极为优秀,在乱世中硬生生打拼出了个天下,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坐上皇位。
如今晋朝初稳,便是萧章心底对各世家忌惮,也不敢直言不满,不是萧章不敢打,而是天下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他能顶住压力,不设六宫,已经很不容易了,左右不过是姻亲,世家大族也不不愿意因为此事就跟皇帝闹翻。
但要说到选拔人才,就关乎到世家们的切实利益了,扶持寒门没有问题,毕竟从如今的情况来说,寒门出贵子的情况虽然有,但大头还在世家手上,世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自己也会从附属的寒门子中选有才能的扶持一二,毕竟也不好真的将路堵死了。
但要是扶持寒门的前提是要抑制世家,那世家就不干了,所以这个事情非常微妙。
从某个角度来说,苏润说的话,温言琢也是赞成的,但不能这么说,也不能在这个场合说。
但苏润不知道啊,他本来就是个普通人,又自我洗脑是穿越主角,带着天然的傲慢,不将这些人放在眼中,自然体会不到温言琢的苦心。
原本他只想着将温言琢比下去,如今简直就是敌视他了。
咬了咬牙,在脑中呼唤系统。
“我现在的积分有多少了?”
……
那边,春宴上的闹剧被萧烺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不管怎么样,至少众人明白,三皇子的态度是摆出来了,至于心里怎么想,大家也不会去深究。
不过萧烺此人,除了在温言琢的事情上,有些昏头,倒是真的不负他敏而好学的名头。
无论学子们说到什么,这位殿下都能接上话,并且见解独到。
同时身上又没有半点傲气,反而很好的继承了章帝身上的亲和力。
直爽谦逊,宽厚柔善,即便是与人争辩,也半点都不显咄咄逼人,很快便与一众学子打成一片。
就是王永年,也对他赞赏不已,一时兴起竟邀请萧烺留宿。
这个结果可以说正中萧烺下怀了,他对王永年确实是有着敬仰之情,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王永年与温言琢情同祖孙,因此相处也就更殷切了几分。
说到这里,萧烺就很遗憾了,因为萧子鸿已经拜在王永年门下,萧章就为他选了另一位老师,当然不是说她自己的老师不好,只是,到底不能和温言琢更亲近了。
但他也不气馁,萧烺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他从小就讨大人喜欢,果然,不到一天,王永年已经喜欢的拉着他在一旁作陪了。
尤其是王老还邀请他留宿,要知道,他听说了,他家讷讷也早答应了要在老师家留宿的。
这是什么,四舍五入就是抵足而眠了!
温言琢今日心情不错,萧烺又着实令他改观不少,虽然还有些疏离,但不喜倒也淡了几分。
因而听到萧烺要跟着他们一起登山,也没有反对。
“怡然春香”之名便是由于紧靠春香山而来,从怡园往东北走,便有路直接上山,一行人自怡园而行,移步换景,景致也由奇巧精致慢慢过渡为疏阔自然,衔接极为巧妙,可见造园之人的奇思妙想。
众人沉浸在美景之中,边走边聊,各人爱好不一,很快就三五成群,各走各的了。
萧子鸿有温言瑞顾着,稍稍领先了一些,倒是温言琢,虽然不至于病弱,但由于疏于锻炼,有些跟不上。
萧烺时刻注意着温言琢,步子也慢了起来,两人不知道何时走到了一起,或是点评景色,或是引用诗文,兴之所至还会互相对句。
萧烺只要不诉衷肠,还是不错的,言谈之间不说句句说到温言琢心底,也与温言琢所思十分契合,倒是让温言琢起了些孩子不犯蠢也是好孩子的想法。
他本来对萧烺的印象不是很好,对于他所谓的直爽也很以为然,毕竟他的直爽有些太没有分寸感。
但如今见他这么个大个子,走在自己身边,时不时暗中偷看一眼,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偶尔自己脚步错乱一下,对方便赶紧伸手护着,又不敢真的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因而倒显得有几分笨拙的可爱来。
温言琢此人,看着温和,其实软硬都不吃,外表好说话,内里却是很疏离不好接近。
萧烺此前一味的死缠烂打,他只觉得烦恼。
反而是今日这般,硬中带着软,蠢中带萌,倒是正好戳到了温言琢的软穴,对他的印象也好了几分,想着若有一日,萧烺想开了,两人也不是不能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