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羊群中的勇士
转眼一年时光过去,自从梅朵生气后,德吉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过外出的事。但游行和自由在少年人的心里扎了根,他在放羊的途中经常会眺望远方,想象着那位勇敢的熊先生带着他的大部队走到了哪里,会不会路过图伯特?
在等待期间,德吉把自己练得更加强壮,他现在打乌尔朵几乎是百发百中,在附近的村子里论摔跤没人比得过他。他力大无穷,一只手能提起四五个小孩子转圈圈,长腿一迈能追上飞奔的骏马。
山脉连绵阻挡了外界的消息,山谷中的人们安居乐业,丝毫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经炮火纷飞。但时日流转,在河流即将结冰前,战火的余烬还是刮到了图伯特。
“你们知道吗?外面的世界打起来了!”当德吉和多吉一起放羊躺在树底下乘凉的时候,那个经常出去和外人换物资的小伙子跑了过来,他一口气跑到两人跟前,扶着膝盖喘着粗气:“阿历克谢炸毁了三番市的市政大厅,现在人类和兽人正式开战了!”
德吉叼着草叶,懒懒地靠在树上:“噢,我也想去投靠阿历克谢,为兽人谋一个明天,但我家里还有母亲等着我照顾。”
“哪里还有什么阿历克谢啊,那个懦夫临阵脱逃了,现在兽人们正群龙无首呢!说不定明天就被人类围剿得一个不剩了!”
德吉猛地站起来,吐掉了嘴里草叶:“什么?阿历克谢逃走了?”
“扎西,那如果兽人失败了,会怎样?”多吉也坐直了身体,问那个带来消息的小伙子。
“不怎样呗,反正我们的日子还是照过。”扎西耸了耸肩,似乎前线的消息只是茶余饭后的八卦而已。
“不,他们会杀进来。他们会来到我们的村子,将孩子们带走做俘虏,把反抗的男人女人全部杀掉。如果兽人输了,我们会过得更惨。”德吉的脸色非常难看:“我要去参军,我要尽我自己的一份力量。多吉,你怎么想?”
“我……我不知道。”多吉低下了头:“我的妹妹刚刚出生,家里能干活的就只有我和阿爸了……”
“那你呢?扎西?”
“我跟你一起去。”扎西拍了拍德吉的肩膀:“可是,你的母亲……”
“我来解决,今天晚上我们在村口集合。”德吉甩了个漂亮的鞭花,赶着羊儿回了家,他必须要在天黑之前劝动自己的母亲。
“不行!”饭桌上梅朵听闻了德吉的打算,一口否决了:“我以为你不会去想这些没用的东西了!”
“这怎么就没用了?这关乎着兽人的存亡!”德吉长那么大,第一次跟母亲大声说话,“如果兽人失败了,人类总会攻打进我们的村庄,到时候我们都会死,或者更糟——做别人的奴隶!”
“那不是你的村庄,你很清楚自己不属于那一群羊。”梅朵冷冷地看着德吉。
“你也不是我的妈妈,你没权利决定我的去留。”
啪的一个耳光,打断了德吉所有的说辞,他愣愣地看着梅朵,女巫美丽的脸气的扭曲了起来。
“是我将你从小崽子养成这样!”梅朵伸出食指戳着德吉的胸口,将他逼得连连后退:“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还没一个枕头大,现在你摸一摸你坚实的臂膀,问一问自己的良心,是谁把你养成现在健壮的模样?是谁教会了你辨认草药?是谁教会了你驱赶厉鬼?是谁教会了你猎杀猛兽?”
“是您,母亲。”德吉低下了头,心中充满了愧疚。
梅朵深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地呼了出来,她看着儿子低垂的头颅,突然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德吉似乎变得陌生了,他脸上带着乖顺,心里却比谁都要倔强。
梅朵心中腾起了不好的感觉,她伸出手,抚上了少年的面庞:“留下来吧,我会照顾那个村子的,我的法术足以照顾村子里的每个人,使外面的人进不来。留下来吧,好吗?”
“好的,母亲。”德吉又变得乖顺了起来,他蹭了蹭梅朵的掌心,像是小时候那样:“我就留在这里,哪都不去。”
不,你不会的。梅朵看着儿子转过身又坐在了餐桌前,她不敢流露出一丝的悲伤。在刚刚接触里,她已经探听了儿子的内心,少年人的心比谁都坚硬,他打定了主意要今晚离开,不管是什么困难都阻挡不了他前进的脚步。就算今晚梅朵用了巫术将他拦下,他也还会找到其他的办法逃出去。
既然这样,那就问一问流水吧,问一问流水我的儿子是否能打胜仗。
梅朵这样想着,走向了她的河,把手指浸在了冰凉的水里。
流水,流水啊,我亲爱的流水啊,请将你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吧。告诉我,我的儿子德吉的未来是怎样?他是否能平安回家?
顷刻间,流水做出了他的回答。泉水突然静止,不再欢乐地流淌,它变成了一面镜子。而梅朵从那面流水镜子中,看到了德吉的未来。
在战壕中,炮弹一个接一个地从对面发射而来,几个士兵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着,待他们转过头,梅朵看清了那些都是村里的少年们。德吉看上去瘦了,也黑了,但他的眼睛依旧是闪闪发光,如同晴天夜晚皎洁的月。
泥土和弹片纷飞,德吉在战壕里飞奔着,抢救着那些还活着的士兵们。他从腰间的小挎包里掏出草药,配合着咒语敷在战士的断臂上,顷刻间止住了流血。
“谢谢你兄弟,你的医术真是神了。”那位士兵感激地看着德吉,有气无力地从嘴里吐出赞赏的话。
“坚持住,这是最后一轮轰炸了。”德吉冲士兵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他接着在战壕中飞奔,用草药稳定住了士兵们的伤势,用学过的咒语去抵挡一些飞过来的弹片。他从他的腰间的小包里掏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人需要水,他就掏出水壶,有人需要药,他就掏出草药。有人死了,他就念诵一段经文,超度那人往生。
少年实现了年幼时的愿望,他真的变成了货物最齐全的货郎。
不知过了多久,万籁俱寂,扎西探出了头,发现轰炸似乎停了下来,“停了!停下来了!”
“他们的炮弹用光了!这下该我们了!”德吉背起枪,从战壕中站了起来。
他太想赢了,他离家已经太久太久了。
扎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愣愣地盯着德吉的背后,脸上浮现出不可名状的恐怖。
德吉猛地回头,却被一只大手捏住了脖子。
那银色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收紧。德吉的眼睛流出了血泪,他猛地将手伸进了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了一枚手雷,叮的一下拉开保险栓,然后用最后的力气死死抱住了机械战士的臂膀。
机械战士惊恐的掏出匕首,一下一下地砍着少年的胳膊,想要在手雷爆炸前逃开。
鲜血溅在德吉的脸上,但此时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他仰着头,带血的眼睛隐约看到了挂在天上的那轮明月。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妈妈在小时候教过他的那首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德吉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紧接着他眼里的光彻底消失了。仿佛他的灵魂挣脱了肉身,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家乡,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紧接着火光从两人身上迸发出来,周围的战士们从战壕中探出头,朝着化为尘埃的少年伸出手,纷纷呼喊着他的名字。
“德吉!达瓦德吉!达瓦德吉!”
鱼儿猛地从水中跃起,拍碎了水做的镜面,拍碎了静谧的月光。
梅朵捂住嘴,无声地哭了出来。
德吉在房间里待了许久,直到月亮挂上到了夜空的最中央,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梅朵似乎已经睡了,卧房里什么动静都没了,德吉在母亲的门前站了许久,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终,他还是推开了房门,借着亮堂堂的月光,离开了生活了十五年的家,离开了将他养大的母亲。从此时候,天高任鸟飞,他将毕生所学用到前线,为兽人的胜利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他不知道的是,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梅朵站在木屋的窗前,看着少年离去的身影,哭得泣不成声。
“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我一直知道这一点。”梅朵睁着她那空无一物的眼,望着窗外的月,似乎当年的月光也照到了她的身上。她没有流泪,因为在德吉走时,她的眼泪就已经哭干了。
乔榆上前抱住了悲伤的母亲,却被梅朵轻轻推开了,她用指尖摩挲着儿子的军牌,吐出了埋藏了三十多年的秘密:“达瓦德吉不是山羊族,他是山羊和狐狸杂交出的畸形儿!”
奥列格睁大了眼睛,他惊讶地看着女巫,仿佛对方说了句大逆不道的骂人话。
“他有着羊的眼睛,下半身长着狐狸的爪子和尾巴。我将这个畸形儿养大,让他和温顺的羊群一起生活,试图抹去他身上的野性。”梅朵叹了口气:“但野性存在于他的骨子里,他属于更广阔的世界。我不该将他圈养在这里,让他白白忍受和我一样孤单。”
年迈的女巫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很多。她闭上了嘴,愣愣地用那空无一物的眼看着窗外,任凭乔榆怎样问也不肯再吐出一句话来。
乔榆没办法,时间太晚了,她要上床睡觉了。
等到奥列格也别别扭扭地躺在床的另一侧时,天都已经快要亮了。奥列格尽量蜷缩身体,不让自己碰到小床的另一边的女孩,闭上了眼睛。
在即将进入睡眠的那一刻,他突然听到乔榆嘀咕了一声:“papa,你说,梅朵的眼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