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川上
有多久……没回去了?
青草扎得皮肤痒痒,耳边渐渐徐来浪涛声,柔软的风吹拂额前碎发,送来幽花的清香,躺在地上的他舒然一笑,知道自己成功了。
柴小川悠悠睁眼,林木瘦韵多姿徘徊身侧,枝桠上停歇的飞鸟正用豆粒大小的黑眼珠好奇打量这位面孔陌生的新来客,若换作以前,他肯定毫不犹豫地捡起周围的尖石子招呼它们,欣赏其被穿破羽腹时的凄惨神情,但如今,他只轻语道:“嗨,我回来了。”
往前,一条大江浩浩汤汤宣泄而下,碧波万顷倒映瓦蓝天空,他取出腰间悬挂的柴刀,在岸边砍下一棵树,像少时一样用树叶和藤蔓制环,采来一旁色泽艳丽的几朵石竹点缀其中,随后戴上头顶,将余下粗壮的树干部分推进江水,抱着它,凭借良好的水性,一路飘飘摇摇游到了对岸。
拨开丛生荆棘,一座葫芦山映入眼帘,半腰稍窄,呈现两个分明层次,岩壁间占满了天然蚀成的洞窟,似巨型蚁穴,里面亦容纳着世所遗忘的无名小卒,他们命途交错,紧挨为邻,每日隔户串门,外出结伴,白昼纵歌,夜晚饮醉,来路不一却又都欢聚一堂,遂将这种复杂而单纯的关系称之为——家。
柴小川刚走近一排顶端削尖的栅栏,就见一名少女破门而出,长发圆脸蛋,一双含情眸浸透童真,灿盈盈,亮晶晶,冲着他一眨一眨,水灵极了。
“玛洛!”柴小川笑唤一声。
那少女眉眼清晰可见地弯了一下。
他张开双臂,激动奔赴,少女也喜不自禁般扑了过来,正在故人重逢欲相拥而泣之际,一柄寒凛凛的短斧悄无声息自背后抽出,“刷”一下劈散弥漫的亲友氛围,彻底打破了这一幕温馨。
柴小川猝不及防,忙躲窜一闪,“喂!你干什么,我可是你七哥!”
她置若罔闻,唇角勾起一丝天真到近乎残忍的笑容,对着神色慌张、不知所措的青年一掀,柴小川的左腿便裂开一道深入骨隙的伤痕,他眼见一斧将落,便忍痛捂住创口,滚身避退,花环溜失,沿途洒了一串殷红。
斧头对于小姑娘来说还是有些沉了,她控制不住力道,“嗵”地一声嵌地,复又一边急切拔出,一边向村寨回首兴奋道:“嘿——这里有个满嘴胡言的白痴,赶快过来抢了装钱袋里!”
一群人带上各自的家伙乌泱泱拥簇来,一个身形粗犷的刀疤脸挥刀笑道:“玛洛,兄弟们来帮你了!”
柴小川半跪在地上,像只受伤的孤狼一般,眼底迸发倔强的光,“你们……你们都怎么了,我是小——”光芒陡然消失,他终于明白了此刻的境况,于他们而言,他只是一头糊里糊涂送入虎口的新猎物,是绑票勒索的对象。
“让狐狸出来!你们不认得我,他一定可以!”他扬声道。
“痴人说梦,你这样的毛头小子,哪还轮得到大哥来治?”少女手镯上的银铃碰撞,脆鸣泠泠,见有人撑腰,愈发威风指道:“给我把他逮住了,缺胳膊断腿的都无所谓,留口气就行!”
“好嘞!”众人一声应和便齐齐持刀,好似一匹匹驰骋的野马踏跃赶来,柴小川夹杂在一堆熟人之中显得毫无斗志,第一次流露几分软弱的姿态,甚至连柴刀都未来得及摘拿,前胸后背皆受拳脚,又被刀枪棍棒逼得走投无路,他索性一咬牙重返荆棘,不顾惹上密密麻麻的锋利长刺,绝命狂奔,跑回岸边仰面一坠,瞬息没入湍急江水,待那群人追到时,早不见人影。
“唉,若是小川哥还在就好了,”少女凝视怒雪翻腾的大江,眼神掩不住的落寞,“他水性好,就算遇到这样的情况,也还是可以潜入水中把那人脑瓜劈成瓣子。”
“是呀,”众人亦有些怀念,“那小子不怕死,一股疯劲,定能如巨般鳄死死咬住猎物的脖颈,将人稳稳当当捉回,从前只觉得他烦,现在想来,有时候居然还离不了他。”
可叹斯人已逝,物是人非。
中游岸上生长着一片桃花林,云蒸霞蔚,落英缤纷,风一飏,漫过层层粉浪,大捧大捧的残红抛散在柴小川素袍纱褶间,他浑身湿透、筋疲力尽,和着迷离芬芳,开始大口喘气,每一次吐息,都好像是在将淤藏在心中的毒血排出,可最终只有郁闷虚浮地爬行,就近扯下一把阔叶和茅根对伤口做简单包扎,慢慢地,再艰难站起寻觅药草。
然而还未走几步,就被一柄利刃抵上后颈,“打劫。”
心中那团压抑已久的悲愤彻底点燃,“爷以前可是山大王,还没到虎落平阳的地步,狗就找上门来了?很好,我要把你做成火锅!”刹那拔出柴刀横劈而去。
匪徒踩上刀面在空中旋了个圈子,一剑斜抛,柴小川讶然相接,刀剑击响,僵持不下。
这技巧和力道……有两把刷子。
这么想时,那剑尖又轻绕刀身兜转,朝喉结掠去,柴小川撤刀右挡,那人却灵活一调,刺向他胸口。
柴小川忙疾退身子,忽而被后面的石块一绊,整个人栽趴下来,缚在腿上的草叶散了一地,绽开鲜血淋漓的伤口,他疼得惨叫一声,煞白着脸晕倒。
紧追的剑刃随之一顿,那人缓步来到跟前,就在此时,青年倏地翻出一双豺狼般的阴戾瞳孔,纵身冲其扑去,柴刀欲降之际,黑袍帽脱落,露出一张清丽面容。
“……易、易疏林?!”柴小川瞪大了眼睛。
四目相对。
春阳犹如碎玉倾泻,花影于脸庞浮舞,双方无声静默,时光仿佛凝结在这一刻,桃花林外,唯有江水悠然流动。
她怔怔凝望他,蓦地眼睫一颤,恍若沾染一层蝉翼般的霜花,连带着目光都渗出三分冷意来。
“你进步了。”膝盖发力一顶。
“哎哟!”柴小川肠子差点被撞出来,他骨碌碌滚去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该死!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易疏林淡淡道:“你忘了,上次喝醉酒,曾讲起有个地方叫白骨川,需要穿桃林涉大江才能抵达,我便顺此印象找到了你的家。”
听到“家”这个字,柴小川霎时没了脾气,软绵绵瘫身。
“不想死就起来!”她轻轻踢一下他,“以你现在的惨状,若无人领回,恐怕不到三天就曝尸荒野。”
“回哪去?”柴小川挣扎坐起,“这里才是我原本的归属!”
易疏林冷道:“那你告诉我,这些伤是怎么弄的?”
“我……”咽喉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按剑凑近青年,“果然不长记性,我说过吧,时空会为某些不可变动因素自动修补bug,倘若这里的人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你有想过后果是什么吗?”鼻尖快要触及鼻尖。
“你到底要干嘛……”柴小川警惕地往后靠,左腕却被一只掌心微凉的手攥握,这种感觉,再次唤起了当日医院的回忆,他猛然醒悟,认为自己有挨一顿暴揍的征兆,于是准备奋力甩开,怎料遭狠揪一提。
“啊——轻点,都快脱臼了!”这一拉,使得柴小川极不情愿站起身来,继而牢骚道,“后果是什么?”
“覆灭。”
他的脑子空白一刹,“……真的?”
“不过目前看来,一切仍旧安好,事物都在沿正确的轨迹运作,可见,”易疏林遥望远方粼粼波光,“既定的命运终究难以挣脱。”
“狐狸回来了!”
日暮时分,正编织鱼篓的玛洛听闻如此呼唤,欢快撂下手边活计迎出去,谁知刚跑到村寨门前,便看见那白衣男子气息奄奄摔躺在地,大量出血导致身上好似多披了一块红绸缎。她和几个人手忙脚乱将他抬至洞中卧榻,一番急救处理之后,青年苍白的脸色才稍稍好转起来。
玛洛手摇蒲扇照看炉上的陶罐,氤氲药气中拨来一个微弱声音,她扭头,惊喜见男子身披狐裘,正温柔地望着她。
“沙兄你醒了!”
“身体感觉怎么样,好点了没?”
沙狐狸笑答:“谢诸位弟兄的关心,好多了。”
洞外守候多时的众人暂时卸下担忧,纷纷询问其受重伤的因果。
“狐狸你此行不是去拜佛还愿吗,为何……”
他眸光微闪,“在路上不慎被对家盯上,因此遭遇突袭,无碍,总算大难不死捡了一条命回来。”
刀疤脸捶胸顿足:“那帮畜生简直太嚣张了,明日我就去给他们好看!”
“不必。”
“可是——”
“我知大家的好意,”烛火映衬他一双深渊似的眼,“但按当下的情形,燃眉之急是解决粮食紧缺问题,在这□□时代,能求个肚圆就不错了,哪还有精力再去找人家干架,况且彼此都是逼不得已落草为寇,为生存即使用尽各种卑劣手段也在所不惜,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啊?那咱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白白忍下这口恶气?”
“阿铎,”一名系巾帻的男子抱臂笑道,“跟了沙兄这么多年,还未读懂他的意思?我们呐,需要养精蓄锐,等过段日子就去把对家老窝端了,‘黑吃黑’自是理所当然。”
“哦——”那人恍然大悟,“瞧我这猪脑子!”
玛洛将一碗扇凉的药汤递上,“怪不得中午来了个莽小子,在外隔着栅栏探头探脑,行迹甚是可疑,一会儿与我们攀关系,说是我七哥,开玩笑,一个多月前我亲手将他埋葬,鬼才信;一会儿又扬称狐狸认得他,要求见你,原来是替对家打听情报的。”
沙狐狸眯眼,“人呢?”
玛洛在他床沿撑手托腮,“被我们打得灰溜溜鼠窜,投江了,不知是死是活。”她指了指发上花环,“这个就是他的遗落之物,我瞧着还挺好看,就拿了来戴。”
沙狐狸自上面轻轻拈下一朵紫红镶白边的石竹,捏在指尖挼搓,眉心略蹙,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