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十五章 伏牛岗上
月黑风高，林中静谧。
山贼们举着火把，围成一个不规则且缓缓向前移动的圈，却不出声，单是小心翼翼地盯着圈内的林道仙与沈桢一。
火是人类最伟大的发现。
因为发现并学会使用火，人类告别茹毛饮血的时代，并最终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文明。
火可煮食，火可取暖，火可照明……山贼们手中火把，除以上功用外，则有一层不常用的深意：火可作为武器，一旦遇险，即可将火把扔向敌人。
林道仙是他们的敌人，但他们已成为林道仙的俘虏。
他们疑心林道仙对待俘虏的方式，而一旦林道仙对他们生出杀意，他们虽自知绝非林道仙对手，却也不会坐以待毙。
若到那时，他们会将所有火把一齐扔向林道仙。
至于林道仙手上岳老三的死活，他们却是无暇顾及。生逢乱世，良禽、恶禽皆择木而栖，岳老三只是一片森林里的一棵树，而非树的全部。他们当初投靠岳老三是为活命，同样地，真若到危及性命的时刻，他们也会绝不手软地牺牲掉岳老三，转而投靠森林里别的树。
江湖，可不就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江湖！
他们不会心中有愧，只因岳老三从未真正拿他们的命当命。命只有一条，可在他们这群山贼里，岳老三的命显然高他们一等，劫回的美人全归他，抢来的财货全归他，甚至连他们的命都归他……
刀是冷酷的刀。
火是炙热的火。
他们皆右手拿刀，左手举着火把。此行是为回寨，可与往日的满载而归不同，今夜的回寨路上酝酿着一场巨变。一如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虽皆不出声，却各怀心思，预想着即将发生的可能以及如何应对。
伏牛岗，一座藏于树林之中的土堆。
伏牛寨，一个专营拦路打劫的贼窝。
作为伏牛寨寨主，岳老三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回寨。尤其在看到自己的一百〇六房压寨夫人整齐有序地于寨前恭迎后，他羞得面红耳赤，甚而连脑袋上的戒疤都镀上一层红晕。
这是他当初立下的寨规。
每回离寨打劫，所有夫人皆需于寨前等候，而一旦有不尊者，便会遭到较死亡更惨烈的惩罚。
他是一寨之主，有的是惩罚她们的方式。
久而久之，他已于她们面前树立起绝对的威严。可是今夜，一如他的快刀已断，他的威严如同笑话般于火光映照下醒目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岳老三的一百〇六房压寨夫人们同样没料到岳老三会以这种方式回寨。
她们穿金戴银，衣着甚是华丽，皆为岳老三打劫得来。一如曾经度过的数十、数百乃至上千个夜晚，她们之所以于寨前等候，既为等岳老三归来，更为等岳老三归来时的赏赐。
可是今夜，她们习惯的生活将遭打破。
使林道仙颇感意外的是，她们并不欣喜于岳老三的被俘，甚至在他表明她们已重获自由时，她们的脸上非但不曾流露半点兴奋，反而一脸迷茫，有的甚而悲从中来，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们的悲是真的，她们的泪也是真的。
至于悲与泪的真正原因，林道仙却属实琢磨不透。
“岳老三，你来说吧。”林道仙初以为她们受惯岳老三的压迫，非岳老三发话不信，遂命岳老三宣布她们已重获自由的事实。
“说……说什么？”岳老三反倒装起糊涂，结结巴巴起来。
“告诉她们，让她们各回各家。”
“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女人，你让她们回哪儿去？”
“那是她们的事，与我无关，与你也无关。你只需照我的话说，否则，我不介意在你全身每一处皆留下戒疤。”
“好好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岳老三揉揉遭林道仙掐疼的肩膀，面朝自己的一百〇六房压寨夫人，虽不十分情愿，却正色道：“你们都滚吧，滚得越远越好，老子再不管你们的死活！”
使林道仙再次意外的是，竟无一人离开。
更有甚者，哭得稀里哗啦，哀求岳老三不要赶自己走。火光映照下一张张哀哭的脸，竟迫得一心想要搭救她们的林道仙为之动容。
“英雄，她们自己不走，可别赖我。”岳老三得意一笑，两手一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模样。
“你一定威胁过她们。”林道仙想不出别的缘由，唯有以一个在他看来最合乎常理的原因试探岳老三。
“天地良心，我岳老三一向怜香惜玉，从来都是好吃好喝供着她们，怎舍得威胁！”岳老三竟举手起誓，如自肺腑。
“你若是有良心，怕是世间上所有的狗早已饿死。”
“你们这些读书人呐，就会拐着弯儿骂人。”
“她们不走，你便赶她们走。我相信凭你的能力，一定能办到。”林道仙满心疑惑地打量着寨前的一百〇六个女人，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岳老三。
“英雄，您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林道仙伸手按住岳老三的肩，稍一使力，便教岳老三痛得嗷嗷直叫。
“英雄饶命，英雄饶命，我做，我做还不行嘛……”岳老三一面求饶，一面冲自己的一百〇六房山寨夫人骂道：“臭娘们，算我求求你们，赶紧滚，老子不想再看到你们这些臭脸。”
哀哭的女人止住哀哭，沉默的女人依旧沉默，却无一人离去，怔怔立于寨前，一如此前的无数个夜晚，等待着她们共同的丈夫归来。
林道仙手上加重力道，岳老三痛得咬牙切齿。
“兄弟们，快将她们赶走，一个不留。老子今后一定吃斋念佛，再不去碰这些愚蠢的女人！”岳老三狠狠瞪着那些女人，却向一众山贼发布命令。
他虽被俘，却依旧以寨主自居。
山贼们面面相觑，在征得林道仙的眼神同意后，扬起长刀，故作张牙舞爪，将女人们往寨外赶。
当然，他们本就张牙舞爪，无需刻意伪装。
女人们似一贯畏惧他们扬起的刀，受不住驱赶，成群下坡，往寨外走。但她们的畏惧之中依旧充溢着迷茫，那是对前路未知的迷茫，一如包围着这个山寨的树林，墨色连天，等待她们的却不知是康庄大道还是崎岖山路。
见多迷茫的眼睛，林道仙突然感到迷茫。
不同于她们的迷茫，林道仙的迷茫却是一种自我怀疑。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对错，不知道自己会否好心办坏事：他的本意是想搭救她们，她们却并不情愿被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