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章 一别惊蛰
药王谷的晨，静谧无声。
荷塘里的黑水已遭净化，清澈见底，上游溪水偶起的浪花于阳光下晶莹剔透，如一颗颗饱满的珍珠。河里死鱼死蛙与林中飞禽走兽的尸体亦不见踪影，空气里则弥漫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这是数日里林道仙救治的结果。
于林道仙而言，不仅生灵需要救治，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河流同样需要救治。或许短时间里药王谷仍死寂如毒地，没有鸟儿脆鸣，没有游鱼嬉戏。但他相信来日方长，只要营造好适宜的环境，山外的鸟儿会来繁衍，山外的鱼儿会来生殖……
药王谷是他的家园，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还会是！
当然，家园的基础是土壤、河流、空气等客观环境，家园的灵魂则是家人。如今家人不再，他们更应守护好家园，哪怕最后只剩一人，亦要坚守。
他不必再依靠空气里弥漫的腥臭来提醒自己勿忘复仇。
山体崩塌之后，整个山洞遭巨石掩埋，“宫主”及其“护法”绝无生还的可能。当然，他只是不想被“复仇”二字冲昏头脑。
他可能会走出药王谷，到药王谷外的世界寻找真凶。
这只是一种可能，尚不确定，更无具体的行程安排。在他犹豫是否出谷的时候，却迎来一个告别。
那是在四角凉亭，他正独自抚琴。
他的琴声不再是没有内容的空洞，至少在辛瑶华听来，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少年不识愁滋味。
不识愁滋味的往往是涉世不深的少年，可于那些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少年而言，哪怕只是八、九岁大的春桃，亦是真正能识得愁滋味。
“我不喜欢道别。”辛瑶华并不打断林道仙，如沈桢一那般安静地品曲，待林道仙一曲抚罢，方说明来意。
“可你还是来了。”
“当然，我有非来不可的理由，桃子想跟我走，我也想带走桃子。可桃子是你药王谷的人，我总得先征求你的同意。”
辛瑶华本不愿带春桃走，江湖险恶，七星宫更非安逸之地，实在不适合春桃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
但她后来一想，如今的药王谷虽恢复原貌，却已物是人非，成为春桃的伤心之地。桃花源村变作废墟，村民们皆无辜惨死，与其留春桃独自睹物思人，不如将春桃带在身边。
当然，做出这个决定时，她已抱定护春桃周全的信念。
她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能力，更觉得是一种义务。桃花源村的遭遇发生在她踏入桃花源村不久，药王谷的巨变同样发生在她踏入药王谷不久，冥冥之中，她如一颗灾星，虽非故意，却属实给他们带来沉重的灾难。
“我同意。”林道仙望着那片看不清、望难尽的密林，不作思索，轻易便答应辛瑶华的提议。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可是依我对桢一弟弟的了解，他可能不会同意。若我带走桃子，你该如何跟他解释？”
“不用解释。”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你真是一个简单的人，跟你一起生活一定很无趣，也就桢一弟弟能忍你。”一贯欢喜打趣沈桢一的辛瑶华，竟拿沈桢一呛林道仙。
“他也是一个简单的人。”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辛瑶华反复说着“看得出来”四字，以表示她真的看得出来，随后挖苦道：“你们主仆二人，就该待在谷中，千万不要到江湖去，否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本没有出谷的意思。”
“难道你不想找出幕后主使，替你的族人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
“极好，极好……”辛瑶华反复说着“极好”二字，仿佛真的极好。
复仇与否，本就是不同人有不同的选择。若每个人都有仇必报，你复仇我，我复仇你，江湖乃至天下将会为复仇的阴影所笼罩。
她做不到林道仙这般胸襟，便不能强求林道仙如她一般计较。
后来，她郑重作揖，如一名江湖客，朗声道：“今日一别，山高水长，咱们江湖再见，喔不……应该是后会无期！”
林道仙不答，由着辛瑶华离去。
当然，林道仙自始至终背对辛瑶华，故而不曾注意到辛瑶华的作揖礼。那是江湖客道别时常用的仪式，林道仙曾在摘星子离开时见过一回。
江湖再见，江湖又是什么？
他没去过江湖，或许江湖是一个有江有湖的地方，来往于江上或湖上的人便可称作江湖客。江湖客有善有恶，江湖便有是有非，一名江湖客一旦涉足江湖，便要遵循江湖规矩。
这是他想象的江湖。
当然，真正的江湖远较他想象的更复杂。江湖之大，无奇不有；江湖之深，假假真真。若不谙江湖者踏上江湖，必将受到深谙江湖的老江湖们的调教，甚而付出轻者跌打损伤、重者生命堪忧的代价。
后会无期，后会真的无期？
他不知道，或许后会无期不是坏事，他与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应再有任何交集。纵有一日他涉足江湖，并与她于江上或湖上相逢，亦应擦肩而过，却不必嘘寒问暖话别情。
他未必会出谷。
自他出生起，便受着父亲的灌输：今生今世不得离开药王谷半步。虽然如今的药王谷已不复本来面貌，虽然残害族人的幕后主使尚未寻到，可他还是不能轻易做出出谷的决定。
江湖再见，后会无期。
这实在是两句矛盾的话，可正如江湖本身便是复杂森森、矛盾重重的江湖，说上一两句矛盾的话又有何关系？
山高水长，云海穹苍。
春日的阳光格外明媚，拔仙绝顶的积雪亦渐消融。
望着辛瑶华与春桃远去的背影，林道仙依旧端坐凉亭，却自抚琴一曲，算是送别。当然，正如辛瑶华不喜欢道别，他也不喜欢送别，可他的琴曲里，却分明有些淡淡的哀愁……
或许他终将出谷。
或许他终将于江上或湖上与辛瑶华重逢。
或许他在与辛瑶华重逢时做不到擦肩而过，定要嘘寒问暖话别情，非为别的，只因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父亲。
…… ……
人生呀，总是有许多种可能。
在我们的人生走到尽头之前，千万不要轻易否定任何一种可能。有些可能我们曾笃定地以为不可能，却会在不远的将来慎重开花，正如太白山上绵延至拔仙绝顶的皑皑白雪，在它消融的时候，实际孕育着另一种生命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