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谢明璃从睡梦中惊醒时,天光不算暗淡,一轮弯月挂在半空,正与那还未落尽的日轮交相辉映着。微薄的日光透过纸窗撞进屋里,平白氤氲出几分昏黄的斑驳来。她平躺在床上,双手抚在胸口,只感觉到那一阵不合时宜又无来由的心悸。
就好像在某个遥远而未知的彼方发生了一些与她有关的大事。
她心里的慌乱无可排解,因此起身唤了萧澜,要问一问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萧澜一直在外头候着,听了传唤便应声进来,却说没有任何消息。
谢云松仍陪着他的幕僚们围着一张京城防务图发愣,裴英带着御林军在城里加紧巡逻,叶一瑶依约滚出公主府后就没露过面。他们没人往府里传过什么话,大约也没什么新的进展,可萧澜这么仔仔细细地答了,谢明璃却仍觉得发慌,在躺下也养不出睡意,干脆要萧澜去备了马,想到皇兄府里再蹲一晚上,说不准能帮着想出些主意来。
她这么一去,便撞见了祁月梅抓着叶子昭哭哭啼啼口齿不清的报信。
谢明璃一时慌了神,谢云松显然也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因此把眉头锁得很紧,叶子昭反倒是最泰然的那一个,他听完祁月梅的哭诉之后,只公事公办地:“你确定孟柏他们一行确实是在西岩山附近?”
他看上去倒像是最事不关己的那一个,仿佛叶一瑶是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无关路人、没有劳动他大驾的价值似的。祁月梅却听不出不对来,只连声答了是,催促道:“你们什么时候派人去救她?”
她拿那一双饱含希冀又泛着泪光的眼望着叶子昭,叶子昭不为所动,只沉吟一阵,便看向谢云松,向他确认道:“闭城的鼓声已响过了,夜间派兵出城怕是很不方便?”
谢云松道:“得进宫去求一道旨意。”
这一道旨意也未必能求得下来。
薛贵和祁月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谢明璃和叶子昭却想得明白,因此谢明璃抢在叶子昭前面说道:“我进宫去向父皇求旨,——还请皇兄先去请裴将军点兵静候,旨意一到便可即刻出城。”
叶子昭却泼了冷水,道:“我若是孟柏,早换了地方躲了。何况裴将军带兵出城必然声势浩大,这是怕孟柏逃不脱吗?”
谢明璃心里焦灼,偏又遇到叶子昭在一边只顾冷冰冰地抬杠,忍不住便拔高了声调,叱问道:“那你来说一说,究竟该如何是好!”
她实在气不过,又斥道:“叶一瑶毕竟是你妹妹,你一点也不着急的吗!”
叶子昭的回答倒出乎了她的意料,只听他轻描淡写道:“又死不了,有什么可着急的。”
他这一句话出口,在场的众人也都哑了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搭话,还是谢云松轻咳了一声,道:“诸位先请回吧,子昭、明璃,你们都进来说话,别杵在这儿挡路了。”
他用眼神示以警告,叫谢明璃已到嘴边的反驳被迫转了个弯。谢云松的话她不敢不听,因此只能强压下那仍未平息的心悸与慌乱,轻哼一声便进了太子府。叶子昭也未做声,只让出了道路让谢明璃与萧澜先进去,才跟在了谢云松身后进了府。
他确实不担心叶一瑶会出事,只是孟柏之后会如何出招尚未可知,先派了兵去打草惊蛇绝不是什么好主意。只希望叶一瑶那个不长脑子的这一次能开些窍,别只顾着嘴上快活将人给惹恼了。
他先前买的那些花炮还没到该用的时候,希望她可别死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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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一瑶恶声恶气地放了一句狠话,然后便将佩剑丢到了地上,任凭身边这几位将刀刃横到她脖颈上,反剪了她的双手将她给绑实了。
孟柏终于赏脸起了身,却不跟她说话,只吩咐道:“把火灭了,该换地方了。”
叶一瑶便眼看着一个叫陈三的拣了她的剑挂在腰间,又走到她身后来接了班将她制住,王全仍提着那个孩童,其他人便四散开将火堆扑灭了,又取了些树叶尘土来掩盖住这一片烧火的痕迹。等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常武便走到前面去带路,有两人主动在队尾殿后,孟柏就走在她和陈三前头。他们的行动看上去竟是训练有素的有条不紊,叶一瑶盯了一会儿,道:“你什么时候把那个小孩儿给放了?”
孟柏轻笑一声:“我要是把他给放了,拿什么来制住你?”
他道:“瑶姑娘,我比你想象中还要了解你。”
叶一瑶便闭了嘴,继续慢腾腾跟在他身后往前走,陈三嫌她太磨蹭,时不时就要推上一把。他们就这么推推搡搡地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都说狡兔三窟,常武这个老狐狸大概也在这京城郊外寻过不少藏身处,他们现今抵达的洞穴大约便是其中一个,这洞穴藏得隐蔽,穴口被一帘藤蔓遮得严实,只隐隐透进一些光去。洞里尽是些枯枝乱叶,随意踩上一脚就是一阵接一阵的“咔嚓”作响,几乎没什么可以落脚的干净地方。但他们是不管的,确认过四周安全便将乱叶都扫到了穴口处,扫出了一片天然的用以示警的屏障,之后才各自散了,寻了喜欢的地方或躺或坐,武器始终未曾离身。
叶一瑶也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孟柏亲自过来替她解开了绳索,她便抖了抖手,强忍着要给孟柏脸上招呼一拳的冲动将双手相扣,提了一个条件:“把小孩儿叫到我这边来。”
王全将他吓了一路,把他吓得直打嗝儿,叶一瑶瞧着不落忍,又担心孟柏一行嫌带着那小孩儿是个拖累、对他不利。孟柏这一次并不推托,只伸手招呼王全将人送了过来,道:“你心里是有分寸的。”
叶一瑶坐的这块石头恰恰是在被这十三个人团团围住的位置,要想趁夜出逃绝非易事,却也未必不可行,但孟柏的这一句威胁她听得明白,因此只冷哼一声,将那小孩儿捞到了身后去。
孟柏的话却没完,他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要问的话很多,能在人前问的却很少。
所以叶一瑶斟酌片刻,挑了个能问的问题抛给他:“你是怎么逃出的大牢?狱卒们又在哪里?你总不可能将他们所有人都给收买了。”
“你不会想知道的,”孟柏轻蔑地,“你只不过是个懦夫罢了,……你习武这些年,手上可曾沾过血?”
他道:“你明明已经猜到了他们的下场,又何必要问。”
他说得没错。她从来心软也从来软弱,甚至不敢去想一想“毁尸灭迹”这四字,一想起只觉得心头发堵、觉得身上的人命债多了几件。她不是能踏着累累白骨爬上皇位的人,叶子昭也不是。
所以她装作没听到他的冷嘲,又问他:“你们在我店里安插的那个内鬼,究竟是谁?”
她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孟柏却没给她确认的机会,只道:“瑶姑娘,明日还要赶路,请就寝吧。”
他道:“去西岩寺。”
去找聂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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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清被捆了半日,一双手都快被捆得失了知觉,张春帆一直枯坐在门口闷头抽着旱烟,婶子则坐在他身边抹那仿佛永远抹不完的泪。裴清试着劝过,却始终不大奏效,他二人只沉浸在自己的苦痛和愁闷里,压根儿没法把他的话听进去,到最后裴清只觉得口干舌燥,因此只能省了口舌,同他们一起枯坐着,等那一个逃犯再一次出现在门口。
他终于想起了那一瞥之间见到的究竟是哪一位犯人。
常威的生平无须赘述,裴清现在在纠结的,却是他为何在张大厨家里、又为何只有他一个人。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常威知晓,所以他只能在那一张将他锁住的太师椅上盯着日头苦等,直等到院子里传来了一步一顿的沉重的声响,他才又回过神来。张大厨和婶子却不像他这样镇定,听到那声响便慌慌乱乱地起了身站到一块儿去,又在不自觉间紧握了对方的双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彼此一点勇气似的。
裴清却盯住了门口。
常威是扛着一把斧头来的。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裴清却瞧见了那饱经的风霜和几乎刻进他骨子里的狠辣,他没把裴清放在眼里,只缓缓动一动眼珠扫视过整间屋子,才把目光落回裴清身上,咧开嘴露出了那一点虚情假意:“裴二公子,睡得可还安稳?”
裴清尚未想好究竟是该劝他早些伏法还是劝他快放了人跑路,却听常威感叹道:“我这一回可真是值了。”
裴清觉得眉心一跳。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常威也没卖关子,他霸了一张长凳坐下,又把斧头磕在自己身边,道:“孟柏给我们这帮粗人说劳什子计划时我还当他是痴人说梦,这会儿真逃出靖武司了,才晓得他是胸有成竹。”
他比划了一下,看起来十分快意也十分悠闲:“孟柏叫我明日一早将姓张的一家给‘咔嚓’了,之后再想法子混出京城去,却没料着我能在出京之前抓着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嘿,这一趟也算是没白跑。”
“……你们进了阎王殿也别怪我,要怪,就去怪自己命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