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夜逃
星星从走廊尽头白鲸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早已入夜，一身黑衣的女人如同黑夜中的鬼魅，一路领着他回了住宿区。
锈迹斑斑的铁门沉重地合上，星星抬头看了眼高窗外的夜空，最终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掩去了眼底的一切心思。
他慢腾腾地走向床铺。忽然，他的动作顿住，眼睛直勾勾地转向隔壁锤头鲨的方向。床上的锤头鲨眼睛紧闭，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副睡得很沉的样子。
星星的脚步一转，径直走到了锤头鲨的床前。
“钥匙在你手上。”
他用的是肯定句。
房间中只有一瞬的沉默，很快，面前的被窝里传出一记闷笑。那笑越来越放肆，锤头鲨捧着肚子笑得肚子痛，笑着笑着甚至一脚将被子踢到了地上。
一个利落的鱼跃挺身坐起，他一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笑眯眯地说：“小星星真厉害。”
他说着，伸出了另一只手，指尖勾着钥匙圈，挑着眉挑衅般地看向面前的男孩。
星星迅速伸手去夺，锤头鲨往后一仰，将钥匙藏进了掌心。
“给我。”
“小星星真凶。”
“我说过，别这么叫我。”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锤头鲨彻底露出了卑劣的本性，他一头仰倒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勾着钥匙圈飞速旋转。
星星不再执着于去抢夺，他干脆也坐到自己的床沿上，眯起眼冷静地看着锤头鲨。
“你打算干什么？”
锤头鲨偏头笑道：“你不是能听到吗？还问我干嘛？”
男孩默然，锤头鲨也不急，手上始终转着那圈钥匙。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侵扰着耳膜，星星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被旋转的钥匙圈吸引，半晌后他终于下定决心：
“好，我跟你打这个赌。”
锤头鲨的赌约很简单。
“我可以给你钥匙让你走，但你一走，我就会告诉那些人。就看你跑得快不快了。”锤头鲨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窗外隐约的光亮照出了他满脸的兴致盎然和眼中掩不住的狠厉：“我倒要看看，我们的小星星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锤头鲨将手中的钥匙高高抛起，男孩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小小的钥匙串，金属质地的表面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晃着人的眼睛。他伸出手，接住了下落的钥匙，将它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小星星可千万不要死在路上了，不然我可是会伤心的。”锤头鲨故作关心地说，却连脸上那点恶意都懒得掩饰。
男孩攥着钥匙，头也不回地走向房门，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
打开了住宿区的门，星星穿过长长的走廊，溜到了大厅。此时刚好有云层遮住了月亮，就连月光都变得浅淡，大厅中更是一片黑暗。他贴着墙行走，屏住呼吸倾听警备长的声音，如雷的鼾声和他含糊不清的心声交替传来，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飞快地冲向大门，用手中的钥匙将大铁门打开了一个缝，偷偷钻了出去。
这座工厂的建筑外有一大片空旷的场地，周围是一圈高耸的围墙，围墙上则拦着电网。
外面自然也有警备巡逻，但远没有建筑立面来得多。此时夜深人静，意识松懈，大多警备都窝在角落里偷懒打瞌睡。
小小的身影猫在黑暗中，贴着墙根绕了一圈到了后门。后门长年锁着，这里也不常有人来，杂草丛生，但他知道，这里某处的墙角有一个洞。那个洞本来是巡查的警备图方便和外面的走卒交易烟酒用的，洞口不大，成年人的身量自然无法通过，但他只是个身形瘦小的孩子。
夜风拂来，眼前高长的草影在黑暗中成了黑皴皴的一团，在风中来回摇摆。风掀起星星额前的黑发，目光敏锐地在环境中捕捉细节。
找到了。
正在这时，身后的建筑内响起了声音，一时间灯光大亮，橘色的灯光从高高的窗户内隐约透出。
锤头鲨行动了。
厂房内，锤头鲨双手环胸靠墙而立，悠然自得地看着建筑内慌乱动作起来的黑衣人和警备们。喝醉的警备长被一盆凉水泼醒，黑衣女人来不及训斥他，反而冲到锤头鲨面前厉声质问：“他们几个跑哪里去了！”
“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你帮他们逃出去的？”黑衣女人一脸狐疑。
“当然不是，不然我告诉你们干嘛？”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向面前的黑衣女人说：
“我记得……你们养了几条狗，对吧？”
厂房外，星星一咬牙，飞快地扑向洞口。好在他的身形比其他孩子都要更小，钻出来的过程并不困难，但洞口边缘很不平整，尖锐的石块勾到了他的衣服。“撕拉”，一块布料被扯下，胸前“星星”两个字被扯去了其中一半。
“汪！汪！”
星星浑身一抖，他诧异地回头看去，透过草丛看到了手电筒的冷光，以及——
几只恶犬。
几只半人高的狼狗被黑衣人牵着，凶狠地龇着牙，在黑暗中朝这里猛冲而来。
“在那里！”
星星飞快地爬出洞口，粗糙的砖石磨破了白嫩的脸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但他根本没有工夫理会这些，一爬出洞口就飞速地朝前跑去。
快点、再快点。
星星拼命地朝前奔跑。他从没有出过这座工厂，没有到过外面。也许曾经有过，但那时的他还不曾记事。夏夜闷热的风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都裹在一团温暖的热气里，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有一只狗尝试着钻过洞口，但它的体型太大了，黑衣女人见势厉声下令：“从正门绕！快！”
身后的声音渐渐变小，几不可闻。
星星一口气往前冲，跑进了一片茂密的稻田。可是他再也跑不动了，他筋疲力尽地坐在一块田埂上，借着高高的稻子遮掩身形，大口地喘着气。
可紧迫的追兵根本不允许他有片刻的休息。透过稻丛的缝隙，他看到了远处的光亮。一开始是一束，但紧跟着又是好几束。
是手电。
星星缩在稻田中，双手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黑暗的房间，那些充满恶意的声音，它们将他整个人灌满，难以呼吸。他在那里面无助地挣扎，可是身旁只有一个微笑欣赏着他的痛苦崩溃的白鲸，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能向他伸出援手。
眼眶渐渐湿润，男孩紧咬着自己的手迫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而也正是在这时，他听到了兽类粗重的呼吸。
那只狗浑身漆黑，身体健壮，比坐在地上的星星还要高大。他凶狠地龇着牙，腥臭的口水一滴滴从牙缝里滴落。它的鼻子耸动，突然，脑袋一转，直直朝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那一刻，他浑身僵硬，手脚无力，一时竟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瞪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恶犬靠近。
正在这时，一直温热的手突然牵住了他。
“快跑！”
有人拽着他的手朝另一个方向奔跑。他茫然地睁着双眼，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看清那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孩，身量比他要高一些，短发在夜风中肆意飞扬。
不知为什么，那些纠缠着他的声音全部消失了，他听到了夏日的虫鸣，呼吸间尽是青草的气息。温热的掌心相触，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
男孩拉着他，熟门熟路地穿过稻田，他们似乎抄了一条捷径，朝着某个方向奔去。星星听到了隐隐的水流声，并且随着他们的奔跑，水声越来越大。
“你是……”
“嘘。”男孩回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起，那是枫糖的颜色。
“你会游泳吗？”他突然问。
星星愣愣地摇摇头。
男孩笑了，拉着他的手，径直跑向水声的方向。
星星看到了一条河，水面平静无波，倒映着头顶的夜空。河边是丛生的芦花，白絮在夜空中飞舞，有一片飘到了他们紧握的指尖，如同夏日的一片雪花。
身后的狗叫声越来越近。
“别怕，你抱着我，我们一起跳下去。在水里它就闻不到了。”男孩看向他的眼神自信而又笃定，认真地问：“你相信我吗？”
相信……一个陌生人吗？
手指微微蜷缩，但最终星星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男孩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两个小小的身影相拥着潜入了水中。
下水前，男孩迅速折了两段芦苇杆，他们藏在芦花丛的背后，藏在水面下，靠着一截小小的芦苇杆勉强呼吸。
水面重新恢复了平静，岸边，一只狼狗踱步而过。星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被它闻到。狼狗疑惑地凑在岸边闻来闻去，气味分明引着它到了这里，却在这里突然中断。它在岸边来回踱步，可偏偏就是不肯离开，最后干脆安静地趴在了岸边，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水面，耳朵高高竖起，蹲守他消失的猎物。
星星的心中越发急躁不安，可越急躁他越是忍不住呼吸急促，一张脸憋得通红，浑身的颤抖引得水面都漾起了层层波澜。
狼狗察觉到了水面的动静，起身向这里迈步而来，低着脑袋鼻子四处嗅来嗅去。
星星猛烈地一抖，也正是在这时，一只手漾起浅浅的水波，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没事的。]
星星诧异地回过头，在黑夜的水中，男孩的面庞不甚清晰，但他能依稀分辨出他在微笑，那是极尽善意的微笑。男孩朝他靠过来，将他抱得更紧。
[不要怕。]
身体的颤抖渐渐停止，充斥鼓膜的心跳也渐渐平息，星星感觉到了异常的心安。
也是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狼狗抖了抖耳朵，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训练有素地朝哨声的方向跑去。
等确定狼狗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周围又重归了寂静，男孩先把他推到了岸边，自己再慢慢地从水中爬出来。整个人都湿透了，男孩飞快甩着头发，但衣服还黏在身上，难受得很。
他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发现那个小小的人影一甩开他的手，就一言不发地朝远处跑去。只是因为筋疲力尽，他的脚步踉跄，跑得很慢。
“等等。”
星星的脚下绊到了一颗石头，狠狠地摔了一跤。
男孩赶紧冲上去，把他扶起来。地上的石子将他的脑袋磕起了一块红肿，皮也擦破了，在白皙的皮肤上可怖得很。男孩摸了摸他的额头，却发现烫得吓人。
“你生病了。”
星星一把挥开对方的手。
他的脸色惨白，头发湿哒哒地紧贴着脸颊，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凶狠和警惕。那是一种野兽般的眼神，可他尚且年幼又长得精致可爱，倒像是一只故意张牙舞爪却丝毫没有威胁力的幼兽。
他不顾全身的酸痛，慌乱地起身又想跑，却再一次被叫住。
“现在太晚了，你要是继续跑会撑不住的。”男孩不想吓到他，尽量放柔了声音，轻声说：“我爷爷家就在这附近，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小小的身影僵住。
半晌后，星星微微侧过脸，脸颊上有病态的潮红。
“你是谁？”声音很轻，微微沙哑。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琥珀色的眼睛弯了弯，男孩笑着说：“宋执右。”
他上前拉住了星星的手，在对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道：
“唐宋的宋，执着的执，左右的右，宋执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