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螳螂
外面的雨已成了瓢泼大雨,密集的雨幕彻底阻隔了人们的视线。新月广场的架空连廊下,聚集了一大批躲雨的人,一旁各类餐饮店里也坐满了人,都等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停下。
一家饮品店里,一对年轻男女在敞亮的落地橱窗边相对而坐,只是气氛却有些微妙,像是剑拔弩张,又像是惺惺相惜。
唐星霓点了一杯热巧克力,香甜的气味弥漫开来,令她那张冷漠无情的脸都仿佛带了点少女般的甜蜜。
“虽然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我很小的时候,的确过过一段好日子。”唐星霓笑着,将往事娓娓道来。
唐星霓不是a市人,她出生在离a市很近的一个小城市,小到唐星霓现在都能闭着眼睛一清二楚地回想起每条街道,甚至每条暗巷。
唐星霓的父母在这座小城市里也算出名,她的父亲是个不大不小的企业家,在这里也有一定的话语权。她刚出生的时候算得上众星捧月,有保姆陪着,吃穿用度也都是最好的。
可唐星霓生来就在感知情绪方面异常迟钝。
那时只算的上迟钝,她对于较大的情绪起伏仍有一定的反应。
唐星霓的父母带她去了各类医院,进行了各种治疗,吃药、打针、聊天、情绪沟通……但唐星霓也只是能做到分辨各类情绪,却不能很好地理解它们。
这样的怪病出现在自家孩子身上,无论是哪家父母都无法接受。更何况唐星霓的生父是个极好面子的人。
家里开始出现争吵。
最开始这些争吵被关在父母的卧室里,后来扩散到餐厅、客厅、厨房,到这个家的角角落落。他们不再顾忌唐星霓,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反正她也不懂。
争吵之后,剩下的就是漫长的沉默,最后成了孤独和冷清。
父亲不再回家,母亲以泪洗面。保姆乐得清闲,根本就不管她。
唐星霓木然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满墙彩绘的云朵发呆,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父亲回家了,却也带回了另一个女人。
当然这些都是唐星霓的母亲跟她说的,那时她的母亲早已没了漂亮贵妇人的样子,皮肤暗沉,早早的就生了皱纹。那双因常年操持家务而变得粗糙的手搂着她,抚摸着她的脸,温柔地对她说:“我们星霓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
但唐星霓却如同一个精致的洋娃娃,木着脸,不哭不笑。
她的母亲说着说着,落下一滴泪来,终于忍不住伏在唐星霓的颈窝里嚎啕大哭。
“妈妈求你了,给妈妈一点反应吧……星霓,我的星霓……”
而直到母亲彻底崩溃,唐星霓才终于有了一点点反应:她微微偏过头,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唐星霓对于生父没有太多的记忆,因为从她记事起,母亲早已离婚,并嫁给了她的继父——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怎么说呢,我母亲是个很傻的人,就好像她始终相信她的第一任丈夫总有一天会回家一样,她也相信那个男人会带给她新的人生和幸福。”
唐星霓配合地做出一个讽刺的表情。她就好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语气淡漠。
“那个男人说会给她一个家,她信了;那个男人说是最后一次去赌,她也信了;那个男人说再也不会打她,她还是信了。”
唐星霓笑了,对余也说:“你说她傻不傻?”
余也听得很认真。唐星霓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回答,因为她的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
唐星霓的继父打人的时候很凶,一般都是喝醉了才动手。
她永远也忘不了母亲第一次被打时的画面,一巴掌狠狠地抽下去,瘦弱的女人伏在地上捂着脸,表情是深深的错愕。而喝醉的男人怒目圆睁、面红耳赤,他的神情中甚至还有一丝快意。
他又嫌不够似的,照着女人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接着又是一脚……
那是第一次,事后酒醒了,男人又跪在地上哀求,声泪俱下,说是自己一时犯了糊涂,恳求唐星霓母亲的原谅。
那时女人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哪里还有当年雍容华贵的气质。昨夜她的肋骨被踢断了两根,恹恹地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沉默不语。
但最终她还是折服在那个男人亲手做的一顿便宜晚餐下,与他相拥,抱头痛哭。
她原谅了他。
可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接下来的无数次。
一开始男人还会在第二天求她、哄她,可到了后来,他甚至懒得再去做那些表面功夫。她一次次地受伤,又一次次地愈合,甚至有时候旧伤未愈,又是狂风暴雨般的殴打与谩骂。
她不是没想过离婚,但却早已错过了离婚的最佳时机。男人只把她当个免费的提款机、出气筒,前夫跟她之前闹得很不愉快,也早断了联系。男人威胁她,要是敢离婚,他就敢杀了他们母女。
唐星霓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她先天有情绪感知的缺陷,幼年没有得到足够的关爱,成长期又数次目睹母亲被家暴。她从一开始还会有些反应,到最后麻木不仁,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假人、一具木偶。
又是一巴掌抽下来,女人被抽得脸歪向一边,两侧的脸颊满是淤青,高高肿起。男人“呸”了一声,像是抽这一巴掌都是脏了他的手,脸上尽是肆意宣泄暴力后的快感。
“妈的二手货,也不想想你之前的男人为什么不要你。”
他翻箱倒柜,把家里翻得一团乱,终于找到了被女人藏起来的钱。
也找到了被母亲藏在衣柜里的唐星霓。
男人先前只把她当一个傻子,一个拖油瓶。这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个继女。
唐星霓继承了她母亲的外貌,她长得很漂亮。
男人起了贪念。
可做母亲的对这类事情最是敏感。
唐星霓清楚地记得,那同样是个冬夜,他们住的房子很小,墙板很薄,不保暖。每一个冬夜都很难熬,她总是手脚冰冷,只有缩在母亲的怀里才能一夜安眠。
但那一天没有。
唐星霓是被冻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爬出冰凉的被窝,打开了房间的门。然后她看到了此生都被刻在脑海里的画面——
这一回,无力倒在地上的是那个男人,而女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团冰冷的死肉。
这一回,男人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而女人的眼里满是快意。
那个女人,也就是唐星霓的母亲手里拿着一把刀,刀上是斑驳的红色。血液汇聚到刀尖,“啪嗒”一声,落到地上早已积起的那摊血上,砸开了一朵鲜艳的花。
就好像女人每次哀求、哭泣时,砸落的一滴滴泪花。
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她的脸上也溅上了血,可她的眼神已经麻木了,她看着同样神情木然的唐星霓,露出一个笑。尽管她那张脸已经因为无尽的苦楚而沧桑不堪,但那个笑容依然异常美丽。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那般温柔,她说:
“星霓,记住,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而这时,唐星霓才看清母亲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
她的手上拿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而每一次也正是那只手,狠狠地甩落,打得她鼻青脸肿,伤痕累累。
那段岁月对唐星霓而言是灰色的、阴郁的,充满了愤怒、扭曲、暴力和血腥。
母亲被逮捕了,而唐星霓则被外婆接走,到了小镇上生活。
唐星霓很平凡地长大,因为她学会了伪装。她每天都在镜子前练习如何微笑、如何哭泣。她跟人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而长此以往下,她也被自我催眠,自己就是个正常人。
她顺利通过高考,来a市上大学,然后毕业、找工作,进了一家还算不错的公司。
过去的一切如同一场噩梦,长久地远离了她。
直到公司里有个男人开始对她动手动脚。先前有不少年长的女同事好心警告过她,离那个人远一点,那人仗着自己有个亲戚是公司领导,在公司里为所欲为,猥亵女同事更是家常便饭。
“你长得那么漂亮,又性子软,小心被盯上。”
一语成谶。
那天晚上,唐星霓加班到了深夜。她被压在了卫生间的洗手台上,男人的呼吸粗重,身上混杂着酒气,和各种难闻的味道。
见唐星霓一直挣扎,那男人借着酒劲,怒了。
他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她的脸上。
“妈的,给脸不要脸。”
唐星霓被那巴掌抽得眼前一黑。她突然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灰暗的、冰冷的小房间,耳边全是这种巴掌声,以及男人那充斥着愤怒与快意的咒骂。
那一刻,她像是成为了多年前的那个女人,在拳打脚踢中苟且偷生。她也看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眼中难以掩饰的贪婪,听到了耳边粗重的呼吸。
回忆与现实交织,唐星霓重新被拖回地狱。
那温柔的声音如同毒蛇般蜿蜒而上,爬上她的皮肤,将她整个人死死裹住。
“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唐星霓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推开了他,仓皇而逃。她并不是在逃离那个男人,而是在逃离由自己的母亲亲手编织起的那场血腥的噩梦。
但她最终也没能逃过。
后来她是主动敲响了那人的家门。她穿上了一条红裙,画着浓艳的妆容,娇艳明丽,不可方物。男人看呆了眼,眼中满是欲望,让她进了门。
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唐星霓的手里多了一个袋子。
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再看不见里面刺目的红。就如同当年的母亲一样,她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真心诚意的笑容。
自然界中,雌螳螂为了繁育后代,会在利用完雄螳螂后就将它吃掉。从它的头开始,慢慢享用,获取足够的营养。
唐星霓爱上了这样的感觉。
摒弃了大量情感因素的她冷静、细心、缜密,她一直都没被发现。
可她终归是她母亲的孩子,她也陷入了同样的泥沼。
她遇到了高瑞琪。
说到这里,唐星霓突然沉默。手边的那杯巧克力还未动就已凉透,她却浑不在意地喝了一口。
余也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他猜,这大概就是唐星霓的前男友。
对于这段恋情,唐星霓没再多说,只是扭头看向窗外的雨幕出神,过了半天才像是呢喃般地说:“我以为,他说的要陪我,都是真的。”
她的声音很轻,要不是余也习惯了捕捉声音,几乎就要听不到了。
她又回头看向余也,问道:“我是不是和我母亲一样傻。”
这回她没能再作出什么表情,但余也却从她冰冷的面具下,看出了沉重的悲哀、苦涩与自嘲。
余也回答:“不是,因为你今天选择出现在了这里,选择和我说这些,并且选择自首。”
外面的雨似乎有些小了,有人跃跃欲试地冲入雨中,快速奔跑,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这家饮品店里的人也渐渐变少,只剩下几个无所事事等雨彻底停的,还有像他们这样在聊天的。
唐星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好累,真的好累。”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嘈杂,有机械霸道的轰鸣,以及路人的怒骂和惊呼。
饮品店内播放着轻柔的音乐,厚重的玻璃阻隔了外界大量的声音。
唐星霓抬起眼,看向余也:“警察应该很快就会来,等他们到了,我会跟他们走。”
余也颔首。
他张了张口想对她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唐星霓的一生,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会是场悲剧。
店内的音乐刚好一曲终了,在室内短暂的安静中,余也突然捕捉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窗外。
他看到了未尽的雨和惊恐躲闪的行人——
以及一辆飞驰而来的悍马。
悍马的速度越来越快,朝着这家饮品店、这面落地橱窗横冲直撞而来。
余也瞳孔放大。
悍马已经冲上了人行道,他大喊:
“闪开!”
唐星霓转过头,也看到了这辆疯狂的悍马。
可是它早已近在眼前。
来不及了。
余也飞快地闪身躲到他那侧的卡座挡板后,极短的反应时间里,他根本没有办法拉着对面的唐星霓一起躲开。
“砰”!
巨大的爆裂声在耳边炸开,玻璃碎裂,碎片飞溅。几块玻璃渣飞过余也的脸颊,擦出一道道细小的伤痕,余也眼睁睁地看着来不及躲避的唐星霓倒在了玻璃碎片组成的雨幕中。
一块巴掌大的玻璃割破了她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她茫然地睁大双眼,殷红的血液自大大小小的伤口中缓缓流淌而出,将那身鲜艳的红裙染成了一团团斑驳的暗红色。她仰面看着缓缓飘落的雨丝,口中想说什么,但胸口快速地起伏,颈上的伤口混着血液冒出细小的气泡。
那些未尽之言最终混成了一团呓语。
那一刻,余也再次在唐星霓心中听到了那个女孩的声音:
[妈妈,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