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情人节
他站在高楼之上，俯视着脚下，眼前一片眩晕。
一阵风吹来，人影摇摇欲坠。他一个激灵，猛然清醒。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里？
脚下是万丈深渊，一直通向深不见底的漆黑地狱。他一时心悸，想往后退一步，可脚步还没移动，脚踝突然被死死地抓住。抓住他脚踝的力度很大，那一处的骨头都仿佛要被握断了。
视线往下移，看到的却是一张恐怖脸。那张脸他很熟悉，原本明眸善睐、娇艳若滴，一颦一笑就能牵动人的心神。
可此时此刻这张脸却是青紫的，皮肉坑坑洼洼，两行血泪从她的眼睛里缓缓淌下。她缓缓地咧开嘴角，越咧越大，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嘴角一直咧到了耳根。
她的声音也不复原先的甜美，带着“嗬嗬”的气音，像是上吊濒死之人最后的一口喘息。
他想大叫，却怎么都发不出声。他低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一根绳子已经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朱炜骏，下一个就是你了。”
何娇颖发出阴惨惨的笑声，已成枯骨的手一用力，将他狠狠扯了下来。
头颈分离，鲜血喷涌。
破碎的躯体一并跌入深渊。
……
“啊！”
朱炜骏大叫一声，挣扎着坐起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而刚才只是一场梦。
“朱炜骏你搞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对面床的室友不满地大声嚷嚷，重重地翻了个身。朱炜骏最近一直不正常，疑神疑鬼的，还总是动不动像刚才那样，突然大喊大叫，说是有鬼。
面对室友的怒火，朱炜骏没有任何回应。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看向自己的脚踝，反复确认那里并没有被紧握过后的淤痕。但他的心跳依然没有平复，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凉，像是一具在人间的行尸走肉。
“砰砰砰”，正在这时，寝室门被敲响了，门外是宿管阿姨中气十足的声音：
“有人在屋里吗？”
“操！”
朱炜骏的室友刚想再睡个回笼觉又被吵醒。他不耐烦地翻身下床，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去开门。路过朱炜骏的床铺的时候冲他狠狠翻了个白眼。
门开了，门外除了宿管阿姨，还有两个年轻人，看上去跟他们差不多的年纪，但模样气质出众。
其中一个人笑眯眯地问：“请问朱炜骏在吗？”
“朱炜骏，有人找。”室友没好气地嚷道。
朱炜骏这才像个重新上了发条的机械木偶，愣愣地转过头，正好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但眼神却极度冰冷，就像是在看什么惹人生厌的东西。
另一个人倒是面色平静，但那双眼睛像是能洞察自己内心的所有弱点。
“聊聊？”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两人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他脚步虚浮、跌跌撞撞，一不小心绊到了门口的垃圾。
一旁的清洁阿姨看着满地垃圾，沉默地弯腰收拾，还是余也过去帮了把手。对方道了声谢，推着清洁车离开。整个过程中朱炜骏对此甚至没有一点反应。
他们来到了学校一处僻静的角落。这里有树丛掩映，平时很少有人来，倒是有不少流浪猫在这里闲逛、打瞌睡。
宋执右和朱炜骏坐在一处长椅上，余也则蹲在一边撸猫，看都不想看那边一眼。
他只要一想起那个暗网，情绪就难以控制，要不是宋执右，他早就把眼前这人狠狠揍一顿了。但现在他只能试图用机械化的撸猫方式来强迫自己不听、不看、不想。
朱炜骏从离开寝室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
宋执右看着他青黑的眼底、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身体，也不跟他绕弯子。
“那五个人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感觉怎么样？”
朱炜骏浑身一震，一双眼珠僵硬地转过去，像是躯体与灵魂分离，十分怪异。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每天都会做梦，梦见那五个死了的拉着你要你陪葬。”
“别说了……”
“你肯定一闭上眼睛，还能看到那些被你们放在暗网上的女性，她们不堪其辱自杀，找你索命……”
“别说了！”
冷汗滴落，朱炜骏直喘着粗气，他的脸上彻底没了血色，嘴唇发白、颤抖。
“求求你……别说了……”眼泪汹涌而出，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住这么长时间的胆战心惊所带来的折磨，此时此刻彻底崩溃。
但看着他嚎啕痛哭的样子，余也和宋执右并没有生起半点同情——这一切都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这场痛哭让他不再那么像一具行尸走肉，等他平静了一点，宋执右才继续问。
“跟我们说说经过。”
“你们都找上我了，难道不是都知道了吗？”朱炜骏垂着头，仍不愿意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可宋执右不会给他继续逃避下去的借口。
“如果你还希望活下去，最好不要有隐瞒的念头。现在告诉我们你知道的全部，才是你最好的出路。”
活下去……
朱炜骏没再反驳，他幽幽地长出一口气，终于不再沉默不语：
“我们是在一个论坛上认识的。”
那是一个很小众的论坛，聚集了一批计算机爱好者。他们陆续在其中认识，发现大家都是s大的，觉得十分凑巧，一来二去之下也就更加熟悉。
很快，线上的聊天拓展到了线下的会面。一开始他们就像是很普通的同好会，在一起聊的都是些计算机知识。
宋执右问：“是谁提出建立的暗网？”
朱炜骏回答：“何娇颖。但一开始说的只是运营一个普通网站。后来是郑飞提出的做视频网站。”
这几个计算机爱好者很高看自己的技术，做视频网站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当时有几个人也并没有直接同意，只说回去考虑考虑。
然而几天后，他们再聚会的时候，路文奇拿出了一套非常完整的网站框架。
路文奇是个很沉默的人，每次聚会他都很少说话，但同时他也是所有人默认计算机技术最好的。这行就是这样，谁牛就服谁。见路文奇一声不响地拿出了自己的方案，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很快就围在一起开始讨论，帮忙细化、完善。
他们越讨论越觉得这个网站机制很有意思，也对此投入了更大的热情。
很快，这个网站的雏形就搭建出来了，也就是现在这个暗网的原身。
但事情却慢慢开始脱离他们的控制。
最开始的变故出在郑飞身上。
有一次朱炜骏登录他们的网站进行日常维护的时候，突然发现网站上竟然已经被上传了第一个视频。那个视频光是封面就非常直白，一片裸露的躯体看得人血脉喷张，标题更是极尽各种办法试图吸引点击。
朱炜骏愣了，他的手控制不住地点进去，可一听到里面男女的声音的时候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是没看过这类片子，都是大学生了，或多或少都看过。只是这个片子里的主角不是那些海外演员，而是他非常熟悉的人。
“是郑飞的女朋友。”
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余也和宋执右均是一愣。余也站起来快步冲到朱炜骏面前，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郑飞上传自己女朋友的视频？他图什么？”
“图什么？”朱炜骏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我怎么知道他图什么。我只知道他不仅发了，而且还是故意的。”
没错，故意的。
那个视频很清晰，视角稳定，明显是另外架设的相机，而视频中的女生从头到尾都仿佛毫不知情。更可怕的是，整个视频中都没有出现杜飞的脸，唯一露脸的只有他的女朋友。
朱炜骏发现了这件事后，立即就联系了其他人。他们联合起来质问郑飞是不是他上传的这个视频，谁知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道：“是啊。”
“为什么？”他笑嘻嘻地说，“你们看了难道不爽吗？还问我为什么？”
而这时候，他们才发现何娇颖和路文奇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站在了郑飞身后。何娇颖把玩着自己的发尾，娇笑道：“你们真傻，也不想想，普通的视频网站做起来有什么意思。”
“要做当然就做一笔大的。你们不是看见了吗，光是一个晚上点击就有多少？等我们下一步再实行了会员制和打赏制，里面到底会有多少利益，你们算不出来吗？”
路文奇没有说话，但显然他也是事先知情的。
朱炜骏咽了口口水，他偷偷看了其他几个人的表情，发现他们竟也隐隐有些心动。
何娇颖走到他们面前站定，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
“而且你们不是很想证明自己的技术吗？这个网站背后可不止是简单的运营，还要会隐藏、躲避追踪，包括后期的金额结算和维护。”
那双美目扫视了一圈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面满是贪婪的光。
“怎么样？想不想一起？”
于是剩下的其他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贼船。他们分工明确，效率很高，很快就将这个网站经营得风生水起，在网络中悄然传播，并且传播得越来越广。
但他们毕竟也是新手，很快这件事就被发现了。
发现这件事的人正是郑飞的女友，舒琳。
舒琳在学校也有一定的名气，是个小美人，还有一副好嗓子，曾经在学校中的十大歌手中夺过金奖。不然她也不会被同样在学校赫赫有名的郑飞挑中。
那个视频刚发出去的时候，还没有太大的反响，但随着网站越做越大，看的人越来越多，这个视频终于还是在学生内部暗中传开了。
一时谣言四起。
舒琳遭受了常人根本难以忍受的非议。
她走在路上，就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暗中八卦。
她去上课，她的位置边上都不会有其他人，甚至她课间去上个厕所回来，笔记本上就被写满了诸如“贱人”之类的侮辱性词汇。
后来她回到寝室，却发现自己的东西全被室友丢了出来。她进去的时候她的室友还在往她被子上浇水，见她回来，也只是冷着脸把杯子往地上一摔。
一开始舒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她无意中看见了那个视频。那一刻，她的世界天崩地裂。眼泪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将手机屏幕砸出一朵朵泪花。
她想将视频关了，可她甚至连拿手机的力气也没有，双手颤抖，眼前一片模糊。
最后她蹲在宿舍走廊上，抱着自己，嚎啕大哭。
之后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去找郑飞。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只可能是郑飞背着她拍了这个视频，并且流传了出去。
谁知道她找到郑飞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的身边还有另一个女生。
郑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那女生正将他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道：“不是你的错啊，是那个女人犯贱，你不要伤心。”
舒琳瞬间愣在原地。
郑飞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抬头眼眶通红。他看着她，哽咽地说：“小琳，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舒琳看着他装模作样的表情，胃里直犯恶心。她不敢相信，自己遇上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垃圾。
她根本无法思考，冲上去对着郑飞就甩了一耳光。
郑飞被她打得偏过头去，默默承受了这一巴掌。舒琳扬手正要再来一巴掌，手却被人牢牢箍住了。那个刚才抱着郑飞的女生惊呼道：“你打他干什么！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讲道理？你跟我说讲道理？你怎么不听听他做了什么！”
“你少血口喷人，你在外面不检点，倒还是郑飞的错了？”
“你说什么？”
舒琳气极反笑，她扭头看向郑飞，见他居然还是一副被打懵的状态，看起来倒是可怜的很。
她死死盯着郑飞：“你说那是我不检点？郑飞，你哪来的脸！”
她冲上去对着郑飞就是一顿撕扯。
这里的骚动很快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好事者上前，将舒琳拉开。此时的舒琳披头散发、眼眶通红，宛如修罗。而相比之下的郑飞却是失魂落魄、形销骨立。
立场当下见分晓。
他们只对着舒琳，指着她的鼻子骂。
他们说，就算不是你出轨又怎么了？拍这种视频，不检点。
他们不甘于袖手旁观，一个个的觉得自己是正义使者，高高在上地审判那莫须有的罪名。
很快，辅导员带着学校保安来了，疏散了人群，接着辅导员带走了舒琳。
办公室里，他给舒琳倒了杯热茶，嘴里说出的话却等于对着舒琳当下浇下一盆凉水：
“舒琳，退学吧，这样对你、对学校都有好处。”
舒琳只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荒诞。
真正的受害者被指责、被谩骂，她已经被人看去了最私密之处，他们却还要反过来指着她的鼻子骂说：“贱人”，暗地里却不知对着视频里她的身体做些什么肮脏事。
而真正的加害者呢？他什么事也没有，几滴鳄鱼的眼泪，几句示弱，居然让全世界都相信了他的谎言。
她在学校里游荡，像个幽魂。
直到她被一伙人截住，那几个男学生脸上不怀好意地向她慢慢靠近。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舒琳颤声问。
那几个人对视几眼，脸上的表情越发猥琐。
“你都能做出那种事了，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其中一人说着，凑近了舒琳，声音就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
“听说，你在外面卖？”
舒琳错愕。
正在那人想要动手动脚的时候，舒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猛地撞开。
她在深夜的学校不要命地狂奔，但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她大概早已没有了归处。她早已流干了眼泪，此刻她的身体干涸得如同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徒留一副皮囊，内里只有空空如也的灵魂。
舒琳彻底崩溃了，她没有地方可去。她回不去寝室，也回不去家，她甚至都没有办法再继续上学。
那她以后还能做什么呢？
难道她要一辈子活在这样的非议里，痛苦一生吗？
还是要像那些人口中说的，去……
跑着跑着，不知怎么，她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综合楼。那是s大最高的建筑，深夜中它就像是一个安静巨人矗立在哪里，沉默地注视着舒琳。
那一刻，舒琳突然知道了自己的归处。
她一步步地走上了综合楼，上了天台。
从这里望去，能看到夜色中霓虹闪烁的城市，城市的夜景如此美丽，像是繁星落入了尘世。每一栋房屋亮起的窗户背后，也许都是一个温暖的家。
她低头看向脚下，那里是看不到底的深渊。
她闭上眼，露出了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微笑。
然后她纵身，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而那一天，正好是情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