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植物人
余也本应该是不习惯身边睡着另一个人的,这会让他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他也本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地挣扎,怎么都睡不着。
但实际上并没有。
也不知是被子里的暖意熏人,还是那股味道令他彻底沉醉,余也躺下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整张脸还埋在被子里,热气将他的脸晕染得红彤彤的,睡得香甜。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还时不时咂咂嘴。
依稀之间,他似乎感觉到有一双手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让他不至于闷死在里面。
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无奈,但又像是在温柔中浸泡了一遍。
“真傻。”
余也迷迷糊糊,心说你才傻。
他感觉到了被窝里的一团热源。余也畏寒,凭借着本能,朝那儿一拱一拱的,一点点挪过去,直到伸手就能抱到那团暖源。脸蛋紧挨着,余也调动四肢,几乎将整个人缠在暖源上。
对方似乎僵硬了一瞬,然后发出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然后他感觉自己被抱紧了,好像又有谁轻轻亲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余也的耳朵敏感,稍稍一碰就受不了地红了,他微微缩了缩脖子,想躲开,但那人也只是很短暂地亲了一下,一触即分。
他听见有一个人反反复复叫着自己的名字:
[余也、余也……]
余也蹙眉。但很快他的眉头就慢慢舒缓了,因为一双温暖的手不知何时覆上了他的耳朵,将余也保护起来,与外界的声音隔离。
依稀间,他听到那人轻声安慰说:“这样就听不到了。”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让余也觉得,仿佛曾经也有人这样对自己做了无数遍。
余也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全是他和宋执右。
余也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
昨天晚上睡得很好,但那些睡梦间的记忆早就模糊成了一团。
他睡眼朦胧地抱着被子又打了个滚,赖在床上贪恋温暖的被窝。他感觉被窝里有股很好闻的味道,但他一时睡得迷糊,没记起来,只觉得好闻,于是他就将脸埋在被子上,嗅了好几下,他还用脸无意识地蹭了蹭。
不料却听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醒了?”
余也垂死梦中惊坐起,瞪大眼睛一看,却见是宋执右靠着床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手里一本余也先前买的《新手养猫的一百个常见误区》。
也不知道宋执右这人是不是看什么书都能看得这么认真,要不是那本书是余也买的,他都要以为对方在看什么深奥的学术论文集。
窗帘只拉开了一道缝,宋执右就借着这点光线看书。光打在他的脸上,配着他认真的表情,更让他有了一股难言的魅力。
余也这才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哦,他俩昨天睡了。
很纯洁地睡了。
昨天的回忆一点点涌上来,余也脸又红了。他看着不远处宋执右认真的侧脸,想他到底看没看见自己刚才的动作。
应该……没有吧。
但昨天已经足够丢脸了,再丢脸一点倒也无妨。余也一脸麻木不仁,只希望快点翻篇,生活还有新希望。
大概是他太久没有回应,宋执右回头看他,却见他傻愣愣地坐在那儿,盯着自己瞧。
宋执右轻笑道:“睡得不舒服?”
余也下意识回答:“舒服。”
宋执右点头,回头继续翻着手头的书,说:“舒服就好。”
余也怀疑自己的脑子睡蒙了,这对话怎么怪怪的。
但他也没空多想,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答应了贺琰要去医院看看他的妹妹。
洗漱完,余也给右右铲屎、倒猫粮,然后没忍住又把它抱起来,狠狠吸了一口。
放下猫他才看到宋执右正盯着沉迷吸猫无法自拔的自己看,昨天的情形又浮现在脑海中。他只能硬着头皮,装作失忆。
在周边吃了饭,二人就开车去了医院。
贺琰的妹妹现在在住院部五楼的独立病房。他们来得晚了,这个点正是电梯使用的高峰期。余也和宋执右就打算走电梯。
楼梯间很安静,也很少有人走。但他们走到三楼的时候,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楼梯间上,一脸沧桑,眼神中早已满是对生活的麻木。
余也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眼。医院就是这样,总是充斥着令人心酸的故事。
他们到了五楼,贺琰妹妹的病房前。
推门进去,看见一个女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那正是十七八岁如花一般的年纪,她却面色苍白、死气沉沉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一边的机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只有屏幕上显示的平稳的心率才证明着这个女孩还活着。
余也和宋执右刚进去,背后的门就又开了。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女性,身材高挑,看上去居然比余也还要高一点。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五官精致、气质出众。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挑,眼神明亮而犀利,有种凌厉的美。这样一个耀眼而明丽的人,放进娱乐圈里都能称得上是风华无双,但那人却穿着一身朴素的护工制服,手里还提着一个老旧的热水瓶,看样子是打热水刚回来。
余也只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
看见他们,她愣了一下,接着一拧眉,凌厉的感觉更甚,不客气地道:“你们是谁?”
余也刚想解释,就听又一个声音传来:
“余也,你真的来啦!”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朝门口看去,见贺琰站在门口,一脸惊喜。
贺琰进来,见双方有些僵持,赶紧对她解释:
“他们是我的……”贺琰想了想,难得撒了个谎,说:“我和妹妹的朋友。我就是想着是不是可以请一些我妹妹的老朋友,跟她说说话,说不定就能刺激她,帮助她醒过来呢……”
贺琰说着,缓缓低下了头,像是不敢看那位女性。他的脸慢慢红了,一旁的余也看在眼里,不禁挑了挑眉。
贺琰不敢看她,于是转头向余也他们介绍:“这是我妹妹的护工,凌双。”
凌双听到贺琰的话,对余也和宋执右的戒心已经放下了一大半,剩下的一些疑惑也只能暂时按下。她朝他们微笑,说:“你们好。”
余也和宋执右也跟她点头致意。
寒暄完,凌双又转头出去了,看样子还有其他事要忙,也是把空间留给他们。
贺琰依依不舍地看着凌双聘婷远去的背影,半晌都不舍得移开视线。直到对方的身影一拐,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这才遗憾地收回眼,扭头回了病房。
一进门就看见余也好整以暇地环胸看着他,表情促狭地道:“舍不得?”
贺琰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解释:“没、没有,我就是看看……”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红着脸埋下头,不吱声了。
余也倒是越发起劲,干脆凑到贺琰身边,哥俩好地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大言不惭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喜欢就喜欢嘛。”
贺琰低着头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余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摇头叹息。
像是全然忘记了自己昨天晚上的那副德行。
在一边沉默的宋执右出了声:
“呵。”
余也被戳到痛处,不满地抬头瞪他,凶道:“笑什么笑。”
宋执右一脸冷静:“你听错了。”
余也不信,扭头拿胳膊肘捅了捅贺琰:“你也听到了吧。”
还沉浸在羞涩情绪中的贺琰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啊?”
“……”
余也生怕宋执右嘴里又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语言来,赶紧拉过贺琰,一脸严肃道:“我们说正事。”
贺琰被余也拉来拉去,晕乎乎地跟着点头;“哦……哦好。”
他带着他们来到病床前。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女孩,他的目光一下变得十分柔和。
他说:“这是我的妹妹,贺灵。”
贺琰是被贺家收养的,他的养父母本身很难生育。谁知他们收养了贺琰后,没过几年,就怀了贺灵。
但贺琰的养父母并没有因此而冷待他,他们依然把他当成自己亲儿子一般。贺琰感恩的同时,也十分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
贺灵刚出生的时候小小一团,贺琰趴在婴儿床边往里看,看见她胖乎乎的脸蛋,突然,婴儿那柔软的小手胡乱一抓,抓住了他的手指。
那一刻,贺琰就发誓,自己要好好照顾这个妹妹。
贺灵是一个聪明漂亮、善解人意的小姑娘,他们兄妹的关系也非常好。
她慢慢地长大,读完了小学、初中,然后升上了高中。她在班里很受欢迎,朋友众多。大概半个月前,她跟几个朋友趁着小长假,相约着去野营。
父母和哥哥贺琰虽然难免担心,但毕竟贺灵已经长大,也就随她去了。
贺灵兴高采烈地出发了,但一家人等回来的,却是一个满身血迹和伤痕、生命垂危的贺灵。
在医生的努力下,贺灵好不容易脱离了危险,却陷入了仿佛永无止境的昏睡之中。而和她一起去野营的几个朋友,以及他们临时雇来的那个司机,却在那辆车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不知如果他们有灵魂,又是否会在那条回家路上漫无目的地徘徊。
“是车祸。”贺琰拿起水壶,给余也和宋执右各倒了一闭水。
余也:“你之前说过,那个司机似乎事发前喝了酒?”
贺琰点头:“警察是这么说的,他们把这件事定性为酒驾导致的事故。去世那些孩子的亲属跟那司机的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余也能理解。自家去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却因为他人之过而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无论是谁都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但是否草率地将这桩案子定性为酒驾,余也不敢轻易断言。他知道宋执右肯定也是这样的想法。
贺琰说到这里,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余也。
余也叹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宋执右,想着怎么斟酌着找个借口,开口让他先出去等一会儿。但想到宋执右敏锐的洞察力,余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理的好借口。
正在余也冥思苦想之际,谁料宋执右倒是先开口了。
他深深地看了余也一眼,说:“我出去等你。”
余也一时错愕,他诧异地看过去,却见宋执右已经朝门口走了过去,还贴心地为他们带上了门。
余也的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有些歉疚,又有些心虚。他刚刚甚至有一种不顾一切拉住宋执右的手的冲动,但宋执右却先他一步走了出去。
他的心情复杂,倒是一旁的贺琰满头雾水:“怎么了?”
余也摇头,说:“没什么。”
宋执右一离开,他就听到了那些声音。
这里是医院,大量带着负面情绪的声音蜂拥而来。余也好久没接收这么庞大的负能量了,那些或悲伤的、或绝望的、或麻木的声音将他吞没,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浸在一片孤立无援的大海中,入口的是满嘴的腥涩。
余也不禁苦笑,不过才认识宋执右这么点时间,他居然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对他的依赖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贺琰注意到了余也额头渗出的汗,担忧地问:“余也,你没事吧?”
谁知余也突然神情一凛,伸出食指放在唇边:
“嘘。”
贺琰顿时屏息,紧张地看着余也。
余也凝神,在嘈杂的挣扎哭喊中分辨自己想找的声音。
突然,一声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女孩无助地哭喊,声音渐渐染上绝望:“哥哥……有谁……有谁能帮帮我……求求,谁都好……”
余也怀着不确定,轻声问:
“贺灵?是你在说话吗?”
女孩的声音愣了一下,绝望变为欣喜,像是被囚于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了一道天光,照亮前方未知的道路。“滴滴”,病床边的仪器,上面的心率突然变快,数字攀升。
女孩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你能……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贺灵的声音逐渐哽咽,最终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