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难辞其咎
房仲恩撑膝坐在正堂上,桌上的药已经放冷,他紧闭着双眼,面上都是沧桑老态。
太傅府的奴仆昨日都被他遣散了,这些年他也没什么积蓄,都分给了在他身边伺候几十年的老仆,只是不曾想,到头来儿女都不能长伴身侧,陪伴他走完这一生的,只有满院苍翠的竹林。
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陆怀远的挑帘而入,他看到房仲恩的那一刻怔住了神,“老师”二字卡在喉间,房仲恩面色苍白,唇色青紫,像是强撑着精神等他来。
不等他叫出声,身后的带着刀的侍卫就鱼贯而入,把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房仲恩疲惫地睁开双眼,看清来人后扯唇笑了笑:“陆大人。”
陆怀远垂眸会意,他心酸地揖礼:“房太傅。”
房仲恩朝陆怀远招招手,陆怀远忙上前要去扶他,一旁的侍卫却推刀出鞘。
房仲恩侧目而视:“吾乃当朝太傅,岂容尔等在我府上放肆!”
侍卫冷声道:“皇上有令,准许房太傅和陆大人见上一面,以全师生情谊,但若是陆大人敢贸然靠近太傅,就格杀勿论!”
房仲恩嗤笑出声:“皇上还是不信我啊?怎么,怕我把什么东西给陆大人吗?”
侍卫没出声,他死死盯着陆怀远的动作,浑身肌肉绷起,只要陆怀远再上前一步,他就要挥刀相向。
“罢了。”房仲恩撑着椅子起身,他今日觉得乏力,步履摇晃地走出正堂,他负手而立,指着满院的竹林。
“当日你拜我为师,我就在陆府也为你种了一片林,君子如松,当常青而立,这是我对你的希冀,你可明白吗?”
陆怀远站在不远处,恭敬地颔首:“明白。”
“做到这一步,你可悔吗?”
“不悔。”陆怀远说,“棋差一招,轻信于人,落得今日的下场并不冤。”
房仲恩凝望着陆怀远,他叹息道:“皇上看着年纪轻,但他弑君弑兄走到今天,岂会被你们轻易算计了去,怀远啊,你该听我的劝。”
陆怀远低下头,却听房仲恩缓缓说:“不过。”
“你不后悔,我就放心了。”房仲恩欣慰地看着陆怀远,“你这次虽莽撞了些,但也算是少年意气,你从中了探花之后我就处处给你兜着底,邓遥和陆修都是好兄长,对你多有照顾,你没吃过什么亏,是时候让你自己跌个大跟头了。”
房仲恩静静望着陆怀远,那目光似是不舍:“不跌跟头,不吃苦,你怎么能独当一面呢?”
陆怀远涩声道:“老师——”
房仲恩忽然转过身,他不再看陆怀远:“怀远啊,我身子坏透了,往后若是我不在了,云姜你要多照顾,盯着邓遥那臭小子,别让他欺负了云姜——我看他也不敢对云姜不好,这辈子我做的两件最正确的事,一件是把云姜嫁给邓遥。”
房仲恩顿了顿,哑声道:“还有一件,就是收你做学生。”
陆怀远袖中拳头紧攥着:“若没有老师,就没有今日的陆怀远。”
“可你小子,可比邓遥不省心多了。”房仲恩忽而望着他笑起来,他那双眼睛犹如枯潭中燃起星星之火,明明那样苍老,又那样满载希望。
房仲恩端详着陆怀远的眉眼,少年已长成,虽未经沙场的磨砺,但自有一番凌厉。房仲恩看着陆怀远长大,怜他丧父,慰他成器,他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
“你真像你父亲。”房仲恩喃喃自语。
“老师?”陆怀远茫然地看着房仲恩,心里莫名升腾起不安。
房仲恩指着院子的桐树:“原本这里的树和你院子里的竹子是同一年种的,可你这混小子趁我不在家,让人砍了我的树,我当时真想把你给埋地里,非要让你还我桐树不可。”
“那是我留给我孙子的,孙子没了也不要紧,我想着还有云姜,但现在云姜也去平昌了,这树不能没人照顾,你若是得了空,就来给它浇浇水,等我百年之后,这桐木就送给你了。”
陆怀远哑声说:“老师尚且安康,往后日子还长呢,我为老师提水来,老师浇树,咱们还像从前一样。”
房仲恩挥手苦笑道:“我自己还能活多久,我清楚,不用说这些话安慰我。”
房仲恩仰头望着天上随风而散的白云:“桐木用来做古琴好,做琵琶也不错,我听闻阿朝喜欢弹琵琶,若是你们往后成亲,这桐木就当我的贺礼了。你可要好好待这棵树,就像照顾你那些竹子一样精细。”
陆怀远微微蹙起眉,但很快又神色如常:“是,怀远记住了。”
房仲恩欣慰地点点头:“好,记得就好。”
院中侍卫分立两侧,房仲恩看着他们,笑起来:“行了,难为你们在这守着,带陆大人回去吧,你们可以回去交差了。”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停在陆怀远身边,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陆怀远没挪步,他茫然地看着房仲恩,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剧烈。
“老师,交什么差,您和陛下议了什么?”
房仲恩边说边扶着墙往房内走:“没什么,一些小事罢了。阿朝不会有事了,陆省也能出狱了,你且放宽心,怀远啊,别辜负老师这些年的心血。”
陆怀远还想再问,几个侍卫就一起上前,推搡着他往前走,他不敢在房仲恩面前动手,边被推着向前,边回头望向房仲恩。
房仲恩径直往里走,陆怀远都要被推出院子,房仲恩也没回头看一眼他。
陆怀远总觉得今日的房仲恩太反常,他大费周章地把他叫来,又什么都没多说,更像是在给自己安排后事。
这种不安撺掇着陆怀远,他停住脚步,正当他准备挣开左右束缚的时候,房仲恩忽然背对着他开口了。
“怀远啊。”
他声音很轻,很低,很慢,陆怀远止住了动作,屏住呼吸望着房仲恩。
“我不配为师。我不如你。”
陆怀远红了眼眶:“老师……不是的……”
房仲恩的背弯了下去,他深深垂着头,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那里那样孤独,那样无助,哽咽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十几岁跟着太祖征战四方,和你父亲陆明堂并肩作战,死人堆里滚过,本以为能和你父亲做一辈子的兄弟,没想到他走得那样早……”
“我累经三朝,有从龙之功,又为太子恩师,清黄河水患,援漠北军粮,平西北匪患,治西南风沙之患,鞠躬尽瘁无怨无悔。我门生遍及六部,行至今日累进正一品太傅,又有你和邓遥这样的学生,原应此生无憾的。”
“可是啊。”
陆怀远的心猛地被揪起,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只听房仲恩苦笑着,他不敢回头看陆怀远一眼,只是一字一句说:
“只是怀远,我对不住你。你父亲的死,我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