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梦里叫他
黑夜像一只巨大的猛兽,伴随着墨卷的乌云吞没掉京都每一寸明亮。
“滴答”的水声一下下敲进寂静的房间里,薛朝暮盯着陆怀远的袍角,许久,平静地开口:“雄鹰折翅固然遗憾。”
“但不是我伤了他的臂膀,断了他的双腿,我不该承受无端怒火,陆怀远,这不是他想夺我性命的理由。”
“嫂嫂说得对。”陆怀远往前走一步,“我不是在为大哥开脱,不管是为了什么,他都不能折辱发妻。”
炭火炉子的光并不亮,挪到薛朝暮跟前,熏得她脸开始发烫。
“我今时今日不去官府告发他,不代表我不计较今晚这笔仇,我不会一辈子困在陆省掌心,他现在是我局中棋子,我不点头,他还没有出局的资格。”
若是报官,陆省固然难逃重刑。
但刑罚之后,只会让他怒火翻倍肆虐,明枪暗箭尚且不提,薛朝暮一定会得到一份休书。
她现在能留在京城,凭借的是陆家儿媳的身份,离开了陆家,她无处可去,只能带着手上的铺面钱财,回江南程家。
薛朝暮眼睛也被熏红。
她和陆省夫妻异梦,阴差阳错地被强凑到一起,度日如年。
不论是休书还是和离书,她都求之不得。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观今日之况,日后定有离散。”陆怀远似乎叹了一口气。
陆怀远突然伸出手,往床边探,薛朝暮下意识往后一缩,陆怀远怔了少顷,手指在空中虚点向她额头,轻声道,“好点了吗?”
她头上的湿帕子盖了许久,已经被她额温染热,她随手扯下来,递给陆怀远。
陆怀远净过手,重新在冷水里把帕子淘湿,叠放整齐送到她手边。
她接过来擦了一把脸,头昏脑涨略有舒缓,薛朝暮坐起身:“但我不受人欺辱,你最好盯着你的好大哥,如果以后他再碰我一根头发,我就让他再尝尝断手的滋味,我说到做到。”
陆怀远的脸映在火光里,他伸手烤着火,半晌突然笑起来:“我从前看你和大哥,只觉得是死局,你们两人共处一室,对彼此都是折磨。但是置身事外,拿下混淆视线的乱子,这才看出来,破局之道,正在其中。”
陆怀远抬头看着她,薛朝暮捏着被角盯回去,两个人又一次心照不宣地沉默对视。
“你怎么知道我在檐下?”这一次是薛朝暮出声打破宁静。
“我平素里就住在书房,听到檐角下有动静,就出去看看。”
“陆大人只是个五品郎中,礼部最近清闲,不需要陆大人勤勉至此吧?”薛朝暮道,“倒是贺纯那边,你上次说完就没动静了,别是打量着我好糊弄,隐瞒不报来诓我呢?”
“嫂嫂不要心急。”陆怀远目光里浸着温柔的笑意,他掌心朝上,慢慢把五指拢合,“数罟已入池,鱼已上钩,很快就能收网了。”
“别想着跟我玩阴的。”薛朝暮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我要是得不到的东西,陆大人也休想握在手里。”
陆怀远闻言笑起来,他掀袍在圈椅里坐下,听对面人问道:“镇北侯陆修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五岁吧?”
“是呀,生辰还没来得及过,就带兵去漠南了。”
“十五岁富养的公子扔到白骨堆里,他如何服众,如何退敌?”
“我不知道。”陆怀远捏着扇,静静地说,“他信里报喜不报忧,不会同家里人讲这些。”
“你们陆家世代从军。”薛朝暮已经缩回被子里,手脚有些发冷,露出眼睛瞧着陆怀远,“陆大人倒是走了仕途?”
“老师垂爱,收我做学生。”陆怀远道,“我不能辜负老师期盼。”
“虚伪。”薛朝暮鼻中冷笑,“战场上都是真刀真枪杀出的功绩,陆大人这样不染凡尘的神仙,恐怕瞧不上眼吧。”
陆怀远这次没再回答。
他静静坐着,看着窗外竹叶随风摇晃,斑驳的竹影此刻映在屏风上,悄无声息摇散他的神思。
成潜十二年,就是在这院子里,书房外,老师替他种完最后一棵树,就着木桶里不算干净的水,给他洗着手上的泥。
陆怀远那年八岁,手被房仲恩钳住,挣了几下,没挣脱,眼眶却红了:“我要去漠南!我要去找二哥!”
房仲恩没作声,两人手上的泥巴把桶中水洗得浑浊不堪,他湿手按在陆怀远头顶。
陆怀远个子还没长起来,站在他身边,不到他的肩膀。
“为什么要去漠南,那是战场,你还很小。”
“我爹在那里,大哥二哥都去过,我也要去!”陆怀远的声音稚嫩,说着眼泪也夺眶而出,“他们打不过我爹,就联合匪贼截杀他,我爹尸骨未寒,我要为我爹报仇!”
“孩子。”房仲恩顺着他的头发抚摸他,“这世间许多东西用眼睛是远远看不到的,你要用心去看。你想做英雄,你想像大哥二哥一样精忠报国,抛洒热血为父雪耻,今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不是只有战场上才能磨砺出英雄。”
“行至此处,你没有别路可选。你做不了漠北歼敌的野鹰,你必须留在京城,笔墨之下,你要为你自己,为你重伤上阵的二哥,为你奄奄一息的陆家,杀出一条生路。”
“陆家不能再有手握兵权的将军了。”
他望着参差不齐的翠竹,隐隐遮住天幕,蹲下身握着陆怀远的肩:“孩子,我追随先帝开国建朝,辅佐两代帝王,你愿意跟着我吗?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前路险阻,可你不用怕,刀枪剑影,你有我,老师陪你走下去。”
成潜十二年的暮冬,镇北侯惨死在凯旋的山路,陆策英被父亲藏在身下,拖着一副残躯,苟延残喘。
十五岁的陆修背水一战,内安军心外退强敌,数次死里逃生,肩胛骨被尖刀刺穿,在漠南黄沙里,被血染污的双手握住朝廷匆匆送来的圣旨。
他是新一任的镇北侯,他要接替过父亲,要撑起陆家一片天。
陆怀远并不明白房太傅的意思,但他庄重地叩了下去。
明灯在侧,小小的身躯跪在尚未长成的幼竹里,在漫天飞雪里,认真地行着拜师礼。
他不懂得官场波谲云涌,他捏着一把小竹扇,埋在浩如烟海的圣贤书里,听着太傅谆谆教诲。
他只记得,他要为陆家,也为他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陆怀远在一阵呢喃声里回神。
薛朝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熟。
她蹙着眉,手指紧紧攥着被角,似乎沉在一阵梦魇里,睡得并不安稳。
陆怀远手指轻轻盖上她额头,烧已经退了。
他刚要离开,身后又是一声呓语。
陆怀远脚下骤然顿住,错愕地回头看去。
“陆怀远——”
她梦里叫的,竟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