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宋清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光线并不十分明亮,一些细小的光斑透过浅黄色的帷幔透成焦黄颜色,这该是黄昏了。
她发现身上披着一床锦被,整齐地覆在她的身上,很暖。她并未出声,只用眼四处打量着,她看见另一侧坐着的是假寐的尚元灼,马车内并无尚元歧的影子。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还是木容轻,这或许是帝后极难得的一次出游,他们相敬如宾,一切噩梦都还没有发生。
可当她看到手上的疤痕与自己袖口抽丝的粗布衣衫时,神色一黯。是在期待可惜什么?如果她想的才是现实,那才真叫人毛骨悚然。
宋清虞微微移了下身子,毫无声响。她睁大眼睛看着尚元灼,那个人真好看啊,淡雅如水墨,眉眼像勾线笔轻轻落于纸上,再稳稳依托而出。
她初见他时是在宫宴上,那是番邦部落与玉始议和后的筵席,歌舞与灯影交错,那样盛大而又密集的人堆里,木容轻偏偏看到了尚元灼。
尚元灼较同龄的孩子稳重太多,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却又那样克制疏离。处事稳妥干练,处处游刃有余,她记得当时所有人都在称赞这位二皇子。
论容貌,他并不输与尚元歧,只是尚元歧事事张扬,又是异族样貌,过于夺目。而尚元灼身子一向不济,又是极安静的性子,沉默得像一潭水,越静便流得越深。
当她还是木容轻时,因着是父亲母亲唯一的孩子,被惯坏了,骄矜带刺。可遇到尚元灼后,为了与他相称,她敛起性子学着去做一位真正的公侯小姐。
她那样得体温婉大度。
终于她成了他的太子妃,再后来成了他的皇后。她却没想到这会是一生苦难的开始。
马车剧烈颠簸起来,将斜靠着的宋清虞一下子颠到地上,她闷哼一声,尚元灼听到响动睁开眼睛,见到滚落在地的宋清虞时,他忙蹲下将宋清虞搀起。
“疼吗?”尚元灼将宋清虞小心翼翼搀到他的位子旁,宋清虞摇了摇头坐下,尚元灼将掉落的锦被掸了几下灰后给宋清虞披上。
“稳些。”他拨开帐幔,朝外头说了一声,外头的人应下,马车慢下来,变得平稳。
“现下天凉了,最忌冷热交替,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尚元灼声音温柔,他静静注视着她,眼里是宋清虞从未见过的情绪,就如炭火般发热发烫。
宋清虞看着这样的他,明明锦被里的身躯温热极了,心却悲凉彻骨。她真是恨啊,恨不得同他一块死了干净。
这个对她残酷至极的男人,让她痛不欲生的人,正对着她百般关怀。
若不是为了这张宋清虞的皮,她如是想着,不禁冷笑出声。虽是声极轻的哼笑,但尚元灼的注意力还是被她牵引过来,他看了看两人的距离,似是误会了什么,起身坐到宋清虞对面去。
“感觉是否好些了?我方才叫太医帮你看过了,说是得喝盅熬得浓浓的姜汤驱寒才好。”尚元灼嘴角有浅淡的笑,还是温柔无害的模样。
“太医?”宋清虞微怔,那这些假伤口她在心底暗骂了尚元灼好几遍,这才恢复平素的淡然来。
她朝尚元灼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有些感慨道“二皇子您说,我今晚回去,还能活着吗?”尚元灼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种话,他道“为何问这样的问题?”
宋清虞将被子裹得更紧些,缩成一团,好让自己看上去更无害。她苦笑一声,声音都有些颤抖“我害怕啊,若不装得严重些,让外人知道我在遭遇什么,迟早死在她们手里,可是让外人知道了,可能死得更快呢,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这份恐惧倒并非是假装,而是这身体的自然反应,过去那样阴暗的日子与折辱,使得宋清虞将自己被囚禁在宫殿内的日子重叠,一时间倒分不清到底谁是自己。
尚元灼听到这般言语,初时只觉震惊,再后来心就像被戳了血窟窿般。其实他一早便看到宋清虞脖颈和手背上的伤了,虽也疑惑和怜惜,但却不敢去想,可她真正说出这些话时,尚元灼才觉得何为震怒与锥心,较方才尚元歧与清虞一起时更甚。
“有我,你不会有事。”半晌,尚元灼说出这样一句话,很短却坚定有力,他定定望着宋清虞“我会保护你,绝不让任何人欺你。”
宋清虞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心算定了大半,半晌垂眸道“殿下可知我有多畏惧冬夜,太冷了,冷得手脚生疮。我便接着一滴滴蜡泪,让它们落在我的手里,只希望能热一点点,片刻。”
宋清虞的面庞黯淡下去,就如一匹褪掉鲜活色彩的缎子,虽还是浮着微暗的光,终是残枝败退,不忍相看了。
“没有饭食,很多天都没有一滴水米,我的胃里像灌着冰碴一样冷疼,他们关着我,不许我出去。因着没有饭食,身子实在虚弱,便累得只想睡觉,梦里什么都没有,什么人和事物都不愿意出现。”宋清虞自顾自说着,回过神时却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木容轻七年的遭遇,反反复复地狱般的折磨,皆因这个人所赐。
尚元灼拳头紧握,眼眶已是盈着泪,如血般红。他不顾还在马车里,那样得弯腰才能勉强站立的高度,他起身抱住了宋清虞。
他像哄孩子般,轻拍着宋清虞的背“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有我,他们不敢。”
宋清虞死死咬着嘴唇,咬得冒出血来也无知觉。
她麻木地流着泪,眼睛里是仇恨与厌恶搅在一起的肮脏颜色,她松开嘴唇口里有甜腻的血腥让她作呕,声音却楚楚可怜“您会一辈子庇护我吗?庇护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
将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男人便会怜悯泛滥,宋清虞深知这一点。
尚元灼将头轻磕在宋清虞头上,极温柔道“一辈子庇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