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木容轻醒来的时候,最清晰的就是窒息感,她像沉在水底很久才浮岸般大口呼吸,然后再感知到的就是疼痛,脖颈处仿被碾碎,灼烧一般。
她听到自己喉间发出布帛撕裂时的破碎声,随着她的呼吸,淤积成块的血便涌了上来,浓烈的甜腥让她呕了一地。
这时她才察觉出不对劲来,她本该早就死了。
她实在是个悲哀至极的皇后,被她的夫君尚元灼幽禁七年。他那么乐于折磨她,好几天不给饭食,待她快虚脱昏厥才施舍薄粥,记不清在鬼门关上走了多少遭,尚元灼总用价值连城的药物吊着她的性命。
木容轻永远也忘不了尚元灼将她抱在怀里,一勺一勺喂药的模样。尚元灼灰烬般的目光落在她日渐干瘪的面庞上,他的唇角总是挂着浅笑,语调也是温和的,他说:“乖乖喝药,别想着死,想想你的家人。而且,清虞所受的苦你还没尝完。”
治她,只为了继续折磨她。
木容轻长得很美,如纯白的荼蘼花,如昙如莲,世间最洁净之物都可用来相称。
她死的时候,瘦成了一具干尸,她最引以为傲的长发几乎掉光了,剩下丝丝缕缕的灰白,肮脏地贴在她同样枯黄如旧絮的皮肤上。
在那样的日子里,恐惧像长在黑暗里的苔藓扩散攀爬,再久便是腐蚀肌理的绝望,再后来连绝望也没了。
木容轻的视线逐渐清明,环顾四周,只见自己在一间寒酸至极的屋子,乍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床头堆着很多同样破旧的书,墙壁上的漆粉已悉数剥落,屋子里很多地方有着老鼠啃啮过的痕迹,弥漫着一种灰尘与腐朽的气息。
其实木容轻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她可能还没死,只是饿得不太清醒了,因为囚禁她的屋子,也如出一辙。
她原本瘫坐在地,直到她视线落在地面的一条白绫上,那条白净得与这屋子完全不符的布帛,使她浑身一颤,伸手抓起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条白绫似乎被什么利器割断一样,断裂处扩出丝丝缕缕的细线。窗户大开着,寒意股股灌入,把桌上点着的一小截蜡烛吹得明灭不定起来。
木容轻不禁打起了寒颤,她挣扎着起身,这动作几乎要了她的命,身体过于虚弱再加上腿脚发麻,她撑着墙壁缓了很久才走到了破损的红木窗户边,将它关上。
手指蹭上了肮脏的灰尘,木容轻本能地嫌恶,继而又深觉凄凉讽刺。
她诞于名门望族,父亲是一品大将军,父亲从无妾室,一生只得了她一个女儿,是真正含着金汤匙长大。长大后被指婚给太子尚元灼,两年后便成了凤仪万千的皇后。
多么,贵不可言的命数。
木容轻抵御住心里发寒刺骨的疼痛,她不能想这些,日子已经够暗了,不能再想。她到桌旁坐下,凝视着一点点燃没的白烛,蜡泪缓缓滚落,在桌上凝成了丑陋的痕迹。
太冷了,是快到冬天了吗?木容轻毫无犹豫,伸手接住往下低淌的蜡泪,很烫,未凝固时在手中揉搓着,便能有些许温热。那是很多年来她取暖的方式。
烛光跳跃着,木容轻的视线被它所带起的一丁点银光给吸引,她起身去看,原是地板上插着一枚银质飞镖。
木容轻虽觉奇怪,但心底早已没了恐惧与顾忌,她拔起飞镖置于掌心,细细观察着。飞镖上头镂刻着云纹,银线勾勒轮廓暗红色填充内部,这图案,木容轻该在哪里见过的,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开着的窗户,屋子里并无其他利器,飞镖的出现使那条割裂的白绫得到解释,有人在她妄图自尽时看着她,救了她吗?可是她怎会毫无印象。
忽的,木容轻知道哪里不对了,她身上涌起一股从上到下的恐惧,似千万只蚂蚁在爬。她颤巍巍地抬起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那只手纤嫩凝白如羊脂玉,而且看上去比她自己的手要更小些,她明明受尽折磨形容枯槁,这不是她的手。
这不是她的手。如是想着,她额上、背上都腻上了一层冷汗,她的视线落在虚若晃动的烛光里,她看到她的影子随着烛火忽明忽暗。
影子纤细好看,但十足十是个少女模样,木容轻几乎不能呼吸,她试探着动了动,影子也随她而动。
可木容轻被囚禁那年,三十岁了。
她开始疯了一样在屋子里乱翻,把床头码放整齐的书都尽数推翻了,终于在床的另一侧,她看到了一个梳妆的地方,她压住狂跳的心脏坐下去,捧起那铜镜。
镜子里是一张美得不真实的脸,一双极美的眼睛,瞳孔里明明装着林中清冷的雪,眼角却又扬起,魅惑动人。肤色虽在铜镜里看不清楚,但看这手的颜色,该是瓷白。不施脂粉,唇不点而红,更衬得她如雪地里盛放的唯一一簇红梅,让人望而生畏不可攀折,一张冷与艳融合得天衣无缝的脸。
这是,宋清虞的脸。准确来说,是少女时期宋清虞,虽还未彻底长开却已是倾国倾城,再长大些会更加漂亮。
木容轻恐惧得发出一声尖叫,镜子哐啷掉在木桌上,但嗓子受创,只能发出一可怖低沉的嘶吼。浑身像被抽掉了力气,缠绕着她的,是没顶的恐惧。
是她杀了宋清虞,是她一碗毒药赐死了她。
宋清虞是玉始国第一美人兼才女,她一入宫便夺走了尚元灼所有的爱,她永远一副清冷羸弱的模样,什么都不争却什么都有了。
尚元灼封她为贵妃,在她死后还违祖制追封她为皇后,要同她生同衾死同穴。那时候木容轻还没死,依旧是皇后,他就连一丁点颜面都不给她。为了这个女人尚元灼什么荒诞事都做了。
也是因为她,折磨了木容轻整整七年。
木容轻低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脸,那是一个被她害死的人,像在控诉在哀怨,木容轻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边咬边盯着镜子。
她希望是自己饿疯了,或者还没睡醒。口中逐渐有了腥气,剧烈尖锐的疼痛激着她,额头渗出绵密的汗,镜面上已经滴落了很多血,可她依旧没如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