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1章 人间不太平(下)
奇山昆仑。
在这两岸对峙的深谷之中,近几月以来,总会时不时响起一道凄厉之声,一只又一只因为邪煞气机沉淀不散,便“应运而生”的害人精魅,不断被四处闲逛的许穗安找了出来,往往一巴掌就给拍得魂飞魄散,或是猫捉耗子那般,将其戏弄一番,之后才会一拳擂死,也或一掌拍死。只是比起以往有些不同的是,如今已经得知鬼龙反噬真相的许穗安,已经不会再给顾绯衣留下任何阴邪精气,就连偶然寻到的一些山水精华,也不会再如往常那般收入囊中。
这一天,在这曾是一座乱葬岗的深谷之中,忽然传出一阵鸡飞狗跳的杂乱声响。
一群应运而生的害人精魅,统共能有六七个,形象各异,神色惶恐,一边手忙脚乱地拼命逃跑,一边嚎哭求饶,其中一个,逃跑途中因为一时不慎,忽然一脚踩空,就直接成了滚地葫芦,连带着前面几个害人精魅,同样没能幸免于难,乱七八糟滚成一团,最终砰然撞在一块儿看似能有房屋一般大小的谷底顽石上,全都摔了个七荤八素,堪堪散开。
许穗安双腿盘空,一只手拖着腮帮,悠然而来,居高临下地俯瞰这些害人精魅,面带微笑,伸出另一只手,慢慢悠悠地晃动着,凡被许穗安伸手指到的精魅,无不吓得肝胆欲裂、冷汗直冒。
片刻后,许穗安蓦然间咧嘴一笑。
“距离一盏茶时间还有一会儿,继续跑?”
闻言如此,这群害人精魅便再也顾不得许多,手忙脚乱爬起身来,扭头就跑。
有个模样看似市井老人一般的精魅,青发聚拢,如火摇曳,下肢如烟,飘荡浮空,先前一直都被另一只害人精魅坐在身上,压在屁股下面,到了这会儿,就理所当然比起其他精魅稍稍慢了一些,才只刚刚起身,就忽然神色即便,哆哆嗦嗦飘在原地,动弹不得。
许穗安面上笑意变得古怪诡谲。
“一盏茶的时间到了,小东西,你来猜猜这次是谁落在了最后面?”
那市井老人一般模样的害人精魅,一下子满脸绝望。
许穗安眼神陡然变得冰冷下来,也没见到如何出手,眼前这只害人精魅,就好似沙尘一般被风吹散,前后就只短短片刻,便杳无踪迹,就连最后一缕阴邪精气都没能留下,从何而来,归往何方。
许穗安挥了挥手,将这害人精魅身死之后留下的污浊臭气全部扫开,仍是一只手托着脸颊,转身继续悠然飘荡,缓慢追去,嗓音回荡在深谷之中。
“规矩不变,一盏茶后,谁被落在后面,谁就要死,幸存到最后的那个,本阁主可以饶他一命。”
远处,其余几只害人精魅闻得此言,更加拼命往前跑。
半个时辰后。
在一片幽寂老林的跟前,许穗安一口气呼出,又是一只害人精魅化作齑粉,仅剩的那个,是一脑袋上面扎着一只冲天揪的红肚兜小鬼,脸色比起平日里还要更白一些,正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忽然瞧见许穗安扭头看来,红肚兜小鬼立刻吓得浑身冷汗,连忙屏住呼吸,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儿动静。
许穗安冷笑道:
“本阁主说话算话,可以暂且饶你一命,等本阁主什么时候又想玩儿游戏了,再去找你。”
那红肚兜小鬼立刻满脸绝望。
许穗安抬手搓了搓下巴,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忽然眼神一亮,猛地俯身下来,将脸凑到那只红肚兜小鬼的跟前,笑嘻嘻道:
“要不这样吧,本阁主给你一旬五天时间,如果你能找到五只像你一样的同类一起来陪本阁主打发时间,本阁主保证下次还是你能活到最后,怎么样?五只同类罢了,不多,对你而言肯定是轻轻松松,死道友不死贫道,划算的!”
闻言如此,这红肚兜小鬼立刻面露迟疑之色,但也没想太久,就恶狠狠地咬紧牙关,用力点头答应下来。
许穗安拍掌大笑,放走了这只红肚兜小鬼。
随后目光看向这片幽寂老林。
也不知是雾瘴太浓,还是枝桠太密,老林内部显得尤为深邃,哪怕是以许穗安这般灵族大圣的眼力,也无法瞧见太远的地方,勉勉强强只能看到十丈左右。除此之外,最让许穗安感到在意的,还是视线能见的范围边缘,也便老林内部十丈左右,其中一棵形状扭曲的歪脖子树下,有着一点金光如豆,正在熠熠生辉。
许穗安眯起眼睛,神色凝重。
但也并未迟疑太久,许穗安便神色悠然,飘荡而去,很快就来到了那棵歪脖子树下,待得瞧见了那点金光的真容,立刻面露意外之色,便抬手一招,就将此物摄入掌心之中。
半部《道经》的一块儿碎片。
两三年前,江湖上也曾因为半部《道经》闹得风风雨雨,究其缘由,其实只是瑶光圣地的祸水东引罢了,将这所谓的半部《道经》说做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便引起了江湖上不少修士的狂热追寻,时至今日,江湖上也还有着不少修士正在寻找此物。但事实却是,这所谓的半部《道经》,就只是老老年间某位绝世强者留给后人的一些“真相”罢了,与虚族有关,与原人有关,也与人族妖族的来历有关,大体而言,其实就跟白先生留于世间的那部《白泽图》本质相仿,所以这半部《道经》,就是一篇如今世上已经鲜为人知的历史而已,绝非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
不过在此之外,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许穗安同样知晓。
一个是这所谓的半部《道经》,其实本是无名篇章,只因早在上古妖帝陨落之后,原人、虚族接连出现,“无缘无故”祸乱天下,以使人间哀鸿遍野,血流千里,曝骨履肠,日月无光。人族妖族死伤惨重,又莫名其妙,直到后来被人发现此物,这才终于逐渐揭开事实真相,便被某些好事之人不断夸大,再到后来,就成了如今所说的半部《道经》。
这是当年虽然还未修炼化形,却也已经可以到处乱跑的许穗安亲眼所见。
再一个,则是很早之前,他在与白先生的一次闲聊当中听来的,便是当初云温书得到这篇历史真相之后,当众将其一拳杂碎的背后,其实也有近古人皇暗中出手,若非如此,只凭云温书自己的本事,虽然有望能将此物损坏,但也不会碎片激射乱飞,散于天下各处。究其缘由,则是近古人皇深知此物记载之事,事关重大,为了避免一些心怀叵测之人得知此事,做出某些害人举动,方才无奈如此。
当时说到这里的时候,白先生明显还有一些话想说,但沉默许久之后,最终还是微微摇头,不再言语。
不过许穗安对此却是心知肚明,毕竟白先生未曾说出口的那件事,对于曾经亲身经历过十万年前那场人间大乱的许穗安而言,可谓亲眼目睹。
跟近古人皇有关,跟竹海洞天出身的那位有关,也跟度朔山云凡有关。
想到这里,许穗安便幽幽一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将这块儿历史真相的碎片收入怀中,目光转向这片幽寂老林的更深处,扯了扯嘴角,没敢深入,也不会深入。
或许旁人不知,但许穗安却很清楚,这片幽寂老林的最深处到底藏着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不过临走之前,许穗安却又忽然停住身形,面露迟疑之色,回头重新看向这片幽寂老林的深处,有些犹豫,踟蹰不定,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身形忽然拔地而起,来到离地百丈高处,与两岸对峙的悬崖齐平,往老林深处缓慢飘去,神色凝重。
近古人皇留在极北深处的禁制已经损坏,那这老林深处那座同样出自近古人皇之手的禁制,也就未必还能保持完好。
片刻后,许穗安忽然身形一顿,耸了耸鼻子,嗅到了一股腥甜气味儿。
下一刻,远处就忽然传来一道极为刺耳的尖叫,好似婴儿啼哭那般的声响,紧随其后,就忽有一抹黑影,陡然间打从左边悬崖上面激射而来。只一瞬,许穗安就已看得分明,那是一个类人生灵,身高约莫一丈多些,形似猿猴,可身躯却又并非猿猴那般粗壮魁梧,与人类似又有不同,概而言之,便是虎背蜂腰,可肩背却是宽得过分,就反而显得腰杆极其纤细,浑身生有黑色毛发,五官面容同样也是近似猿猴,又与常人相仿,大抵处于两者之间,并且眼窝凹陷、嘴巴突出,口中满是锋利尖牙,鲜血淋漓,挂着碎肉,俨然是方才吃了什么活物,又有两颗獠牙格外尖长,撑开嘴角,超过下巴。
许穗安脸色陡然一沉,双目怒瞠,反手便是一掌拍出,顿时掀起大片金光好似一条滚滚大河横空而过,晕染了整片天幕,汹涌而去,与那猛扑上来的怪异生灵砰然相撞,瞬间将其淹没其中。
金光涛涛冲刷而过,那形似猿猴的生灵,身形倒飞砸在山崖上,以至于整座山崖瞬间崩溃,坍塌之时带起烟浪冲天。
许穗安手掌一挥,卷起狂风,迅速上前。
再看去,下方除了一片倒塌的山崖之外,就只剩下一片漆黑腥臭的粘稠血迹,正在乱石之间缓慢流淌,全然已经没了那头怪异生灵的踪影。
许穗安眼神阴翳,少年模样的稚嫩脸庞,显得有些狰狞。
却也无计可施。
这般生灵,神识扫荡找不见,若是有意躲藏,更不会轻易泄露半点儿气机。
许穗安咬牙切齿,身形瞬间升高,低头俯瞰,试图以肉眼找见那只生灵的踪迹。然而奇山昆仑之中,无论四季如何轮转,始终草木丰茂,古树葱葱,便是说做遮天蔽日,也丝毫不过。方才那只怪异生灵,虽然身高足有丈许还多,可一旦躲藏起来,又哪里还能寻得到,许穗安确也瞧见了几处动静,前后数次一指点出,金光一线,却是毁天灭地的动静,但最终收获,也就只有几头不太安分的异兽罢了。
许久之后,许穗安终于有些气急败坏,恶狠狠地抓着头发大吼一声,脸庞愈发狰狞,再一次四下看过,入眼之处,尽是狼藉,根本无法找见方才那头怪异生灵,便干脆双掌一合,肉身立刻化作金玉之色,光芒澎湃,宛如一轮大日坠入人间。
金光涛涛十万里,浩如烟海,射穿霄汉!
海内海外,瞬间变得一片大乱。
但许穗安最终还是强忍下来,满脸晦气地啐了口唾沫,神情阴郁,双腿盘空,重新回去池潭那边。
江湖上,一下子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就是奇山昆仑的异象。
其实很多人都心知肚明,那是一位圣道修士出手之时产生的异象,并且还是一位大圣修士,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些不知所谓的江湖中人,将那说做重宝出世,并且逐渐以讹传讹,就慢慢变得越发离谱了起来,甚至还有人说,那是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终于显现。
说的人越多,信的人越多,所以江湖上就逐渐掀起了一波闯荡昆仑的热潮。但奇山昆仑这种地方,毕竟是三步一险地,五步一恶土,闯的人越多,死的人越多,并且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做梦也想大发横财的野修散修,只是因为一则江湖以讹传讹的谣言,就抱着侥幸心理,胆大包天跑来奇山昆仑这种地方,哪怕准备得再怎么充足,最终也难免十有八九身死道消。
短短两月时间,许穗安已经见过了太多野修散修,死在奇山昆仑的边缘。
其中走得最深的一个,也才不过深入百里,就被一泼突如其来的恶水扑在身上,滋滋作响,惨嚎连连,到最后,就连骨头都没留下来,可恶水依然还是那滩恶水,形同泥土道路上一个凹陷之处,下雨过后就会积水形成的水洼。
总有人要钱不要命。
所以许穗安从未出手相救。
但也正是因此,这拨探险昆仑的热潮,很快就被冷却下来,毕竟那种地方不是他们这些野修散修可以去的,就有越来越多的野修散修,将目光放在了第二件事上。
同样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异象,发生在那个曾经的天下门派领头羊身上,异象过后,方圆百里之内,竟然四季倒转,秋去春来。不过最开始的时候,江湖传言所讲内容,并非“秋去春来”,而是“冬去春来”,皆因此次异象,规模其实不算很大,就只囊括了以太一道为中心的方圆百里,所以等到此事流传于江湖之中的时候,已是隆冬时节,便被传作“冬去春来”,只有随着越来越多野修散修赶去太一道所在之处,真相就逐渐被人挖掘出来,竟是早在秋末之际,刚刚受过一场蝗灾的百里方圆,就已因为异象出现,重新焕发蓬勃生机。
而太一道也难免成了众矢之的,被无数闻风而动的野修散修围住山头,想要得知那件可以颠倒四季的重宝真相,但这毕竟也是一群乌合之众,再加上除去野修散修之外,另有不少正儿八经的山上仙家同样赶来,一流二流势力一大帮,各自抱团,相互警惕,事情就一下子变得焦灼无比。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些闻风而动的山上修士,其中一些,无关野修散修也或正经修士的身份,绝非善类,就难免波及山下百姓,当然世俗钱财很难能够进入这些修士的法眼,可一些相貌不错的世俗女子,就难免遭殃。
最开始的时候,这些恶类还不太敢肆无忌惮,可随着时日愈久,任凭城中百姓再怎么叫苦连天,那些围在太一道山下的诸多势力,也仍是置若罔闻,无暇理会,这些修士就越发胆大,甚至开始有人当众强抢良家女子,便闹得城中百姓日日夜夜紧闭房门,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直到一旬之前,一伙做惯了这般混蛋事的野修散修,开始挨家挨户破门而入的时候,才到第三户,就随着一阵清风吹过,全都炸成了血雾。洞明圣主老秀才,随后漫步而来,抬手虚压,仅凭一己之力便镇住了太一道周遭诸多势力,强迫这些一流二流势力以及野修散修全部离开,这才重新恢复往日里的太平朗朗。
不过宁静之日却也并未持续太久,就有许多原本对此并不上心的圣地世家、妖族妖城,在听闻老秀才亲自出面一事之后,便闻风而动,派出人来想要一探究竟。
这些人自是不会如同那些野修散修,也或一流二流势力那般,只是围在山下,因为相互忌惮,甚至就连太一道的道观没进去。
但很奇怪的是,无论来者是谁,长老也好,客卿也罢,只要胆敢踏入太一道的道观之中,就全部都是有去无回。
直到玉衡圣地派了一位圣人修为的太上前来,甫一现身,洞明圣主老秀才就随后而至,却又并未出手阻拦,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眉关紧蹙,神情复杂。于是那位圣人太上便稍稍放下一些警惕紧张,不再理会只是作壁上观的老秀才,抬脚踏入道观之中。
却依然是个泥牛入海的结果,没有传出半点儿声响。
当时的老秀才就只叹了口气,随后便一步迈出,消失不见,并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太一道。
偏偏玉衡圣地不信邪,竟是圣主亲自出面,率领众多长老太上,大张旗鼓跑来此间,强迫太一道必须给个说法才行。只是这般欺人之言撂下之后,太一道依然大门紧闭,而若打从高空俯瞰下去,也只能瞧见太一道弟子,竟然全部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对于玉衡圣主方才所言,充耳不闻。
于是其中一位太上长老便主动出手,以一短剑劈出一条笔直黑线,甚至肉眼看去,好似整个天地都被分成两半,却在太一道上空不足十丈之处,就忽然销声匿迹。紧随其后,那方才出手的太上长老,就忽然瞧见了一颗金黄桂子出现在面前,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当场炸成了血雾,血腥气味儿之间夹杂着缕缕桂香,让那玉衡圣主的脸色变了又变。
之后短短三日之间,就有更多圣地世家、妖族妖城,大张旗鼓地出现在太一道上空,可即便如此,身为一地之主的老秀才,也不曾为此露面,反而是在第四日深夜,以太一道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忽然出现大片金色光雾,朦朦胧胧升腾而起,呼应天上明月,在高空之中呈现出金银交汇的奇景,并且隐约可见一座月下仙宫,忽然出现在那金银两色交汇之处。
然后还未天亮,这诸多圣地世家、妖族妖城,便尽数退去,就连先后损失了两位圣人太上的玉衡圣地,也闷不吭声咽下了一口怨气。
至于当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圣地世家、妖族妖城,全都对此三间气候,所以江湖上几乎没有人能知晓其中真相,只在后来又过几日,才有传言流出,当日在场的许多圣地世家、妖族妖城,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走的时候要比来的时候少了一些人,而这些消失之人究竟去了哪里,又为何竟会消失不见,江湖上的说法,虽然并不完全相同,却也十分相仿,有人说是他们已经死在了太一道的道观里面,也有人说,他们是死在了那座月下仙宫,可无论具体偏向哪种说法,到最后,话题总会落在异象方面,就难免又是众说纷纭,各种版本层出不穷。
但具体真相究竟如何,所有当日在场的圣地世家、妖族妖城,全都不肯坦言明说,就自然而然成了江湖上的一个未解之谜,且也没有谁还再敢跑去如今这个会吃人的太一道,查明幕后真相。
东海,度朔山。
如今已是临近过年的隆冬时节,大雪满山。
这一天,早在半月之前就已暗中出山的驼背老鬼,悄无声息返回山上,带回了最后一批云老爷子近一年来让他准备的东西,一样样,一件件,依次摆在堂屋门前地面上,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天材地宝,除此之外,还有堆成九摞相互紧贴依靠的符纸,约莫能有上千张,材质全都算不上顶尖,中等偏上罢了,可即便如此,也废了杨晃很多时间才能凑齐这些符纸。
云老爷子懒洋洋走出门来,随意扫了一眼地上的这些物件儿,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做的不错。”
杨晃本就佝偻弯曲的腰背,更矮了一些。
有关云老爷子近一年来正在做的事,知晓之人,寥寥无几,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是一个,并且已经数次下山,就是为了四处寻觅云老爷子此番布置所需要的各种物件儿,但这些东西,其实用处不算很大,只是为了保证此番布置能够更加顺利,有备无患,而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暗中下山帮着云老爷子收集齐全,废了不少功夫,并且为此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其一便是那件仙鹤补子,之所以如今已经很少取出穿在身上,就是因为损坏严重,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缓慢缝补,水磨工夫,自是急不来的。
其二便是佝偻严重的腰背,说白了,就是被人打断了脊椎之后落下的硬伤。
究其原由,则是在于大佛寺里供奉的燃灯舍利,那是云老爷子此番布置的必需之物,所以即便大年的大佛寺正值鼎盛之际,被供在九层佛塔最顶端的那颗燃灯舍利,更是佛光灿灿,如火如荼,身为鬼怪阴物的杨晃,也不得不设法抢夺。
当然云老爷子不会让他平白送死,只是碍于身无长物,便亲自走了一趟鬼狱那边,从一阴间证道的大乘佛陀手中借了一只金刚杵回来,交给杨晃让他作为抵御佛光之物。
可即便如此,整个过程仍不顺利,待得杨晃到了大佛寺后,那大圣佛陀就立刻现身,两人先是一触即分,之后为了避免牵扯太大,甚至毁掉整颗蓝星,杨晃与那大圣佛陀便心照不宣地拔地而起,杀去那座天外星河,只是在此之后,方才激战未有多久,杨晃手中那只用来庇护自身不受佛光侵蚀的金刚杵,就被大佛寺的大圣佛陀一掌拍飞,落回蓝星,不知所踪,后又被那大圣佛陀依靠佛道金光对于阴鬼邪祟的天然压制,一拳将他脊椎打得寸寸崩断,所幸是那不在《百鬼图录》上的佩剑骸骨,及时赶到,不仅独自一人拦住了那位大圣佛陀,并且还以阴鬼邪祟之躯,硬抗佛道金光的侵蚀长达一炷香之久,顺利拖延时间,让杨晃可以逐出那些嵌入体内的佛道金光,并且勉强接续了碎成渣滓的脊椎,才与那位杀力比他更强的佩剑骸骨联手施为,可即便如此,也仍是经过了一番激烈鏖战,这才终于将那大圣佛陀斩杀在那浩瀚星河之中,随后两人稍作修养,便返回大佛寺,将其中僧人屠戮一空,带走了那颗好似火红琉璃一般的燃灯舍利。
也是从那之后,杨晃这才变成如今这幅脊背佝偻如山包的可怜模样。
不过那件打从鬼狱之中借来的金刚杵,确是无影无踪了,为此,云老爷子还曾特意携带一件重礼,再次通过鬼门去往鬼狱,但最终的结果似乎有些不太愉快,云老爷子携礼而去,携礼而回,只是脸上看不出喜怒如何,杨晃也就没敢多问。
在那之后,那位受命坐镇鬼狱的大乘佛陀,曾有数次想要通过鬼门去往人间,意图寻回自己那件金刚杵,只是每次都被云老爷子强行打回去,直到上上次,也便泽哥儿十八岁那年回山的时候,也不知是因何原由,竟然将那金刚杵给带了回来,就被那位大乘佛陀有所察觉,又一次想要闯过鬼门,寻回那件本命之物,却被云老爷子再次拦住,直到那件金刚杵的气息重新内敛,不知所踪,那位大乘佛陀这才终于低头服软,不过云老爷子态度依然不好,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再到上一次,具体原由如何,杨晃自是不知,但那去了阴间之后方才证道的大乘佛陀,确实又一次察觉到了本命之物的去向,便再次试图穿越鬼门,又被阻拦,只得与云老爷子许下了镇守鬼门千年的承诺,这才终于得到放行,跑去人间寻回了本命之物。
好像还杀了一个本就已经离死不远的大圣?
山上忽然吹来一阵寒风。
老桃树盘曲三千里,大雪压枝头。
杨晃微微直起腰板,抬起一只手,抹了一把被风吹到脸上的碎雪,微微摇头,懒得再去仔细回想,那位大乘佛陀究竟杀了哪个离死不远的家伙。
然后抬头看向头顶前方的一根桃枝上,带起了方才那阵寒风的身影。
是个肤色苍白的诡异少年,脸颊肥嫩,看似只有八九岁模样,眼窝乌黑深陷,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像是一口气熬了好些天的夜猫子,神情萎靡。
大雪满山,他仍是喜欢光着屁股到处乱跑,似乎从不觉得气候寒冷。瞧见杨晃抬头看来之后,便好似极其勉强地冲他咧嘴一笑,双腿悬空坐在桃树枝上,张嘴呼出一口气,一时间,狂风大作,呼嚎怒卷,飞起一条条百丈雪龙凌空狂舞,龙吟阵阵,响彻天地。
杨晃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在那许多百丈雪龙凌空扑下的瞬间,肩膀一抖,眼前一切便在顷刻之间消失无踪。
少年努力抬了抬眼皮,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随口赞道:
“不愧是六小姐那本《百鬼图录》上的第一鬼呢,厉害,真厉害。”
杨晃懒得理他,转身走向堂屋门口,在台阶上坐下,反手砸了砸佝偻宛如山包一般的腰背,然后努力直起腰板,抬起头来,脊椎便发出一连串的炒豆子声响,让杨晃忍不住一阵压抑痛苦的呻吟。
少年瞥他一眼,忽然双腿一晃,就跳了下来,光着屁股大摇大摆来到堂屋门前,蹲在那一大堆的符纸跟前瞧了瞧,然后抬头看向已经去了一旁藤椅上躺着喝茶的云老爷子,开口问道:
“那座瞒天大阵,要用这么多符纸?”
云老爷子应了一声。
少年又问道:
“这种品秩也能行?”
云老爷子确实心情不错,便停下摇晃藤椅的动作,开口解释道:
“只是起到稳固阵法的辅助之用罢了,这种品秩,已经足够,阵法当中真正起到主要作用的符箓,所需符纸自是世间顶级,毕竟此阵绝非寻常,若是符纸品秩不够,很难承受阵法运转带来的沉重压力。所以打从很早之前,杨晃就已经开始收集炼制符纸所需的天材地宝,到目前为止,炼制出的符纸虽然数量不多,但也够用。”
说完之后,云老爷子便继续摇晃藤椅,吱呀作响。
少年面上微微露出恍然之色,不再继续多问。
云老爷子喜怒无常,眼下虽然心情不错,可难保一个转眼的功夫,就会晴转多云,然后乌云密布,便转身去了杨晃身旁,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抬头望着上方繁密交错的桃树枝桠。
杨晃已经放弃了挺直腰板,重新变成佝偻模样,与少年问道:
“泽哥儿那边,有没有问题?”
少年眼珠转动,瞥他一眼,然后低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先是打了个哈欠,然后才慢悠悠说道:
“泽哥儿如今才只炼精化炁境修为,比我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要是这都能被泽哥儿看穿了我的幻术,那我还不如找块儿豆腐撞死算了。”
杨晃又问道:
“夤夜?”
少年“呵”了一声,懒得说话。
杨晃站起身来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腰杆,之后便背着双手,抬头看雪,皱眉片刻,缓缓说道:
“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差池,毕竟这座瞒天大阵,还要泽哥儿自己走进去才行,否则一旦被他察觉不对,试图反抗,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少年皱起眉头,直起身来,面露疑惑之色。
这件事,其实少年已经疑惑很久,只是时至今日也还没能得到答案,每次问起,杨晃都只闭口不言,最多摇一摇头,让他只管听命行事。
这一次,杨晃同样没有开口解释,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任何表示,稍作迟疑,便转而看向藤椅上的云老爷子。
后者无动于衷。
杨晃松了口气,方才说道:
“少夫人,与泽哥儿身上,各自都有一枚镂空螭龙纹珮,你可知,里面有些什么?”
少年眯了眯眼睛,撇嘴道:
“我见过,一枚材质平平的世俗凡物罢了,便连天材地宝也不是,能藏得住什么,又何必让你这么小心,难不成是六少爷的一缕残魄不成?”
杨晃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少年见状一愣,破天荒地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喉咙里面有些干涩,说不出话来。
杨晃叹了口气,缓缓解释道:
“当初六少爷将这两枚镂空螭龙纹珮炼制出来的时候,正是如日中天之际,一身手段,杀力之大,甚至就连白先生,也绝不是对手。而六少爷在将这两枚镂空螭龙纹珮炼制完成之后其实是三枚,不仅藏了自己一部分灵魄在里面,另外还有一滴精血。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在那之后,他就要自斩道行,重新修行,想要另外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修行之路,所以他才既留灵魄,又留精血,一方面是倘若自斩过程当中出现意外,身死道消,就还可以借助三枚看似凡物的玉佩滴血重生,另一方面,则是自斩之后,便会沦为凡人,可六少爷当时却有太多大敌,所以那两枚镂空螭龙纹珮,也算是六少爷为了保证自己可以安稳修行,留给自己的底牌。”
少年恍然道:
“所以现在之所以还剩两枚,就是六少爷重修之后,已经用了一枚。”
杨晃摇头苦笑道:
“并非是重修之后才用,而是自斩的时候确实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说得直白一些,就是用力太猛,便让六少爷落到了一个无暇肉身灰飞烟灭的下场,好在是灵魄虽然损伤严重,却也依然强行保留了部分清醒,就以其中一枚玉佩中的部分灵魄为引,以精血为本,滴血重生。之后统共修养了大概能有三五年时间,便第二次自斩,有了前一次的教训,这次就再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并且之后的重修路上,也很顺利,再没用过剩下的两枚玉佩,所以六少爷重新入圣之后,就将那两枚玉佩分别给了少夫人与某位至交好友,让他们留作保命之物。”
说到这里,杨晃便叹了口气。
“泽哥儿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确是厚重得令人惊叹,哪怕家主早在多年以前,就以鬼门中的阴气为引,遮盖了府上所有活人的存在,使之不为天道所见,使这山上的一切小动静,都不为天道所知,可无形中的大道偏颇,仍是将那一线生机给了泽哥儿。”
少年皱眉说道:
“家主以嫁接之法,将所有少爷小姐、哥儿小小姐身上的大道偏颇,全部转去了泽哥儿身上,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霍成之前暗中塞给钱淼,让他拿回来交给大少爷的那本古书,就是为了揭露此事,这个我也知道,可”
杨晃笑着看他一眼。
“怎么,不相信就只这些人身上的大道偏颇,全部加起来能有这么多?”
少年无奈点头。
杨晃摇头一笑,正要开口,却又忽然神色一正,忙将嘴边的话语全部咽了回去。
原来是摇晃藤椅的吱呀声忽然停了下来。
云老爷子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大雪覆盖的繁密枝桠出神片刻,忽然长长一叹,随后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走回堂屋。
进门之前,云老爷子忽然驻足,缓慢说道:
“快过年了,在外的儿孙,应该回来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