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人间不太平(中)
洞明圣地。
玉珠峰顶,在一片白雪皑皑之间,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一座破败神龛出来,朱漆龟裂宛如鳞片一般,已有不少剥落之处,布满了风霜雪雨的痕迹,只是相较于之前,如今这座破败神龛,门户大开,能够轻易见到里面有着一尊石刻的山神娘娘,一如真身那般,身上罩着一件宽松斗篷,帽檐垂落下来,将面容掩盖。
山神娘娘的这尊石刻,只有一尺来高,栩栩如生。
山顶的风雪总是沿着打开的门户灌入其中,只是神龛内部,似乎别有洞天,所以时至今日,也才只能见到这位山神娘娘的石刻身上,有着薄薄一层积雪覆盖,身后则是黝黑深邃,任凭再多的风雪凶猛吹入,仍是不见踪影。
老秀才正坐在山顶悬崖的边缘,面前便是一张积雪堆砌而成的大案,方才沏了一壶雪绒茶,白雾袅袅,打从茶杯当中蒸腾而起,四处弥漫却又清香不散,以至于只是短短片刻,整座玉珠峰顶,就全被雪绒茶的清香完全覆盖。
神龛忽然轻轻一震,黑烟弥漫,宛如墨汁入水一般辗转翻卷,片刻后,那位曾经险些沦为气运鼎炉的山神娘娘,便在黑雾当中走了出来,身躯上下连同那件雪白斗篷,都已经布满了龟裂痕迹,衣袖、裙下,不断有着滚滚黑烟宛如沉香流水一般落在地上,所过之处,便是玉珠峰顶的皑皑白雪,也会悄无声息覆上一层阴森寒冷的黑霜。
山神娘娘最终在雪砌大案的对面跪坐下来,与方才推来那只茶杯的老秀才,弯腰致谢。
雪砌大案上,除去这些茶具之外,最中间的位置上,另外嵌有一面银镜,一尺来宽,镜中折射而出的画面,正是湘水下游处,不久之前方才惨遭洪灾的小镇,能够清楚那场已经连续数日也还没有放晴苗头的淫雨霏霏,也能见到穆红妆身形正在湘水江面上辗转腾挪,接连处置了几只因灾而生的水鬼之后,便去了半山腰的菩萨庙。
山神娘娘漫步龟裂的双手捧着茶杯,看到这里,便抬头问道:
“圣主理应知晓北边洪灾,何不出手?”
嗓音略显沙哑,却依然听似打从各个方向同时传来。
老秀才方才喝了口茶水,闻言之后,便看她一眼,面无表情道:
“天下太多不平事,如何能够管得过来?更何况老朽也没有竹海洞天那位的本事,更没有她那心系天下生灵的广阔胸怀。”
老秀才放下茶杯,自嘲一笑。
“修行中人,为何会被当今世上的世俗百姓称为山人?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因为一个人,一座山,靠在一起便是所谓的仙了。登山寻仙路,修行觅长生可说得好听,其实这也只是那些世俗凡人愚昧而已,真正的修行中人,比起世俗百姓,除去杀力更大之外,又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天下修行中人,十有八九,都是为了能赚大钱,能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能让自己做些想做的事,能让自己拒绝不想做的事,仅此而已。再往上数,还有十之一二,确是真在修行觅长生可修行觅长生,就不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天下尽是俗人,老朽也不例外,既是俗人,又何必辛辛苦苦装作圣贤模样?”
老秀才叹了口气。
“本非心胸广阔之人,偏要心系天下众生,累也不累”
山神娘娘默然无言。
老秀才忽而恍然笑道:
“老朽是俗人不假,山神娘娘却不是,这可不能混为一谈。”
山神娘娘摇了摇头。
“圣主说笑了,奴家如今就连自己都未必能够顾得过来,又哪有本事可以心怀天下。”
老秀才手里捧着茶杯,站起身来,转而走到悬崖边缘,目光远眺这片洞明圣地不为世俗之人所能见到的辽阔风景,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涣散,心思不知已经飞去何处。
许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开口问道:
“山神娘娘在这山上可还习惯?”
山神娘娘看了一眼雪砌大案上的那面银镜,没见到其他变故,便转而隔着斗篷帽檐“看”向老秀才的背影,轻声说道:
“还好。”
说着,她便抬起一条手臂,摇了摇宽大衣袖,袖口当中立刻流出大片好似沉香流水的黑烟,落地之后,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尽是黑霜。与此同时,这位山神娘娘身上的龟裂痕迹,便也随之出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动静,正在一点一点缓慢恢复。
从内到外,从心湖心境到肉身躯壳,一起破而后立。
但也只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极难,至少当初老秀才亲自出手,将她心湖心境连同肉身躯壳一并打碎的时候,这位山神娘娘就曾险些魂飞魄散,而在之后的拼凑过程中,更是需要承受极大的折磨,一方面是比起五马分尸还要更加深入骨髓的疼痛,另一方面则是长久以来积攒而成的怨念戾气,哀嚎不绝,魔音灌耳,无时无刻不在设法阻拦,以至于山神娘娘先后数次险些心神失守,被怨念戾气拽下深渊,好在如今已经挺了过来,再往后,就只需要驱逐怨念戾气,然后一点一点缝补自身。
水磨工夫而已,总有滴水石穿之日。
老秀才点了点头,忽然眼神一动,转身来到雪砌大案的跟前。
银镜呈现的画面当中,山神娘娘也已经瞧见了那位侥幸生还之后,忽然闯入菩萨庙的小镇少年,正将本是菩萨贡品的米糕拿起,手指颤抖地剥开红纸,塞进嘴里,哪怕米糕本身十分干涩,也依然强迫自己大口吞咽,一边吃,一边哭,一边给菩萨磕头,乞求原谅。
横梁上的穆红妆,神情复杂。
只是穆红妆没有见到的,是少年吃了一嘴的米糕,咽不下去,就胡乱擦了擦眼泪,转身跑去寺庙外边,在地面上的泥泞水洼当中捧水喝。
山神娘娘抿了抿唇瓣,叹一口气。
老秀才道:
“蝼蚁尚且贪生,将死之人,又是懵懂少年,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些泥水能不能喝,喝下去之后又有什么后果。”
说完,老秀才便在雪砌大案的这边坐下,与山神娘娘笑道:
“要不多久,这少年就会痛苦昏厥,穆红妆当然不会置之不理,但在接下来,就有好戏看了。”
山神娘娘有些不懂。
老秀才便继续说道:
“穆红妆此番北上,目的应该是在北城中域,想要去找一个名叫云泽的年轻男子,但云泽如今已在极北之地,所以穆红妆的路程还有很远。可即便不去极北之地,只是北城中域,她也要走很长一段时间,那少年腿脚有伤,又是凡夫俗子,只要不是脑子里面特别拎不清,穆红妆就不会将他带在身旁。如此一来,你猜她会做些什么?”
山神娘娘稍作沉吟,试探问道:
“为那少年治伤,再寻一处愿意将他收留下来的好人家?”
老秀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山神娘娘便越发疑惑,只是老秀才不再多说,她也就不再追问,低头继续去看银镜当中折射出来的画面,看到穆红妆将那少年带出那座菩萨庙,一路过山过水,最终找到了一座山间村落,便将少年搁在村子里的药铺门口,又将自己身上的世俗金银全部拿出,只给自己留下几颗铜子儿,剩下的全都放在少年怀里。
山神娘娘仍是不懂,便抬头隔着斗篷帽檐看向老秀才。
于是老秀才便伸出手指,拨动银镜画面,转向药铺里面,随后手掌一拂而过,画面当中,就变成了药铺掌柜偶然发现门外少年的景象,掌柜明显愣了一下,又明显沉吟片刻,这才露出一副忽然瞧见门外有人的表情。
山神娘娘抿了抿唇瓣。
老秀才问道:
“以你之间,穆红妆为何要将那位少年送去这里?”
山神娘娘沉思片刻,缓缓答道:
“医者仁心。”
老秀才便再次伸手,将银镜画面转动,对准了药铺门框左右的楹联。
上联写作:但愿人常健。
下联写作:何妨我独贫。
待得山神娘娘看清之后,老秀才便再次伸手转动画面,看过了药铺大堂里的破败老旧,又转去后院,仍是破败老旧,可当画面最后转入屋舍内部,却是一派豪奢贵气。
山神娘娘幽幽一叹。
老秀才道:
“有些时候,活着确实不如死得干脆利落些。”
山神娘娘问道:
“对于那位姑娘而言,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一些?”
老秀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
“疼得厉害了,才能记得住。这就像是市井坊间的狗一样,有些狗,不敢张嘴去接主人拿在手里、筷子夹住的食物,一定要丢在地上才行;也有些狗,不仅敢接,还敢去抢,为什么?就是因为没打过,打不疼,所以才会不长记性,才会愈演愈烈,甚至狗胆包天反咬主人一口。可再要往上数,就是主人自己的问题了,没教好,舍不得,才是真正的祸根。人和狗一样,吃亏吃疼才能长记性,都是一样的道理。”
山神娘娘张了张嘴,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再没说些什么。
冰窟。
陈也正背靠冰壁,盘腿而坐,仍是修炼那般极为古怪的呼吸吐纳之法,呼气腹鼓如蛙,吸气腹扁贴背,如此几个来回之后,便再也没有耐心继续修炼下去,一口浊气重重吐出,身子一歪,就直接躺在地上,四肢摊开,眼神灰暗。
只是这一次,那位自称妖族武神的残魄,却并未再次开口督促。
陈也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声响,只得一个翻身爬了起来,继续背靠冰壁,将两只宽大衣袖抖来抖去,皱眉嚷嚷道:
“老哥,武神老哥,人呐,去哪儿了,出来说话呀!”
还是没能得到回应,陈也撇了撇嘴,站起身来,整个人都开始小幅度地抖动起来,嘴里还在嚷嚷个不停,就连说话都带着颤音。
许久之后那妖族武神才强忍怒气,出声问道:
“有事?”
陈也立刻停了下来,咧嘴一笑,只是那副缺了一颗门牙的模样,实在显憨。
“没事,就是找你说说话,聊聊天。”
妖族武神便再一次消失不见。
陈也喊了几声,没能继续得到回应,便满脸委屈地垂头丧气起来,继而走向冰窟角落,在那水龙流淌形成的狭窄河道跟前蹲了下来。这条龙气化水的溪流,确也不大,只有一个巴掌的宽度,偶尔还能瞥见似有还无的金光一闪而过,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大概是从三个月前开始,不知怎的,水龙就忽然开始逐渐变小,最开始的时候陈也还没发现,直到最近,这才终于回过神来,可原本足有一个巴掌的水龙,也已只剩三指来宽,连同以往偶尔还能见到的金光,都已消失不见,让他彻底没了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
只为此事,陈也已经跟那妖族武神磨磨唧唧问了许久,可时至今日,也还没有得知水龙变小的真相。
陈也蹲在那里,双手胡乱摇晃这件黑龙翻墨法袍的两只宽大衣袖,嘴里止不住地嘟嘟囔囔,若非是在奇怪这条水龙怎么忽然变小了,就是在骂老秀才竟然将他关在这种鬼地方,不过更多还是念叨他心里的那位十一姑娘。
比起市井坊间的碎嘴婆子还有不如。
那妖族武神受不住这没完没了的嘟囔,忽然说道:
“倘若你还不肯认真修炼,争取早日开辟气府,脱离此地,就等着水龙消失之后,活活饿死吧。”
陈也闻言一愣。
“真的假的?老哥,武神老哥,我读书挺多的,你可别唬我。”
妖族武神冷笑一声。
“唬你?那你就当我是在唬你,你这蠢货练与不练,与我无关,大不了就是在你濒死之际反客为主罢了。虽然这幅肉身奇差无比,可总比没有来得要强,足够让我休养生息。”
妖族武神话音一顿,冷声解释道:
“百余日前,山顶上来了个山水之间应运而生的精魅,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身上确有极为浓重的怨念与戾气,少说已经沉淀了几百年之久,如今正在破而后立,借助这座山的山水气运与龙气驱逐自身怨念与戾气,修复心湖心境与肉身躯壳,当然现在也才刚刚开始,所以无需太多只是起到辅助作用的龙气,可随着时日愈久,最多一年,这条龙气分支凝练而成的水龙,就会因为上游截断,从这儿消失。没了果腹之物,以你如今的修为,可以扛得住多久?”
陈也脸色一变,猛地起身,脑袋砰然撞在冰窟洞顶,当即哀嚎一声摔倒在地,捂着脑袋连连打滚,疼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好不容易等到脑袋稍稍好转,仍是忍不住龇牙咧嘴,抬起衣袖在脸上胡乱一抹,就匆忙转身冲了出去,一下子撞在封住洞口的冰层上,神色惊慌用力拍打,扯着嗓子一阵鬼哭狼嚎。
宁十一与卫熵的脚程并不快,长达四个多月的行路,时至今日,距离竹海洞天也依然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但江湖上的混乱,却因为那部《武道正经》的传播越来越广,已经隐隐开始有了些苗头,虽然不是特别明显,但曾行走江湖多年的卫熵,对于这座江湖,也或是那小水洼一样的江湖,究竟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心知肚明。
乱,但也不会特别乱。
可这一路走来,光是拦路打劫的强盗恶匪,就已经前前后后统共遇见了四次,规模最大的一次,足有几十号人,是一伙马匪流寇,属于那种走到哪里抢到哪里的类型,而另外三次,就有些可笑了,不仅人数极少,往往只有三四个,最多六七个,并且修为境界根本上不了台面,就连“凡人”二字的帽子都没来得及摘掉,就跑出来拦路打劫,做这无本买卖。
说白了,就是统共三拨刚刚入行的新人,就连露面方式也很相仿,忽然就从道路两边蹿了出来,手里拿着世俗凡物的刀剑,还打扮成衣着破烂又邋遢的模样,故作凶狠,张嘴便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应该是从某些小说画本当中瞧来的,觉得应景,或是真以为山贼恶匪就该说过这些才是山贼恶匪,便给拿了过来。
最为可笑的,是第二波人当中为首的年轻男子,不仅故意带了只眼罩,并且一边说着这些小说画本当中学来的口头话语,一边胡乱挥舞手中钢刀,接连摆出一个又一个乱七八糟的使刀架子,看得卫熵摇头不已,但对方毕竟还是年轻人,看似也就只有十六七模样,所以卫熵并未出手,想着或许可以将这一拨刚刚入行的山贼劝回去,浪子回头金不换嘛。没曾想,一番好言相劝之后,竟被对方当成了软柿子,举刀便砍。
使刀架子虽然不堪入目,可这少年心肠,却是端的狠毒。
于是卫熵便将这一拨人全给杀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不过宁十一当时明显有话想说,却还没能来得及出口,卫熵就已经长剑入鞘,眼见于此,宁十一只得咽下了嘴边的话语,之后一路,便始终闷不吭声,似乎心怀芥蒂。
卫熵虽然几次想要开口劝慰一下,与这洞明麟女讲一讲行走江湖的道理,可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秋气肃杀。
这一天,在南城北域的西北方向的某个小镇外面,一条可以容得数辆马车并行的官道大路上,秋风怒号,黄土飞扬,缓缓走来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高的那人,便是往往一身黑衣的宁十一,手中提着柳叶刀,只是之前身上那般沉重的伤势,还未好得利索,脸上便难免能够瞧出一些病态的苍白。
矮的那人,自是留着八字胡的老人卫熵,一身风尘仆仆,眼神总会给人以阴鸷之感,好似盯上一块腐肉的秃鹫那般。当然这也是卫熵行走江湖之后积攒下来的经验,毕竟行走江湖,无论是做梦都想大发横财的野修散修,还是拦路打劫的山贼流寇,往往都会专挑软柿子捏,所以那种一眼看去就是好欺负的,往往时常被人盯上,宁十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神色萎靡,满脸病容,所以之前路上遭遇到的几拨恶匪,其实全部都是因为宁十一才会忽然现身。
倘若没有老人卫熵跟在一旁,这一路走来,遭遇到的山贼恶匪,只会更多。
仅以卫熵心里知道的,就至少还有三拨人,只是因为慑于他那看似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阴狠眼神、血腥气势,这才没敢轻举妄动,任由他们二人就此离去。
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经历,映射出的种种江湖道理,许多浮在水面上的,许多沉在水底下的,总是会让老人忍不住叹气。
这世道,已经越来越乱了,也越来越坏了。
进入小镇之后,许是天色已晚的关系,所以街道上空旷无人,偶有一些垂头丧气的身影,也都是所在墙角屋檐下,最多抬起头来瞧一瞧途经此间的两人,瞧见他们身上除了刀剑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就重新低下头去,唉声叹气。
宁十一与卫熵两人已经大抵知晓此间情况,去了小镇北部的一家老旧客栈。
客栈里面空空荡荡,除去掌柜与伙计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人。
卫熵暗自狐疑,进门之后便抽了抽鼻子,隐约嗅到一股腥甜味道,却也并未多说什么,与宁十一随便找了个位置落座。
一路走来,具体情况两人其实已经相当了解,说到底,就是一场波及甚广的旱灾,所以之前街道上面见到的情形,两人已经见过许多次,但也好在旱灾不是特别严重,至少之前途经的几座村镇,只是少粮,而非无粮,虽然吃不饱,可总能活下去。
所以方才落座,卫熵顺手抹了一把因为汗水混了黄土灰尘,便有些黏糊糊的脖颈之后,就与店家问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消暑的东西。却被告知,如今就连吃饭都难了,哪还有些消暑的东西,再一番细问,才知小镇这边的旱灾尤为严重,近三年来,不知怎的,统共也没下过几场雨,还都是刚刚湿了点儿地皮,就立刻没了雨水的踪影,再到今年,尤为严重,以至于就连小镇东边用来灌溉田地的某条小河,都已经变成了溪水潺潺的模样,再到今天,更是完全干涸,只剩河底淤泥晒干之后龟裂翻翘,所以收成寥寥,而如今的客栈之所以还会开门营业,也就只是为了赚些房钱,可若有人想要吃喝,极难。
说起这些的时候,客栈伙计总会时不时地骂上两句,再到后来,更是直接骂了一句贼老天。
然后客栈掌柜就一拍桌子,大声呵斥了一句,又连忙转身双手合十,念念叨叨为那年轻莽撞的伙计诚恳告饶。只是后者显然不太领情,冷哼一声,将抹布一甩,挂在肩上,干脆一屁股坐在卫熵对面的位置,一只脚踩着长凳一边,扭过脸去,满脸不忿。
卫熵与宁十一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只得放弃吃喝的打算,付了些房钱便去屋里。
不久之后,卫熵这边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正是方才那位客栈伙计,一脸神神秘秘的模样,拎了一壶凉水上来,卫熵刚刚开门,就立刻紧张兮兮地挥了挥手,从卫熵旁边钻进屋里,回头见到老人还在发愣,立刻神色一急,压低了嗓音让他赶紧关上房门。
卫熵不动声色,依言行事。
之后便与伙计问起了原由,这才知晓,如今镇上的居民,其实打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打井找水,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这边地下确少暗流,整个镇上,迄今为止已经打了上百口井,却也只有两口深井出了些水,都在小镇最南边的有钱人家院子里,虽然味道有些奇怪,可是人总要喝水的,所以镇子上但凡想要喝水的,都得跑去那边高价购买才可以。
说到这里,那伙计便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水壶,洋洋得意解释道,其实他们这间客栈的后院,也有一口深井出了水,量不多,不好喝,而且有点儿浑,总是带着股怪味儿。可即便如此,也没敢轻易宣扬出去,毕竟南边两家有水的,那是有钱人家,院子里到处都是膀大腰圆的护院,一把子力气都能扛得动石磨,刷得了石锁,当然能够护住水井不被镇上百姓抢夺占有,可他们这间客栈里,也就只有他与掌柜的两人,一老一小,全都精瘦,真要被人知晓后院深井出了水,不被人给活活踩死,才是怪事儿。
闻言之后,卫熵了然点头。
是这么个理儿,不觉得意外。
后又问道:
“既然不想后院的水井暴露出去,你又为何给我送水,还说这些?”
那确是精瘦的客栈伙计便笑道:
“客官您与隔壁那姑娘,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匆匆赶路恰好途经咱们这里,最多就是住上一宿,明儿个就得走,犯不着与人说这说那,既然如此,那知不知道也就没什么紧要了。”
卫熵摇头笑道:
“是与掌柜赌气才对吧?”
客栈伙计神情一滞,赧笑一声,不得已只得应了一声,随后又忽的满脸严肃道:
“客官,小人这趟给你送水喝,自是在与掌柜的赌气,可心里也是实打实地在为客官着想。小人说些不好听的,您老这么一大把的年纪了,渴着饿着不是事儿,小人看着也难受,这才给您送水喝,但客官您可千万不能将这事儿给说出去,否则一旦被人知道咱们客栈后院有井出了水,对您而言,就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小事,可对小人和掌柜的而言,哪怕不死也得掉层皮了。”
说到这里,客栈伙计便连连摇头。
“客官您是不知道,镇子上的人一旦渴得厉害了,都是什么模样,也不说别处,就南边那两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面,已经死了一大帮人了,都是因为家里实在没钱就想翻墙进去偷水喝的,还真给他们弄死了几个护院。客官您可没见啊,那些护院,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模样,那么沉的石碾子,扛起来就跑,这都被人弄死了,你说那些渴急了的,得多吓人?”
卫熵点点头,唏嘘叹道: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刚刚说完,外面就忽然传来老掌柜的声音,在叫这位客栈伙计。
闻得这般,那伙计匆匆忙忙起身,最后与卫熵嘱咐一遍,让他千万不能将那水井的事情说出去,又让卫熵如果想给隔壁的姑娘分一些水,千万躲着点儿掌柜,别被看到,否则他就又该挨骂了。
说完之后,外面再次传来老掌柜的声音,客栈伙计伸长脖子听了听动静,便不再多言,没敢走门,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紧随其后,下面就传来噗通一声,卫熵走上前去,正瞧见客栈伙计从地上爬起身来,嘴里骂骂咧咧,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就赶忙应了一声,去找老掌柜。
卫熵眯起眼睛,抽了抽鼻子,能够明显嗅到后院这边腥甜味道要比前面更重,便稍作沉吟,就翻窗而出,身形轻巧落到地上,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大堂方向,见着掌柜伙计两人都在柜台那边,并未注意此间,便一个闪身穿过门口,在后院到处溜达起来。
只不多时,卫熵就在柴房一旁的角落当中找见了那口深井,被人用柴火堆在上面挡了起来,确是不易被人察觉。
卫熵伸出一只手,并拢双指,往上一挑,就有一道剑气裹着一柱水流拔地而起,被卫熵抬手接住,确如客栈伙计方才所言,有些浑浊,入口之后,不仅带着股怪味儿,并且莫名有些油乎乎的。具体原由如何,卫熵不动,想来是与岩层泥土有些关系,便没再理会这口深井,耸了耸鼻子,就沿着那股腥甜味道找了过去,正在伙房当中,石案上,有着一座硕大的圆木墩子,看似已经有些年头,刀劈的痕迹留了不少,只是眼前所见,却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模样,上面插着一把砍骨刀,已经卷刃,豁口处还有骨渣残留。
之后一段时间,卫熵就在伙房翻找,见着了不少东西,后又悄无声息返回房间,先是自己尝了一口那般难喝的井水,等到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之后,这才拎起水壶藏在身体侧面。甫一出门,卫熵就与柜台那边抬头看来掌柜伙计对上视线,他便点头一笑,继续装模作样藏着水壶,敲响了隔壁宁十一的房门。
进门之后,卫熵将水壶搁在桌面上。
宁十一有些疑惑,询问这水是从何处而来。
卫熵便道:
“客栈伙计给我的,我还没喝,不过里面应该有些什么。”
宁十一微微一愣,便将水壶拎起,倒了一碗凉水出来,抿了一点,立刻皱紧眉头,明显有些喝不惯这种井水的味道,之后又尝一小口,并未咽下,只在口中打转,许久之后方才逐渐适应了味道以及油乎乎的口感,可即便如此,依然尝不出来有何不妥,就干脆咽下,闭上眼睛感受许久,这才终于察觉到不对,强行运转体内气机翻涌而起,不久之后,头顶便有白雾蒸腾。
待得重新睁开眼睛,宁十一神色凝重,迟疑片刻才问道:
“是迷药?”
卫熵叹道:
“就是迷药,而且还是发作很慢的那种。除此之外我刚才还在后面的伙房里边,找见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说着,他便伸手指了指宁十一的胳膊,又指了指大腿。
眼见于此,宁十一立刻明白过来,脸色猛然一沉,一把抓起柳叶刀豁然起身,咬牙切齿道:
“开黑店,害人命,该死!”
却被卫熵抬手按住她的肩膀,让宁十一重新坐下。
这件事,可不只是黑店这么简单。
卫熵已经能够猜出很多东西,毕竟此地闹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三年,并且情况要比之前走过的村镇更加严重,便是百姓家里囤了再多的粮食,也早该已经吃完了,偏偏镇上又全部都是世俗凡人,逃也逃不掉,只能困在此地。如此一来,就难免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了。
早在远古时期,王朝林立之时,就曾有一地方县志记载道:
“大旱饥荒,米斛万钱。诏骨肉相卖者不禁。”
后又有一记载,在此王朝之后的另一王朝,某地也是曾经出现旱灾饥荒,当朝君王闻之则问曰:
“何不食肉糜?”
可帝王将相,焉有蠢材?
所以当时读到这里的卫熵,便暗下自问,肉是何肉?
再一番深思,立时毛骨悚然。
但这些事情,卫熵知道,明白,能够猜得出来,可宁十一未必,所以具体应该怎么说,就让卫熵有些犯了难。
到最后,卫熵还是下定决心,领着宁十一离开房间,翻窗而出,去了一趟后院伙房,从隐蔽角落当中翻出了不少东西,并且在此之后,又带着宁十一去了一趟掌柜伙计两人各自的卧房,找见了不少明显并不属于两人的衣物,其中一些,乃是丝帛制成,并且往往较为肥大,又有一些宽松布衣、练功服,显然这些全都出自过往商队与镖师,只可惜本事不够,中了迷药,就被客栈里的掌柜伙计联起手来,将他们当成了案板上的两脚羊。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这些镖师没本事,毕竟这里的井水,却是味道古怪,口感古怪,哪怕宁十一都是咽下之后隔了许久才有感觉,在此之前,根本尝不出来,而那往往修为境界就连“凡人”帽子都没摘掉的镖师,又怎么可能有所察觉。
再加上此间大旱,波及甚广,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难免口干舌燥,有口水喝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会挑挑拣拣。
卫熵将所有一切,从他猜到的小镇状况,到这些商贾镖师,再道史书记载,全都娓娓道来。
宁十一沉默良久,尤其是在听到那句“诏骨肉相卖者不禁”之后,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卫熵忽然抬头看向宁十一房间的窗口,恰好瞧见神情惊慌的掌柜伙计两人正低头看来,那年轻伙计的肩膀上面,还扛着一挂带血的麻绳。六目相对之后,上面的两人立刻咬牙切齿,老掌柜手掌握拳狠狠砸在窗台上,赶忙叫了伙计一声,转身消失在房间里面,赶来后院。
老人叹了口气,与宁十一沉声说道:
“两个选择,要么杀了这两人,将那深井暴露出去,或许能在一段时间之内,缓解小镇因为大旱饥荒便被迫吃人的情况。再一个,什么都别管,就此而去。”
宁十一刚要张嘴,卫熵便已再次开口,语气冷硬。
“前面的法子,我不赞同,除非老天开眼下场大雨,否则只凭这口深井,肯定不会坚持太久,而且井水本就不多,小镇百姓又缺水喝,难免会有争抢发生,如此一来,就会导致死人更多、更快。所以还是后面的法子更好一些,不管不问,就当咱们从未来过这里,从未见过这些,毕竟这般天灾人祸,不是你我如今这般修为境界能够解决的。”
宁十一双目圆瞠,瞳孔扩张,唇瓣颤抖,脸色愈白。
卫熵叹了口气,眉眼柔缓下来,轻声劝道:
“行走江湖,想要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没问题;见不得这般人心险恶、百姓受苦,也没问题但越是见不得这些,就越要记得,路见不平,量力而行,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做到更多你想做的事,拯救更多你想救的人。”
客站大堂,忽然传来一阵混乱声响,是那年轻伙计匆忙下楼的时候,忽然一脚踩空,便将老掌柜也给牵连进去,一起摔了下来。
老人抬头看去,瞧见那老掌柜与年轻伙计,即便已经摔得头破血流,也在咬牙起身,心里自是明白,他们之所以这般坚持,想要杀了自己两人,其实最大的原由已经不在果腹了,而是生怕那口水量不多的深井暴露出去。
老人深深一叹,转头看向宁十一,轻声问道:
“走吧?”
宁十一握紧了手中柳叶刀,指节作响,紧咬牙关,分明瞧见那老掌柜与年轻伙计眼神中的惊慌与狠毒,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转身脚下一跺,便率先一步飞身而去。
老人卫熵紧随其后,很快就与宁十一一起,背影融入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