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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3章 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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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中学府,中央主峰山路上。

    层层阶梯,山底而至山顶,卢取弄枪而行,日复一日,率性而为,随性闲逛,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北中学府毕竟天骄济济,特立独行之人,不在少数,仅说武山统共不足双手十指之数的学院弟子,项威与鸦儿姑娘整日与剑为伴,哪怕吃喝入眠,也片刻不离;皇朝皇主陈子南,入梦修行,一梦杀千年,若非每日还有下山磨刀的机缘,便整日不见踪影;钟氏妖城钟乞游,以天上罡风砥砺武道意境,整日风尘仆仆,性情之豪爽,饮酒取缸,令人惊叹;又有大山少年吴麟子,每日站桩,只练递拳;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拳动九天,异象相伴,豪退武运,光照千山。

    还有一个看似天赋平平,出身贫贱的鹿鸣,整天想着挖了先天武道胚子的双眼,真也是胆大包天。

    至于那个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阮瓶儿,倒是不知所谓,每天躲在弟子房中摆弄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件,不是人皮人发,就是人血人肉,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也显然不是什么正常人。

    也就只有那个看似出身来历最为不凡的云泽,好像正常一些。

    可这么一个动辄一旬时间不会沾床的家伙,就算看似正常,又能正常到哪儿去?

    踏上一级阶梯,来到半山腰处,卢取脚步一顿,停下长枪绕手的把玩动作,将之负于身后,居于高处而远望,眸光内敛,意味难言。

    更高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南山君缓步下行,来到卢取身旁站定,目光同样望向远处那座负于云海之上的武山,面含浅笑。而其肩上那只文小娘,则是双手扯住南山君一缕发丝,从后面伸长了脖子去看旁边那位负枪而立的年轻男子,面露困惑之色。

    相貌平平,身材平平,就连一身书香气也是格外的“中正内敛”,瞧不出所长所短,实在是平和圆满。

    文小娘皱了皱眉头,有些狐疑古怪,这世上哪有什么人真能如此平和圆满?便是山下那些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也得有个所长所短,就好像有些人长于心计,有些人长于体魄,有些人长于琐碎小事,有些人长于统率全局。文小娘收回一只手来,咬了咬指甲,然后伸长了脖子试图更加靠近卢取一些,耸了耸鼻子,实在是嗅不到这人身上的半点儿味道,就越发好奇,便干脆转身用力拽了南山君的一缕发丝下来,再后退两步,脚下噔噔噔跑了两步,“嘿咻”一声,就将南山君的那缕发丝当作藤蔓,将她格外小巧精致地身子荡到了另一边肩头,稳稳落地。

    文小娘趴在南山君的这边肩头上,睁大了眼睛好奇看向负枪卢取,一双眸子晶亮闪烁,分明能够瞧见这人身上缠绕着颇为浓郁的书香之气,却又瞧不出这些书香之气具体出自哪本书,是个什么来历。

    南山君自然有所察觉,无奈抬手拢了拢被文小娘弄乱的发丝,然后没好气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趴在他这边肩头上的那只小小精魅。

    “卢兄之道,就连文小娘都看不出来,是否有些偏颇了?”

    卢取面含浅笑,不置可否。

    南山君忽而一叹。

    “你我皆异类,之前还在书院的时候,挨过多少板子?抄过多少书?”

    卢取想了想,笑着答道:

    “板子挨过一百余六,书本抄过四百余三。”

    南山君手指继续戏弄气鼓鼓的文小娘,开口笑道:

    “比之在下,还是差了一些。”

    “哦?”

    “板子挨过一百余九,书本抄过四百余六。”

    闻言如此,卢取哑然失笑。

    两人并非出自同一书院,可如今看来,先生却是没差多少,除了戒尺就是抄书,至于两人之间挨过的板子,抄过的书本,数量有别,也不外乎就是两人与各自先生争道辩道的次数多少而已。

    你我皆是异类?

    或许本该有些话题可言,但说过这件事后,无论南山君也或卢取,却又忽然一起沉默下来。

    其实两人可以聊到一起的东西并不多,仅限于此。如今虽然不是文道昌盛,诸子百家的盛世,但两人的学问却是各自不同,虽然没有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夸张,毕竟同属儒家修士,可终归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南山君的学问,跟卢取的学问,没有可谈之言。

    就像文小娘眼中看来,南山君身上缭绕的书香之气,与卢取身上的书香之气,虽然近在咫尺,以至于两人身上这种无形无质,哪怕山上修士也轻易不可见的气机已经相互触及,却又没有半点儿相容,谈不上对立,却也泾渭分明。

    文小娘忽然有些颓态,一下子趴在南山君的肩膀上,兴致缺缺。

    没有辩道,哪有乐子可言?

    文小娘翻了个身,肚皮朝上,双臂摊开躺成一个“大”字,眼巴巴地望着这片灰沉沉的天空。

    自从年关之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太好的天气,阴云密布,已经酝酿了好几天时间,可偏偏没有半点儿雨雪,实在是让人开心不起来,倒不如痛痛快快下一场雨雪,然后就能晴空万里,好好晒一晒太阳。

    不光要晒自己身上这些已经闷到快要发霉的书香之气,也要晒一晒弟子房里那些快要发霉的孤本善本。

    文小娘幽幽一叹。

    继而一阵悚然,慌手慌脚爬起身来,再纵身一跃,一个猛子就扎进南山君的衣领里面,然后抬起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格外警惕地盯着山下来人,一只手揪着衣领边缘,一只手捏着鼻子,秀眉紧蹙,一张看似吹弹可破的稚嫩小脸,紧巴巴地皱在一起。它就只是汲取书香之气而成的精魅罢了,尽管满腹经纶,饱读诗书,却也正是因此,一旦遇见那些周身气机令她感到不舒服的人,就会毫不遮掩地露出嫌弃表情。

    知书达礼之善辈,往往天性避离鬼蜮之人。

    近似于寻常人家的凡夫俗子,瞧见那些满脸横肉的壮汉迎面而来,就会下意识躲闪让路,这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胆怯惧怕,还有或多或少的一部分原因在于“水火不容”。

    凡夫俗子不懂这些,山上修士隐约知晓。

    可文小娘毕竟不是凡夫俗子,也不是山上修士,而是靠着汲取书香之气才会形成的精魅,一双眼眸,就在某种程度上近于柳瀅的武道天眼,能够堪破一个人身上萦绕不散的某种气机。但与柳瀅那双武道天眼能够见到的气机有些不同,文小娘所能“看”到的气机,并不会是形形色色的具象显现,而是色彩光泽,图文轮廓,以及某种只有文小娘这种精魅才能清晰嗅到的“气味”。

    若非如此,她这小小精魅,又为何破天荒地藏在南山君的衣领中,甚至捏住了鼻子,不肯再嗅那股某种腥臭混杂了石楠气息的臭味?

    南山君眸光内敛,唇瓣开合。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嗓音轻柔舒缓,醇厚温润,独一文小娘可以耳闻。

    小家伙眉目舒展,松了口气。

    卢取眼眸转向来人。

    对于刚才发生的那些,卢取自然全部看在眼里,尽管不曾听到南山君究竟说了什么,却也大致能够猜到一些,无非就是君子之道的某些圣贤之言,以此壮大自身无形中的书香之气,用来抵御面前这位瑶光欲仙子身上那种无形之中会让文小娘感到很不舒服的气机。

    但文小娘不知道的是,南山君就连腰间悬挂的那只温玉白珮都给惊动了,尽管幅度不算很大,可卢取依然清晰见到,那只温玉白珮的另一面,分明刻有“君子”二字。

    是君子如玉?

    还是君子慎独?

    或者君子不欺?

    可无论玉佩另一边究竟刻了什么字,南山君这种做法,都不算特别过分。

    毕竟有些对于文小娘而言十分“污秽”的气机,其实是与剧毒无异,一旦污染了文小娘的书香之身,便会使之凭空消融,化归天地。

    换言之,与死无异。

    所以这位被人说是作了一门欺世学问的南山君,对于眼前这位瑶光欲仙子,感官极差?

    卢取倒是不会这么觉得,学问有别。

    赵飞璇娉婷袅娜而来,止步于两位读书人面前三尺之外,眸如秋水,唇角含笑,施施然侧身施了个万福,轻启朱唇,嗓音细腻道:

    “奴家赵飞璇,见过两位公子。”

    卢取含笑点头,道了名讳,打了声招呼,南山君虽然神情平淡,却也同样点头示意,只是没有出声罢了。

    卢取五指翻飞,将钢枪在身后随意把玩转了几圈,眸光稍稍内敛些许,不留痕迹扫了一眼旁边这位半路出家的读书人。

    其实在修行方面,无论南山君也好,卢取也罢,都是声名不显之辈,都是属于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情况,但在两人所在的另一个圈层之中,却又大名鼎鼎,毕竟这两人一个是年纪轻轻就将古人学问走到了极致,而另一个,则是不知如何就作出了一门欺世学问的儒家“败类”。

    但在相较之下,还是半路出家进了儒门的南山君名头更盛一些。

    毕竟无论学问是否欺世,有着颠覆传统的意味在其中,南山君也终归是作了一门学问出来,哪怕头顶“败类”之名,也改变不了此人具备圣贤之姿的事实。

    至少在卢取看来,南山君已经具备了古之圣贤的资质,甚至还要更在许多古之圣贤之上,因为任何一门学问的出现,在最初的时候都会被人予以相当程度的抨击,这是每一门学问现世之时都会必然经历的,哪怕现今于儒家大行其道的君子之言,在一些孤本典籍之中,也被记载曾经遭受过极为猛烈的抨击,甚至焚尽典籍,却也依然是在后世延续之中,逐渐被人验证了其中观点与道理,这才会有今日之势。

    再者言来,南山君那所谓“拨开云雾,追本溯源”的学问,至少在卢取看来没什么问题,只是因为他将这门学问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颇有些颠覆传统,颠倒乾坤的意味在其中,才会被人冠以“败类”之称。

    但也正是因此,南山君心智清明,就绝非寻常可以度量。

    可就是这么一位儒家败类,竟然会对瑶光欲仙子态度差到这般境地,又是为何?

    北中学府,确实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先是姬家麟子姬尚文,又有钟氏麟女钟婉游,再有便是眼前这位瑶光欲仙子,自从进入北中学府以来,这三人一直都在暗中争锋,当然更多还是前两位的明争暗斗更加火热一些,相较之下,身为瑶光欲仙子的钟婉游,就因为瑶光已被摘去了圣地之名,便无奈落入下风。

    这里毕竟不是学院那种鱼龙混杂之地,而是天骄遍地,又有几个头脑不太灵光的蠢人,谁不知道这位先天美人骨体质的瑶光欲仙子,其实根本就是瑶光圣主早早备好的鼎炉?只是这座鼎炉究竟要给谁用,是身为瑶光圣主的姚宇,还是身为瑶光麟子的姚鸿飞,不得而知,可无论归谁,都绝对轮不到其他人身上。

    难不成还要为了一时鱼水之欢,就要退而求其次,将自己卖到瑶光手里?

    卢取细细打量了一番赵飞璇。

    肌肤胜雪,明眸皓齿,虽是故作清怜,却也烟视媚行,绝对是这世上一顶一的美人了。

    却也可惜瑶光圣主刻意打压,这才导致这位美人骨虽然生得花容月貌,却也徒有其名,行止之间的妩媚妖娆,甚至较之红香阁中一些较为出色的弟子也才不相上下罢了,等到十五花灯节,这一代的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后,只怕这位瑶光欲仙子,就连欲仙子之名都要被人取而代之。

    确也不怪赵飞璇无能,无法与钟婉游和姬尚文分庭抗礼,毕竟在这天骄遍地的地方,哪怕皮囊再好,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优势。

    至于南山君为何会对赵飞璇感官极差

    卢取心中大致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只是更大的原因究竟是在瑶光针对云泽的不择手段令他不齿,还是在于赵飞璇收拢人心的手段令他不齿,还不太好说。

    卢取把玩钢枪的动作停了下来,心中一念,不过转瞬而已,只是书来略显漫长罢了,随后便开口问道:

    “赵仙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赵飞璇眸光莹莹,不留痕迹扫过神情平淡的南山君,随后笑望卢取,并未矫揉做作,却偏偏眉眼之间媚态横生,周身缭绕馥郁芬芳,悄然弥漫。

    文小娘忽然“呀”的一声,将脑袋完全埋进南山君的衣领里面,再不敢轻易露头。

    南山君眉关轻蹙,终于还是动手解下腰间玉佩,塞入领口之中,以无形中的玉石五德之气保护文小娘不会因为赵飞璇身上的莫名气机,就被污染了书香之气,魂飞魄散。

    卢取看了一眼南山君的动作,心中了然,便抢在赵飞璇之前开口言道:

    “倘若赵仙子是为寻我而来,咱们就还是另外找个地方相谈吧,此间毕竟也在山路上,不是什么谈话的地方。”

    卢取手腕一拧,钢枪转过,指向山腰斜下方的某座观景亭。

    “去那儿如何?”

    赵飞璇面色不变,含笑点头。

    临走之时,又别有深意看了一眼旁边始终神情漠然的南山君及其领口位置,心中所思所想,无论卢取也或南山君,大抵能够猜到一些,无非就是厌极了那只文小娘,但两人却也不曾表露出来,南山君更在赵飞璇告辞之际,含笑点头,至少面子功夫说得过去,并且目送赵飞璇与卢取一道下山去往那座观景亭,之后才转身离开。

    却又并未返回武山,而是应约前往武山。

    就在昨日,云泽方才去过灵山找到南山君,并且与之详细说了鹿鸣之事,以及自己的考虑。或许阮瓶儿不太能够理解云泽的想法,但“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十个字,却已经足够表明云泽对于鹿鸣的态度,甚至足够表明云泽自己为人处事的态度。

    所以关键还是在于后面五个字中蕴含的深层意思。

    明事理,知善恶,审时度势晓后果,做与不做。

    统共也就四层含义,层层递进不可乱。

    颇有些“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意思,但两者却又明显有着极大不同,云泽为人处事的道理,是建立在“我”的基础之上,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却是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

    因而两者之间看似相仿,实则有如天壤云泥。

    也正因此,云泽才会找到南山君,想要让他帮忙挑选适合鹿鸣学习这个道理的书本,当然云泽从没想过这样的道理能在书本上出现,只想着能让鹿鸣明事理,知善恶即可。

    圣贤书上确实不讲这样的道理,哪怕有所提及,也不过只是浮于文字罢了,太过苍白无力。

    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书本不能深入讲解这样的道理。

    至少在南山君的所知当中,就有着不少小说话本都很适合为鹿鸣以作启蒙之用,只是浅深有别,这才没在昨日就将那些小说话本全部推荐给云泽,而是自己整理了一天时间,根据道理深浅排出了上下顺序,这才动身前往武山。

    却不想,竟然只是因为瞧见了勉强可以说是同道中人的卢取,滞留了片刻,就还要遇见赵飞璇。

    南山君笑着伸手戳了戳文小娘藏身的地方。

    “出来吧,人已经走了。”

    鼓囊囊的衣裳动了动,然后一路向上,小巧精致像是天工雕琢而成的文小娘,就格外吃力地一只手拽着那枚温玉白珮的边角,从南山君的衣领缝隙探出头来,累得气喘吁吁,然后用力咬紧了牙关,这才终于将那温玉白珮从衣裳里面抽了出来。

    只是对于个头小巧的文小娘而言,那枚温玉白珮还是太大太重了一些,所以玉佩刚刚取出,就立刻坠了下去,连带着文小娘也尖叫一声,惨遭牵连,好在南山君反应及时,伸手拖住了那枚温玉白珮与文小娘,这才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只是小小精魅依然是被摔得七荤八素,头晕脑胀,好不容易在南山君的掌心之中爬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南山君一阵好笑。

    温玉白珮重新悬挂腰间,仍是背面朝外,刻字朝内,文小娘也被他重新搁在肩头。

    然后回身望去。

    同时儒家子弟的卢取,正与那有着欲仙子之名的赵飞璇一道立于山腰下方的观景亭中,君子在前,手持钢枪负于身后,面对山外苍莽浩大,收取天下景色在眼中,一身浩然正气,虚无缥缈,并不如何显现,却又始终存在。而其身后,赵飞璇亭亭而立,正在说些什么,眉宇间媚态横生。

    至于所说之事,哪怕不曾身在观景亭中,南山君也能大概猜出一些,无非就是许诺种种好处,想要那位书香门第出身的儒家子弟投靠瑶光。

    赵飞璇会先后盯上南山君与卢取,其实无可厚非,就像南山君,本就是半路出家的儒道弟子,进入书院之前,最多最多也就只能算得上家境殷实,仅此而已,相对于这北中学府动辄一流出身的子弟弟子,根本上不得台面,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靠山,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就只有之前待过一段时间的书院而已,但书院的地位其实相当尴尬,毕竟如今文道不昌,尽管这世上依然不会缺少儒家子弟,并且数量不少,但毕竟已经太久没有出过新的文道圣贤。这与修为境界无关,而是在于学问深浅,所以书院对于如今这个世道能够起到的影响,不过微末而已。

    也正因此,书院的存在,其实并不会被人评定为几流势力,更多时候还是以“教化”二字为重,也便中立为主,很少插手江湖恩怨以及各种争斗,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说得好听一些这叫“延续香火,大局为重”,但说白了也就无外乎“明哲保身”四个字。

    拿书院当靠山?

    怕不是读书读傻了才会做出这种蠢事。

    毕竟那些看似大义凛然、生平最是奉行君子之道的教书先生,其实也就只是一群伪君子罢了,却还言之凿凿说这叫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就难怪那些老老年间流传下来的圣贤文章虽然写得那么好,可如今却偏偏这般文道不昌。

    想起那些书院里的教书先生每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那可真叫一个扼腕痛惜,南山君就有些想笑。

    一群为人师表的家伙整天挤破了脑袋想要做这做那,却对于君子之道的理解,对于古代圣贤那些学问的钻研,甚至还不如一个天性便是蛮荒之辈的妖族,为儒道昌盛做出的贡献更是远有不如。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事儿?

    天天嘴里喊着“君子之道”,结果也就嘴上说说罢了,明明为人处事的道理就跟云泽一样,都是以“我”为起点,而将“道德”置于脑后,却偏偏不肯承认,口中所说每一句话,手上所做每一件事,本质不都是为追名逐利?何必美其名曰延续香火,大局为重?相较之下,反而是那事事以“我”为起点的云泽,才更君子一些吧?再不济也是真小人。

    总之是要强过那群伪君子的。

    南山君双眼虚眯,驻足原地远望片刻,便转而继续走向武山。

    其实昨天之前,南山君一直都自认为是与云泽之间的关系,大抵不过是因路见不平而起的泛泛之交,最多最多,也就勉强算得上相互之间有些熟悉罢了,更近似于不是朋友的朋友,可以一起坐下吃菜喝酒,可以一起闲聊说话,但也仅限于此。

    但自从昨天云泽找过他,当面说了那句“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之后,南山君就忽然发现,这人虽然不太可交,但也还是有些不错的。

    至少他这已经算是明明白白说了自己不是好人,是个小人,比起书院里的那些伪君子,强出太多太多。

    南山君缓步走过铁索横桥,将手入怀,去了那张连夜列出的书本名单,从上到下,次序分明,书本的数量不算很多,拢共也就只有五本罢了,并且按照南山君的印象,除了最后那本《烟花女与状元郎》的故事对于这番道理的表达有些阴晦,需要打从各个方面认真思考才行之外,其他四本,已经相当明显,尤其第一本,已经只差将那道理写成大白话,已经是再合云泽的要求不过。

    文小娘好奇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上面列出的书本名单,皱了皱眉头,面有疑惑之色。

    南山君忽然问道:

    “秦九州将那唤作鹿鸣的少女交给云兄,并且还让鹿鸣拜了云兄为师,目的是否在于以恶制恶?就像铁杵磨针的典故一样,等到成针之日,厝石也必消磨殆尽。还是说,秦九州此人另有考量?”

    文小娘眨了眨眼睛,忽然抱着膀子盘腿坐了下去,满脸认真,暗自计较着南山君所言。

    昨天云泽前去拜访之时,文小娘也在旁边,虽然是一如既往躲在了南山君的耳朵后面,可也确实听到了少女鹿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几乎就是南山君言之人性本恶的典型,不曾读书,无人教导,就成了这幅唯己唯心的模样。

    南山君继而笑道:

    “这件事虽然有待考量,但以恶制恶,至少也是秦九州的目的之一,并且已经初具成效,否则只以云兄往日里待人待事的态度,就断然不能容忍鹿鸣想要挖了柳瀅的双眼这件事,其中可能也跟秦九州有着一定的关系,但在我看来,就算鹿鸣与秦九州之间有些相当程度的因果关联,云兄也未必肯看秦九州这位圣人的面子,哪怕不将鹿鸣直接打死,也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文小娘面露好奇,有些想不明白。

    说到底,也就只是汲取书香之气而成的精魅罢了,也正应了“纸上得来终觉浅”这句圣贤道理,哪里懂得人心善变四个字。

    南山君不吝解道:

    “关键应该还是在于‘同病相怜’四个字,毕竟云兄也是出身俗世。更何况人非草木,哪怕铁石心肠,也终归会有柔软之处,或许秦九州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所以才会不远万里将那唤作鹿鸣的少女,从远在东海之畔的洮儿镇带到此间。”

    文小娘皱起眉头,仍是不解。

    南山君却不再详解,已经走过了铁索横桥,很快就找见了弟子房前空地上正在练拳的云泽,将那已经罗列出来并且排好了顺序的书本名单交给他,再三嘱咐,读书顺序不可轻乱。

    有那大胡子匠人赠书在先,云泽对此倒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当即点头答应下来。

    而两人还在这边闲谈之时,卢取就已经随意舞弄着手中钢枪游山玩水一般返回武山,隔了老远,就跟云泽与南山君两人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之后便往武山山脚走了过去,目光悄然扫过不远处正一如既往站桩递拳的吴麟子,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南山君拍了拍难得没有躲在自己耳朵后面,而是伸长了脖子看向柳瀅的文小娘,小家伙立刻会意,眉开眼笑地从他肩上跳了下来,嘿咻嘿咻地跑了过去。靠近之后,文小娘便睁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正在练拳的小丫头,柳瀅同样发现了这只金光内敛的小家伙,当即停下练拳动作,蹲在地上好奇打量起来。

    一大一小就这么相互看着。

    还真是大眼瞪小眼,画面颇为滑稽可笑。

    小丫头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文小娘的脸蛋。后者立刻咯咯笑了起来,张开手臂,直接就将将那根比它整个身子也细不了多少的手指抱住。

    柳瀅双眼一亮,小心翼翼伸出另一只手,将文小娘拖了起来,然后捧在手心,凑近了去看,武道天眼之下,自然能够见到这个奇奇怪怪的小家伙,周身有着雾气氤氲,隐约可见像是一座芝兰之室,悄然之间流转着一个又一个蝇头小字,像是一篇篇圣贤文章,烙印在这个小家伙的周身气机中。

    并非异象,而是与常说的气质有关。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其实本质也是如此,只是这种气机显现,绝非常人能够亲眼见到,哪怕山上修士,修为境界高出天外,也只会有着一种冥冥之中的朦胧感觉,要像柳瀅这般看得真切,非武道天眼不可。

    而在文小娘眼中看来,柳瀅身上萦绕的无形气机,大抵就是介于两者之间,亦真亦假,并不清晰,却也不算朦胧。

    但更主要的还是某种“味道”,香气萦绕,沁入心脾。

    一大一小,相互看了片刻,柳瀅再次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文小娘,小家伙就立刻“啊”的一下倒在她的手心里,然后偷偷摸摸睁开一只眼睛,再猛地坐起身来,“啊”的一下抬起双手,作出一个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凶恶的凶恶表情。

    小丫头被逗得咯咯直笑。

    两小只很快就玩儿得不亦乐乎。

    南山君不去理会她们两个,忽然提起了之前赵飞璇找上卢取的事,简单说过之后,便继续开口言道:

    “卢取此人,在下还是有些了解的,毕竟秦川淮水一线往北的这片广袤大地,也就只有东湖白马两座书院,相互之间来往也能算得上密切,所以最近几年以来,东湖白马各自除了一个儒家异类,两座书院的学生都有知晓。”

    云泽挑起眉头。

    “南山兄便是其中之一?”

    南山君不置可否,继而言道:

    “白马书院,持枪卢取,之所以被人说作儒家异类,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此人整日枪不离手,玉不随身,与书院先生最爱挂在嘴边的各种规矩,简直大相径庭。但这只是其一,算是异类之名的一个引子,其次便是此人修行中庸之道,学问虽已研究得极为透彻,便使他整个人浑然天成,圆满无缺,却又极为偏执。”

    南山君眉关轻蹙,神情复杂。

    “却也不知云兄是否注意过,此人上山下山,无论行走于何处,都会始终刻意避开所谓的‘第一’,以及所谓的‘最后’,就像过桥之时,绝不踩在桥面第一步应落之处,而是大跨步刻意迈过,以使脚掌落定之处,位于第二步所在的位置,离开桥面的最后一步也不会走,而是同样大跨步地直接踏上地面,以及山脚山顶,山路首尾,街头巷尾,都是如此。”

    云泽愕然。

    “中庸之道我虽了解不多,却也知大抵不过‘不偏不倚,折中调和’,这门学问确实深有其道理,但若做到这种地步,甚至已经被人说做偏执,是否就有些”

    说到这里,云泽忽然面露为难之色。

    南山君笑了笑,补充道:

    “偏离了中庸二字?”

    云泽哑然苦笑,轻轻点头。

    “简直背道而驰。”

    “谁说不是呢。”

    南山君轻叹一声,也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神色忽然变得格外复杂。

    “虽然卢取的偏执,与中庸二字乃是背道而驰的说法在你我看来似乎是对的,但这似乎又是错的,或者说,这种说法其实并不符合卢取此人如今的情况,看似背道而驰,乾坤倒覆,可偏偏卢取又一直都是安安稳稳走在中庸这门学问的康庄大道上,不曾有过半点儿偏离。而这,也是卢取此人被人说做异类的关键所在。”

    南山君面带苦笑。

    “倘若在下被人说做异类,是因在下将那学问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剥开了不开剥开的华美皮囊,那卢取被人说做异类,就是因为他对中庸二字的理解,或者该说他对中庸这门学问的理解,已经足够赶超古之圣贤。但具体是否如此,犹未可知,毕竟如今东湖白马两座书院里的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学问,并不知晓卢取究竟已经走到了怎样的程度,对于这门学问的理解又有了怎样的见地,包括在下,也是虽知此人,却又一无所知。”

    云泽默然。

    对于儒道学问,云泽虽是早有接触,却也十分浅薄,不过皮毛而已,理解不深,要他在这儿评点一位似乎已经学问精深赶超古之圣贤的儒家弟子,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当然南山君也从未想过云泽能够评点什么,便不再这件事上继续多说,手中折扇轻轻敲打另一只手的手心,略作沉吟之后,便转而言道:

    “赵飞璇找到卢取,所说之事,无外乎就是想要通过许诺种种好处,将其招徕瑶光,而卢取此人是否已经答应此事,尚未可知。鉴于云兄与瑶光之间的恩怨,最好还是小心为妙。”

    闻言如此,云泽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开口笑道:

    “君子不先人以恶,不疑人以不信。倘若我没记错,这句话应该还是南山兄与我说的,怎么如今反而说出这种话来?”

    南山君手中折扇啪的一下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五指收拢,将折扇握住,摇一摇头,哂而笑之。

    “我是儒家异类嘛”

    然后颇有些炫耀的意味开口道:

    “但我二人相较之下,还是卢取稍弱一筹,板子才只挨过一百余六,书本也只抄过四百余三。”

    云泽愣了一愣,没有扫兴,笑着问道:

    “南山兄要比卢取挨过更多板子,抄过更多书本?”

    “那是自然。”

    南山君颇为得意。

    “在下不才,板子挨过一百余九,书本抄过四百余六!”

    云泽哑然失笑。

    倒也难怪被人说做儒家异类,挨过板子更多,罚抄书本更多,什么时候竟也成了值得炫耀的东西?难道这不是在说你二人谁才更多地违反了书院规矩,谁更不受学问教化?

    一念所及,云泽随之一怔。

    然后深深看了南山君一眼。

    如今东湖白马两座书院里的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学问。倘若没有记错,南山君之前确实说过这句话,那这是否也就意味着,其实书院里那些先生根本就是名不副实?甚至是在误人子弟?所以挨过更多板子,被罚抄了更多书本的那个,才是学问更深,更加清醒?

    读书人的一较高下,还真是有些奇奇怪怪。

    但也不算太过奇怪,只是需要细加琢磨罢了,更多的还是在于深意二字,倘若还要一切全都流于表面,那就不是同辈之人的一较高下,相互切磋,而是指点。

    云泽沉吟片刻,忽而摇头道:

    “似胜非胜,文无第一。”

    而后稍稍一顿,方才开口补充道:

    “先生曰:汝未来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既然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又何来胜负,哪有高低?异类与否,似也如此?”

    南山君闻言一愣,随之一笑。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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