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为乐当及时
景天明已经在临山城逗留了太久,家中书信一次次送来,不断催促,夹杂在其中,还有一封那头母老虎的亲笔书信,信中所书言简意赅,一说上奏之书已经堆积极多,繁琐小事或可不必急于一时,但在其中却也不乏涉及一族兴衰之大事,需要族主亲自定夺,不可过分拖延;二说三日不回,后果自知。
已经流连花丛许久的景天明,读过信中最后八个不仅朱砂写就,并且几乎占了半个“篇幅”的血红大字,当即拍案决定,即日启程。
但在离去之前,却又到了秦九州下榻的那间客栈,正巧撞上那位秦家少爷不知廉耻地抱着一位黑衣小童的大腿,痛哭流涕,真如杜鹃啼血一般,哀鸣不知,被那黑衣小童铁青着脸托在地上,一只手用力扒住门框,一只脚蹬在秦九州脸上,嘴里骂骂咧咧,意图脱身离开。
景天明与那景家太上当即目瞪口呆。
黑衣小童也立刻身体紧绷,一双眼眸之中雷光乍现,翻腾不止,死死盯着面前两位不知为何而来的圣道修士,一双手臂隐隐粗壮了许多,钢针铁线一般的黑粗毛发肆意横生,只差些许,就要显出原形。
秦九州立刻爬了起来,抬手一抹脸上的鼻涕眼泪,手掌落下之时,灵纹暗生,悄然流转,已将此间天地拘禁起来,化为己用,同时客栈中的那些闲散酒客眼中,无论此前装腔作态的秦九州,还是那被纠缠不休的黑衣小童,亦或方才登门的老少两人,都在顷刻之间消失不见。
对于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客栈当中许多常客也就只是摇头叹上一声没有好戏看了,都是见怪不怪。
谁不知道临山城的来福客栈,有个修为境界吓死人的奇葩怪胎?天天拽着一位黑衣少年,没脸没皮,不是抱着人家的腰杆就是拽着人家的大腿,都被那黑衣少年抬脚踹在脸上了,也是无论死活都不肯轻易撒手,天天哭着喊着要找什么孟姑娘,有些时候安安静静坐在角落,就满脸的义正言辞,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为人师者,什么成人之美,偶尔还会提到什么生米煮成熟饭之类的,全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奇怪之言。
莫不是修行出了什么岔子,走火入魔?
还是心魔作祟?
修行这事儿,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且不说踏足圣道的种种条件如何如何,就只说心境方面,必须明净无暇,容不得半点儿尘埃,否则修为境界越是精进,心境瑕疵就越是明显,到最后就会破镜难圆,轻则疯疯癫癫,重则命归黄泉。
尽管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但也不是绝对没有。
自古以来,因心境不净,或是丧命,或是疯癫的圣道修士,也能说得上是数不胜数,而在其中最为出名的,只说在世之人,应该就是北城以北再往北的那个老疯子了,而其究竟如何落到这般境地,世人纷云万千,众说纷坛,不知何真何假,但毫无疑问的是,那个老疯子是在一千年前才忽然心境破碎变成了这幅模样,尽管修为境界不曾有过丝毫跌落,但也已经变得痴痴傻傻,据说是衣不蔽体,口水乱甩,就连下雨下雪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俨然已经不复往昔荣光。
倘若圣道修士心境破碎,险死还生之后就要变成那副痴傻模样,那么来福客栈里的那家伙,倒也确实不像走火入魔。
可他既然不是走火入魔,又是为了何事才会这般没脸没皮?
略知一二者,笑而不语。
一无所知者,抓心挠肝。
却是谁也不敢上前询问究竟,毕竟说到底那也是个圣道修士,在场诸位,若非山脚处的小修士,就是山脚下的凡夫俗子,哪个有胆敢在圣人修士面前刨根问底?
今儿个这场闹剧,从一大早就延续至今,既然已经没得看了,那也就不看便是。
小天地中。
景天明回过神来,干咳一声,神情古怪看着面前高矮两人,一个是秦家少爷,一个是叱雷魔猿。景天明的目光更多还是落在那个已经面目逐渐变得狰狞的黑衣小童身上,神情越发古怪起来。
叱雷魔猿本体是个什么模样,天下间绝不只有这么一头,景天明也绝非不曾见过,知晓那是甫一降生便已开了气府的异兽之一,随着年纪越大,修为境界逐渐拔高,身材也会越发魁梧。眼前这个,景天明还是头一次见,却也曾经有过听闻,知晓它的大概来历,无非就是北城以北曾在一次血雾封山中,以披挂雷霆之势,闹出了极大动静的那头叱雷魔猿,也是这一异兽种中唯一一个踏足圣道的叱雷魔猿,据说是头身高百丈的家伙。
如今化出人形,再不济也该身高马大才对,怎么却是这幅模样?
那景家太上忽然上前一步,在景天明耳边压低了嗓音嘀咕两句,言简意赅解释了有关黑衣小童最近几年的一些传闻,景天明这才恍然大悟。
然后看向刚才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秦九州,略作沉吟,就忽然咧嘴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为了从这叱雷魔猿口中得知孟仙子去向。姓秦的,亏你还是个圣人修士,竟也做得出来抱人大腿这种事?抱人大腿也就算了,让人踩在脸上也无妨,淌眼泪流鼻涕又是怎么一回事?”
黑衣小童挑了挑眉头,口中獠牙缓缓缩回,手臂也重新恢复原本纤细模样。
秦九州面沉如水,轻而易举就翻了一个足够吓死人的白眼。
“我是有求于人,低声下气有何不可?古之圣贤尚且言说有所为,怎么,你还对古之圣贤有意见?”
景天明面上笑意一僵,有些咬牙切齿。
不过古之圣贤曾有言道“有所为”,这事儿确实不假,但这句话后面是不是还有一句叫做“有所不为”?
那景家太上神情古怪,一阵欲言又止,毕竟自家族主已经摆出了那副铁青脸色,倘若自己这会儿再去横插一脚,岂不就是在说自家族主是个不曾读过书的文盲白丁?这岂不就是坐实了自家族主只知打打杀杀?
景家太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低头耷耳,袖手不言。
景天明胸膛深深起伏,许久才终于平复心境,大袖一甩,冷哼一声。
“本族主不屑与你多作口舌之争!”
秦九州嗤笑一声,又翻了一个能止小儿啼哭的白眼。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看得出来眼前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圣人,分明是找秦九州来的,就不再多管,举步便走。
却方才踏出一步,就被秦九州伸手拽住了脖颈衣领,直接拎了回去,然后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掌心下方,灵光暗藏,已经悄悄写了“如不胜衣”四字复文。一瞬间,黑衣小童脸色急变,苍白如纸,不见半点儿血色,甚至险些双腿一软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抬头咬牙切齿瞪了秦九州一眼,但后者却是恍若未知,冲着景天明抬了抬下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景天明重重一哼。
“没什么太大的事,就是临走之前顺便过来问问你,之前柏氏妖城那位正人君子说的那个建议,是否作数。”
秦九州眨了眨眼睛,故作茫然。
“什么建议?”
景天明气息一滞,一阵咬牙切齿。
“就是本族主退让一步,不必那木河镇出身的泥腿子自斩修为,换你不再插手他二人之事!”
秦九州这才面露恍然之色,笑眯眯点了点头。
“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却不待景天明松一口气,秦九州就又忽然补充道:
“可我也没答应呀,倒是你,那天被我揍了一顿之后,我问你是不是可以退让一步,不必我那弟子自斩修为,你怕继续挨揍,就已经答应过了。”
景天明怒目圆瞠。
“我他娘的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那就是我记错了?”
秦九州立刻皱眉。
“这不行啊,要不景大族主,咱们再去城外重新来过?放心,这回我会下手轻点儿,最多也就十天半个月,就能保证让你脸上的伤势全部恢复。”
景天明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正待开口,却被那位景家太上慌忙上前拦了下来,然后急急忙忙掏出那张自家族母亲手写就的书信塞在景天明手中,用力挤了挤眼睛。
宣纸一张,朱砂血红,已经透纸而出。
“三日不回,后果自知”八个占据了大半张纸的血淋淋大字,至少对于景天明而言,简直触目惊心。
景天明嘴角抽了一抽,将那封信揣入怀中,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之后,又吸一口,往复三次,这才终于是将心情平复下来,然后目光望向眼神当中分明别有一番深意的秦九州,再次按下心中想要与之出城厮杀一番的冲动,咬牙说道:
“不孝有三,无後为大,姓秦的,不是全天下人都会跟你一样,咱们走着瞧!”
秦九州也不恼火,呵呵一笑。
“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你”
景天明一只手指着秦九州,牙齿再次咬得咯咯作响,但终究还是没再纠缠下去,一甩大袖,转身就走。
灵纹散去,天地复归。
秦九州手掌轻拍黑衣小童肩膀,收回了“如不胜衣”四字复文,然后不由分说伸手拽住黑衣小童的衣领,将他拉了回去,重新坐在角落里的那张方桌旁,要了两壶好酒,然后指了指秦天明离开的方向。
“先前你也瞧见了,那家伙就是景博文他爹,也是现在的景家族主,具体姓甚名谁,你应该听人说过,我就不再跟你多说这些。不过现在你是清楚了,我可没跟你扯谎,我找孟姑娘真是为了谢安儿考虑,你想呀,我好歹也是一个大男人,你也不是母猴子,咱们两个谁也不懂胭脂水粉这些东西,安儿虽然模样不错,但终归还是出身贫贱,就跟那些出身显赫的比起来差了点儿气质,这才需要好好装扮一番,要不怎么能够拿得下景博文那家伙?”
客栈伙计送了酒过来。
秦九州笑呵呵起身,亲自弯腰为黑衣小童倒了杯酒水。
“只此一次,您老人家就发发善心帮帮忙,等他们两个生米煮成了熟饭,景天明那老东西肯定没话说,难不成还能跟我秦家撕破脸皮大打出手?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会一桩婚嘛。”
黑衣小童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说得倒是大义凛然,还不是为了想要找到我家三夫人的落脚之处?刚才那位景家族主说的倒是不错,你这家伙,好歹也是圣人修士,怎么恁的没脸没皮?”
秦九州“嗨”了一声,摆了摆手,重新坐下。
“圣人修士怎么了?圣人就得有脸有皮才能行?不过是个修为境界高低的问题罢了,别人看重这些,我可不会太过看重,更何况你还真以为我就那么愿意费劲修行?不过就是随便练着玩玩儿罢了,当然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后来就不是了,是为了能有本事跟人一争孟姑娘青睐。”
秦九州喝了口酒水。
“天下修行之人万万千千,能有几个是真正奔着证道成仙求长生去的?还不都是为了追名逐利?只是世道尚武,迫不得已才会如此罢了,倘若世道尚文,就会变得人人读书,可真正为了书中所写那些大道理去的,也同样不会有几人,否则往古来今这么些年,这么长的岁月长河,怎么才只这么几个圣贤大儒?就是因为他们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大的理想抱负,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证道成仙求长生,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青史留名的圣贤大儒。所以修行也好,读书也罢,都只是他们为了追名逐利选择的途径而已,都在想着能够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无外如此。”
说道这里,秦九州忽然弯腰趴在桌子上,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呵呵道:
“我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我对醒掌天下权没什么太大的想法,要不早就乖乖回家继承我老爹那秦家族主的位置了,我只想醉卧美人膝,醒卧美人膝。”
黑衣小童哑然。
不说修为境界的问题,你这家伙好歹也是秦家少爷,就这点儿出息?三夫人虽然貌美倾城,仙姿无双,足可称得上风化卓著的一世美人,但说到底,在修行大道面前,男女情爱,不过狗屁而已,真要能够证道成仙长生不死,所能得到的,又何止这一位美人?就连最近已经放出风来,正月十五就要梳拢问红尘的这一代红香阁麟女,或者下一代红香阁麟女,甚至下下代,下下下代,只要你这证道仙人开了口,不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收入囊中?
秦九州忽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么我就要问你一句了,你真有把握能够证道成仙,长生不死?”
黑衣小童方才拿起酒杯,闻言之后,忽然愣住。
然后神情古怪地瞥了笑吟吟的秦九州一眼。
这世上,哪有人敢言说真有把握能够证道成仙,长生不死?往古来今无数年,岁月长河那么长,其中修行天赋最为惊艳世人的,当数两千年前横空出世的云温书,甚至被人言之,一身光芒照耀整座岁月长河,乃是自有历史记载以来,最有希望能够证道成仙的一人,天赋之强,纵观古今也无人能出其右,到头来,不也还是一切成空?
也正因此,自从云温书二十多年前忽然销声匿迹之后,天下间就再也没人敢说谁有希望能够证道成仙,最多最多,也就是洞明圣地的那个老秀才,将那名叫穆红妆的,说作是有望能够开辟一个崭新修炼时代的人。
秀才二字,意作才之秀者。
所以穆红妆的天赋之强,或许比不上那个横空出世的云温书,但也绝对不差多少。
难不成她就敢说自己有着相当把握,可以证道成仙?
还是能活着成长起来再说吧。
黑衣小童摇头哂笑,将手中酒杯递到嘴边,一饮而尽。
正待倒酒,黑衣小童忽的愣了一下。
秦九州面上笑意更浓。
“想明白了?”
黑衣小童瞥他一眼,没有说话,沉默倒酒,还是一饮而尽。
秦九州也不在意这些细微琐事,轻声叹道:
“修行之道,道阻且长,人间气象万万千千,都是磨砺,也是磨难,所以修行一事,从来没有什么板上钉钉。既然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够证道成仙,又何必再去追逐那虚无缥缈的仙境?那些看似理想抱负极为远大的,又岂不是全都落在了下乘?”
秦九州老神在在,摇头晃脑道: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黑衣小童闷不吭声,一杯又一杯酒接连入腹,一整壶酒,很快就被他给喝了个底儿朝天。
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神情复杂望向对面那个正在一脸美滋滋模样回味着酒水甘醇的家伙,沉默良久,这才终于深深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深思良久,忽而开口说道:
“你不能去,但你徒弟可以,不过她得发誓,不能通过任何方法将两位夫人的暂居之处暴露给你,三夫人对你没兴趣。还有算了,这个人情不要也罢,就当是还了你刚才的这个人情。”
秦九州开怀一笑。
“君子一言?”
黑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你也算君子?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