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步步惊心
那不知具体来历的妖族武神,最终还是颇为爽快地答应了陈也的请求,然而这件事对于这位妖族武神来讲,却正是应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所以陈也之前说的那些,除了最后所谓的“若无允许,不仅出不来,更看不到,也听不着”只是八品武夫因一思二牵扯出来的胡话之外,其他的则确有其事。
一行三人,实际上却是四人,安静休息。
在此之前,“陈也”赶路匆匆,走得极快,看似若无其事,实则体力也是早已到了极限,只是因为当时负责赶路的并非陈也,而是那位暂住在其体内的妖族武神,再加上这件黑龙翻墨法袍能够化解罡风迎面,方才能够一路坚持下来,并且看似要比云泽穆红妆两人更加轻松。可这位妖族武神毕竟只是暂住陈也体内,如今这具八品武夫身体的主动权重新落在陈也手中,疲惫酸痛感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只是方才因为心急于应该如何解释,便没有察觉,如今得到这位妖族武神爽快答应之后,陈也原本悬起的心也便落回肚子里,就立刻苦着一张脸,握拳不断捶打双腿,便不免又酸又胀又疼,一阵龇牙咧嘴。
云泽与穆红妆各自瞥了一眼陈也,后者稍稍安心,这才更像那个傻书生平日里的作风。
然而云泽却是心情越发沉重。
“陈也”越像陈也,越是陈也,一旦之后出现什么意外,就越是不好出手,不仅仅因为陈也与卫洺之间关系紧密,一旦事情败露,便会导致两人之间反目成仇,更是因为穆红妆必然不会放任云泽随意出手将陈也打杀。
所以世上才有那么一个双脚离地并没有太远的大道理,甚至可以说是脚踏实地,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
云泽是强行与穆红妆走在一起,在很多小事上一直隐忍退让,才能保证两人之间自始至终都是安然无恙。可强扭的瓜毕竟不甜,这种貌似紧密的关系,一旦因为某件事出现什么裂隙,便会如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而在如今,进入这座古战场后,陈也身上的种种表现,可谓处处古怪,不是一件黑龙翻墨法袍就能解释掩盖得了的,所以在云泽而言,一旦出现什么意外,当然不会介意为了保住自己性命,就出手将陈也彻底打杀,可在穆红妆而言,却断然需要考虑如何才能保住陈也性命,无法做到如云泽一般铁石心肠。
所以一旦说白了,就是穆红妆虽然虽然性情跳脱且偏躁,但却依然留有妇人之仁,这也是云泽与穆红妆之间最大的区别,并且两人一旦关系破裂,这所谓的妇人之仁,就有极大的可能是为罪魁祸首。
云泽心思百转,又是百般无奈。
放在如今,也就唯有奢望发生在陈也身上的那些变故,能够给人留有余地可以轻易解决,而不必因为是否需要留住陈也的性命,导致云泽一路走来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一夜无话。
次日,一行三人,实则四人,仍是陈也走在最前边,继续赶路。
古战场的天,从来都是灰沉沉,朦胧胧,抬头遥望,压抑且深邃,倘若只凭肉眼观望,就几乎无法分清白昼与黑夜。但两者之间也并非完全相同,其中最大的区别就是一旦到了夜里,这吹遍整座古战场的罡风就会变得更加阴冷许多,并且那些诸如死气、鬼气、怨气、戾气之类的阴属气机,也会更加浓郁,对于陈也而言,因为那件黑龙翻墨法袍的缘故,或许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云泽与穆红妆却是吃足了苦头,需要时时刻刻调动体内血气气韵,游走四肢百骸,用以驱散那些随同罡风而来,侵入体内的阴属寒冷气机。
尤其夜里的罡风,要比白间更加猛烈,吹过也或灌入这周遭许多巨大骸骨的缝隙时,如同鬼哭一般的呼嚎之声,自然也就更加摄魂夺魄。所以这整整一夜,穆红妆都始终维持着烦躁不已的心情无法平静下来,以至于接连数次,都险些没忍住想要与人出手,所幸最终还是留有些许冷静,只咬牙切齿将拳头一次又一次砸在身后的那座巨大骸骨上,每一拳落下都是不遗余力,金铁交击的沉重声响,伴随着穆红妆拳峰破裂带起的血花四溅,让人望而生畏。
云泽较之而言,至少是在表面看来要稍好一些,虽然也曾数次心湖心境翻涌波澜,按捺不住想要肆意发泄,却在后来,偶然发现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能够勉强对抗魔音贯耳,便整整一夜都在修炼混元桩功。
故而今日赶路,云泽与穆红妆的精神状态都有些萎靡不振。
尤其穆红妆,不仅精神状态极差无比,并且一双拳头也已经皮开肉绽,最早的时候,甚至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毕竟这些骸骨遗留至今已经不知多少年,哪怕饱受罡风摧残,也依然完好如初,便不论其生前修为境界究竟几何,仅仅只是骸骨的坚硬程度,就足以胜过许多灵兵法宝,而穆红妆虽是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肉身之坚韧,在同等境界之中可谓匪夷所思,却也极难与这诸多骸骨相提并论,会落到这般地步,也是理所应当。
云泽气府之中还有不少丹药药散,都是最初前往古代妖城时用完留下的,保存至今,并且一路走来又有补充,便给了穆红妆一些,用以恢复伤势。
入夜之后,仍是阴气沉重,魔音贯耳。
已经辛苦走了整整一天,此番入夜之后,就哪怕云泽有着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也已经有些抵抗不住。逼不得已,便只能取了两坛桂花酒出来,与穆红妆一人一坛,每当按捺不住心底冲动之时,便喝一小口,靠着桂花酒能够明心静神的作用强行挺过去,只是云泽与穆红妆谁都不敢过分多喝,便在一夜过后,两坛桂花酒,各自都有至少一半剩余,却也依然苦不堪言。
然而魔音贯耳虽然能够毁人心境,实际上却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不会造成太大影响,尤其许多于修道之初便十分重视心性心境磨练的修士,更可以对于魔音贯带来的影响耳视若无睹,只是云泽心湖心境从来都是最大的弱点,几乎没有平静之时,而穆红妆则生性跳脱,性情偏躁,又从未有过针对自身心性心境的砥砺锻炼,如今遭遇这般魔音贯耳,就自然难以避免深受其害。相较之下,反而陈也更加轻松,甚至于哪怕没有哪家黑龙翻墨法袍在身,也依然可以睡得十分安生。
所以傻有傻的好处,心思单纯,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便哪怕魔音贯耳想要于其心湖之中兴风作浪,也不过如同微风拂面,带不起太大的波澜。
反而心机城府越深的,或是心性不定的,更容易受到深浅不同的影响。
接连数日过后,一行三人,实则四人,方才终于走出这片骸骨林,或也因这些巨大骸骨虽已身死,却余威犹存的缘故,骸骨林虽然占地广阔,却从未见过任何阴鬼邪祟,也便一路走来,除了魔音贯耳让云泽与穆红妆两人饱受折磨之外,反而相当平稳,不仅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任何机缘可寻。
又或该说,这一路走来,大大小小的机缘,其实数不胜数。
最起码的,便如那些一座座如同山脉一般的巨大骸骨,莫说整个带走,便只是取了其中的一根骨骼,以其坚硬程度,足够用来炼制灵兵法宝,尤其骨骼余威犹存,一旦炼成,威力如何自然不消多说。
然而无论云泽也好,穆红妆也罢,哪怕已经竭尽全力,也无法带走任何一根巨兽骸骨,更不敢轻易将之收入气府,毕竟骸骨不止巨大,其上依然留有的可怖威势,哪怕只是沾染分毫,都已经足够让人心惊胆战,一旦将其收入气府之中,那难以言述的庞大威压,便要全部加在自己身上,后果除了气府破碎,爆体而亡,几乎不做其他考虑。
金山银山横在面前,却只能望洋兴叹。
云泽与穆红妆当然觉得可惜又无奈。
直至这一日,陈也走在最前方,领着云泽与穆红妆两人翻过了一座已经完全倒塌的残破城墙之后,终于暂且走出了那片占地广阔的巨大骸骨林,而此间出现在眼前的,则是一片城池遗址,残垣废墟。时过境迁,哪怕残垣废墟,也已经饱受罡风摧残,便一眼望去,除了一些十分有限的巨大砖石之外,已经不剩太多东西。
倒塌的墙壁、断裂的石柱、屋檐碎瓦、镇宅石兽
有且仅有这些而已。
除此之外,便是另外一片巨大骸骨林,只是相较于来时经过的那片,这里的骸骨散落更加稀疏,只是零星散落在漆黑坚硬的地面上,有些甚至已经埋入地底,而不似之前那般过分密集,几乎全部都在地面之上。
云泽与穆红妆一阵面面相觑。
其实早在最初进入古战场的时候,云泽选择的方向,并非是如此间一般迎着罡风而走,毕竟古战场广阔浩大,虽说其中机缘造化无数,却也谁都不敢言说具体哪里能够找得到,毕竟这种东西,其实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自身气运。却不想,改变方向之后,跟随陈也一路走来,竟然还会见到这样一处几乎完全毁灭的城池遗址,只唯独可惜,年代已经太过久远,哪怕这座古代城池还有遗址存在,却也不剩什么东西,除了极为有限的一些镇宅石兽之外,其他的那些几乎已经全部风化,根本看不出建筑风格,无法对比古籍,寻出这座古代城池的具体来历与年代。
而那倒塌的城墙,许是因为城墙厚重且高大的缘故,哪怕早已倒塌,并且饱受罡风摧残,也依然属于最高点。
云泽蹲下身来,伸出五指按在其上,指尖传来的触感,能够清晰察觉到城墙表面如同砂纸一般,只是即便如此,这城墙表面也依然坚硬无比,哪怕穆红妆拿了原本属于云泽的那柄寒光映月刀用力劈斩许久,最终也只是勉强留下了一道白印而已,反而震得穆红妆虎口开裂,血流如注。
两人一阵面面相觑,哪怕穆红妆,也已经明白过来,这座古代城池真正的来历,恐怕要比想象中的更加久远。
陈也身姿挺拔,站在一旁,身上再无半点儿傻气。
每日白间赶路之时,都是如此。
所以这个“陈也”在瞥见云泽与穆红妆的动作之后,并未阻拦,也未开口多说,只看了一眼便就挪开目光,重新望向这座本不该如此模样的古城,眼圈儿泛红,泪光涟涟,眼神深处满是隐藏不住的怀念与伤感,却最终也不过扯了扯嘴角,满是苦涩的咧嘴一笑,之后便就重新收拾好心情,抬脚走下城墙,继续往深处走去。
只是脚步要比之前慢了许多。
像是故地重游,“陈也”的目光,总会落在一些记忆尤甚的地方,就像脚下的这条路,其实原本该是这座城池之中最为宽阔的一条街道,足够容得下百辆车马齐头并进,并且还是玉石铺筑,其下刻有足够笼罩一整座浩大城池的灵纹阵法,能够保证这一整座城池始终灵气充沛,甚至比起许多洞天福地还要更加浓郁。
右手边那座断裂石柱,大半都被埋在地底深处,原是一座布匹成衣店铺的顶梁柱,而店铺自然也是广受好评,尤其成衣从来没有完全相仿的两件,并且其上刺绣往往针线细密,并且别出心裁。所以店铺里的各种成衣,男子总以长袍大氅居多,女子则以各种长裙为主,不仅水火不侵,无惧寒暑,并且能够自然而然汇聚灵气,在其内部形成一座很小很小的小天地,所以身着此类衣裳,便是坐也修行,行也修行,甚至包括如今陈也身上的这件黑龙翻墨法袍,也是出自这间店铺,只是稍有不同的,因为“陈也”原本的身份地位使然,这间黑龙翻墨法袍,实际上乃是出自店铺老板娘之手,无论水火不侵、寒暑不惧的程度,也或内里自成的小天地,都远非其他成衣法袍可以与之相比。然而如今再看,店铺显然已经不再,仅剩的断裂石柱,也已经完全瞧不出其上原本天女散花的精美图案。
途径此间之时,“陈也”稍稍止步,随后走上前去,将一只手抬起贴在那座断裂的石柱上,并没有见到什么气势磅礴,也没有任何灵光涟漪,就这么平平无奇的,让那石柱于悄然之间变成齑粉飘散。
然后低头弯腰,在一堆齑粉之中捡起了一张黄纸丹书的符箓,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符箓已经十分破旧,以至于就连其上书写的纹理图案都无法看清。
“陈也”抬手抖了抖那张符箓,又将其拿到嘴边,张嘴一吹,符箓一阵哗啦啦作响,好像这一口气直接吹出了一场浩大的风暴一般,席卷着无数灰尘齑粉汹涌而去,与迎面而来的罡风碰撞在一起,凭空之中发出一声沉闷重响,随后风岚漫卷上天,搅动八方云烟剧烈翻涌,暴露出天上晦暗深邃的阴雾之中,无数狰狞面孔。
但对“陈也”而言,却仿佛理所当然,又或早已知晓,所以看也不看,只是珍而又珍地贴身收起那张破旧符箓,又顺手拍了拍藏纳符箓的地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觉得更加稳妥一些,不会轻易丢失。
再往前走,同在右手边,在一片零零散散落在几块粗糙碎石的地方,原本乃是一座顶大的酒楼,若非黄紫公卿,根本消费不起,经常随随便便一桌就是饕餮盛宴,少则几百上千灵光玉钱,多则几万几十万,而其中最为顶级的一场盛宴,哪怕“陈也”也只在年纪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吃的是蛟龙肝、鸾凤髓,喝的是紫琼浆、金玉液,延寿宝药从头到尾百余盘,每一盘都被高高摞起如同小山一般,又有鲲鹏翅、白虎尾、驼碑龟背、狻猊背筋,一整张巨大桌案,四处霞光喷薄,处处神曦盎然。却在如今,早已一物不存。
“陈也”再次止步,随后走上前去,茫然四顾,像是正在寻找什么,然而许久之后,仍是一无所获,便不免流露出一抹怅然若失的神情,只能放弃。
走到十里之外,左手边的空地上,原本有着一座兵器铺子,里面打铁的汉子整日光着膀子,肌肉虬结,肤色黝黑,身上往往带着十步开外也能闻得到的汗臭味。只是这座兵器铺子如今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十分巨大的天狗骸骨,颈部断裂,肋骨残缺,甚至就在头颅眉心之处,至今也还留有一把冷光流溢的钢枪,而在钢枪对过,那天狗头颅的背面,则是一个巨大的坑洞。“陈也”至今也还记得,那位汗臭味十足的汉子,在黑暗笼罩之际,外敌来犯之时,第一个挺身而出,拦下了那头最先闯入城中肆虐的异兽天狗,与之激战整整三天三夜,最后焚尽心头血与一身底蕴,枪出如龙,罡芒射穿天狗头颅之后,还曾射穿霄汉,不知湮灭了多少星辰,在那浩瀚无边的天穹之上,生生留下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巨大天坑。
“陈也”面无表情,来到那座颈骨断裂的天狗骸骨面前,仰头看了片刻,随后缓缓伸手,抓住了那天狗骸骨上的一道裂痕,随后猛地一拉,那巨大如同小山一般的天狗骸骨,就仿佛忽然失去了顶梁一般,立刻溃散崩塌,一根根巨大骨骼坠落在地,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可怕声响,连同天狗死后留存的余威,也随着骸骨的崩塌,彻底消散。
“陈也”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直至那硕大的头颅落地,滚到一旁,“陈也”方才缓步上前,爬上那端的巨大的头颅,来到钢枪面前,用双只手抓住枪杆,一只脚踩在伤口一旁,稍稍用力,便听咔嚓一声,就将那杆至今也是冷光流溢的钢枪生生拔了出来,带出许多晶莹如同玉石一般的骨渣。
而后便就扛着那杆锋芒带血的钢枪,不再理会这天狗骸骨,继续缓步深入城池遗址。
步步走过,虽已沧海桑田,却也依然步步惊心。
几乎每到一处,“陈也”都能回想出此间还在当年的模样,甚至能够清晰记得,那日黑暗笼罩之际,外地来犯之时,究竟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战斗。
所以“陈也”每到一处,那些早已时过境迁的土地,就会莫名其妙逸散出一阵格外惨烈的气息,缠绕在“陈也”的那件黑龙翻墨法袍上,将其鼓荡起来,迫使法袍猎猎有声,并于其中夹杂隐隐约约的各种其他声响,啜泣、低吟、怒吼、喊杀
昔日的繁华早已不再,而今落幕至此
“陈也”的脸色逐渐铁青,听闻那些随同岁月长河一直留存至今的声音之后,便一身上下气机暗涌,更加鼓荡身上那件黑龙翻墨法袍,最后一次驻足之后,便不再继续留念当初,只是从此之后的每一步落下,却也依然像是踩在昔日的城池之中,像是踩在无数的鲜血之上,也会越发记起那日战火之下的惨烈景象。
约莫走过百里之后,便再难自已,落下两行清泪,一身杀机轰然席卷,气机翻涌,呼应岁月长河之中,由自那日而来的怒吼与喊杀,悲怆,惨烈。
所以原本紧随其后的云泽与穆红妆,全都不声不响落后极远,一边胆颤心惊,一边死死盯紧了还在缓缓走向城池遗址更深处的“陈也”,早便做好了出手的准备,也做好了一旦稍有不敌,便会立刻远遁的打算。
步步跟随,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