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无为不无为
茫茫人间,滚滚红尘,世间万万千千,终究也不过各自只为沧海一粟,苦苦挣扎,沉浮其中。
得,未必是幸。
失,未必是哀。
一座有幸因为一座大龙脉旁枝末节的触及,从而诞生出山水气运的无名大山,得此良机,本为幸事,却怎奈何人心贪婪无度,便最终沦为一件不幸之事。
以至于原本巍峨高耸的大山,只在短短片刻之后,就好似是被人凭空削去了一层一般,莫名变得低矮了许多。而肉眼所见之间,饶是凡人在此,也能隐隐约约察觉到这道大山如今的死气沉沉,更能分明见到,在丢失了原有的山水气运之后,大山就莫名变得色泽黑青起来,再无分毫壮阔逶迤之象。
道号无为子的老迈道人,发丝花白,皮肤褶皱,只是虽老而不朽,身量依然高大,但却眼眸狭长,尤其眯起之后,寒光闪烁之间,便更让人心头生寒。
话说相由心生,便大抵如此。
一场寒意凛然的滂沱大雨,不知何时就已经变成了如同香闺女子便如泣如诉的小雨,丝丝缕缕随风飘扬,细如牛毛一般,便无需撑伞,也不防大雅。而也正是因此,道号无为子的老迈道人,就连避雨也懒得,徒步走在泥泞之间,目光先是扫过身为自己门下亲传弟子的年轻道人宋宇寰,继而望向其身旁空地,敏锐神识已经察觉到了那名为刘娇儿的阴鬼邪祟,在魂飞魄散之后勉强残留下来的一缕阴冷气机,似乎是因为贪恋夫君,便久久不散。只是尽管如此,刘娇儿也已经是真真正正的魂飞魄散,已经再也没有了任何挽回的可能。
无为子表面风平浪静,却有满腔杀机暗藏。
只大袖一挥,刘娇儿勉强残留下来的一缕阴冷气机,便彻底溃散消失。
风声忽起,卷向四面八方。
一位略显丰腴的美艳女冠,鹅蛋脸,中年模样,驾驭长风而来,最终飘然落于泥泞之间,并不理会倒在地上只是凭借丹药药力,才终于死死吊住了一口生机不散的宋宇寰,而是对着身形笔直,冷眼望来的无为子怒目相向。
“这般做法,是否太过绝情了一些!”
美艳女冠俏脸含霜。
“师尊当年赐你道号无为子的用意究竟如何,你该心中知晓,如今做出这般天怒人怨之事也就罢了,看在师尊的面子上,便是娇儿已经沦为你身边鬼仆,需要为你坐镇此间山水气运,贫道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无事发生。可在如今,宋宇寰重伤垂死,娇儿更是魂飞魄散,就足以证明来犯之人绝非他二人所能敌!饶是娇儿不肯交出山水气运,用以换取宋宇寰性命,也断然无能改变结果分毫,你又何必再将娇儿残留气机彻底打散,不许她再留恋人间!”
身为刘娇儿生前师尊的美艳女冠,怒容满面,越说越是觉得气愤不已,便在最后一字落罢之时,猛然踏出一步,重重落地,以至于整座丢失了山水气运的青黑大山,都跟着轰然一震,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塌。
气机翻涌而出,如同浪潮汹涌一般,卷起狂风怒号。
无为子眯起双眸,冷哼一声,大袖用力一挥,便立刻打散了迎面气机,冷哼一声,开口道:
“死便死了,一介淫妇罢了,死不足惜。更何况人间辛苦,又何必流连不散?”
无为子气极反笑,死死盯着那位美艳女冠,眸光阴冷,寒意涔涔,彻底破罐子破摔开口言道:
“你还当真以为那刘娇儿,是在留恋宋宇寰?错!大错特错!她只是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忏悔罢了,毕竟既为人妇,就该遵守妇道,可她刘娇儿却曾多次瞒过宋宇寰,委身于贫道身下婉转承欢,更心甘情愿以一身阴柔之气反哺贫道,而从不肯将其赠予夫君。若非如此,那刘娇儿附于千年老槐心成为阴鬼邪祟足足百年时间!又如何时至今日,才只是灵台修为?”
言罢,无为子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并不理会美艳女冠神情惊愕,毫不留情再度言道:
“一介淫妇罢了,死不足惜!”
闻言之后,美艳女冠神情一阵,银牙当即紧咬,咯咯作响,以近乎吃人般的眼神死死盯着大笑不止的无为子,一身气机再也难以自我掌控,不断溢出,以至于整座青黑大山都开始随着美艳女冠的气机震动,震颤轰鸣不止,落下滚滚山石。
美艳女冠忽然伸手招来一把拂尘,身形陡然消失在原地。
“无为子,你该死!”
美艳女冠身形出现在无为子身前丈许高处,手中拂尘灵光烁烁,千丝万缕猛然张开,化出一片密密层层的大网,浮动灵光,化出千万杀机绞杀而去。
无为子笑声陡然一顿,目光扫过已经四面八方围拢未来的拂尘,冷哼一声,脚下轻轻一跺,便立刻浮现出肉眼可见的涟漪迅速扩散出去,生生将那千丝万缕密密层层的灵光拂尘撑开。而无为子也在随后就一掌拍出,雷霆炸响,崩现出万千神雷激荡,只在瞬间,便将那拂尘围拢之势彻底打散。
毕竟两人修为差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无为子眼神阴冷,杀机勃发,身形一晃便就来到美艳女冠身前,以五雷正法之术,披挂一身雷霆,一双手掌同时拍出,阳雷神光便立时大作,化出千万雷弧形成一条飞瀑横陈,直扑而去。
美艳女冠神情急变,手中拂尘连连舞动,挥出千丝万缕交织如龙,奔腾出浩大之势,却也依然是在甫一接触,就立刻被摧残殆尽,拂尘千丝万缕寸寸成灰,而那阳雷飞瀑则是一路势如破竹,声势滚滚,无可匹敌。
只在在那道阳雷飞瀑最终砸在美艳女冠胸口之时,因为碍于门规,不能在长老之间互相残杀,否则饶是无为子身为道一观老老观主亲传子嗣,也依然不能逃离门规制裁,才终于不情不愿收回几分气力。可即便如此,美艳女冠也当即闷哼一声,倒飞而出,一身道袍破破烂烂,被迫袒露胸怀。
无为子身形落地,并未乘胜追击那位已经嘴角溢血,不堪重负跌落泥泞之间的美艳女冠,更无暇欣赏其胸怀袒露的风情,而是抬头望向忽然出现在附近,正踏空立于山顶之上三丈高处的玄清子。
按照辈分而言,饶是无为子,也得乖乖尊称一声师叔才行。
但更加规矩的,则是应该尊称一声太上长老。
毕竟玄清子也是老观主那一代鼎鼎大名的人物,更是在道一观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几位圣人之人。无为子可以不必惧怕如今观主,毕竟按照关系而言,哪怕观主,也得叫他一声师兄才行,并且需要看在老老观主的面子上,对他这暗地里做出的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恶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当着这位太上长老的面忤逆门规,饶是因为出身的关系,无为子不会因此丧命,却也肯定不会非常好过。
便在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强行平复下自己过分激动的心情之后,无为子就立刻乖乖弯腰,行了一个晚辈礼。
“晚辈无为子,见过玄清太上。”
一旁,美艳女冠猛然咳出一口逆涌而上的淤血,好不容易才终于平复下一身躁动难平的气机,双手遮挡胸口,紧咬牙关,起身行礼。
玄清子深深一叹。
“不比多礼了,带上宋宇寰,速速回去调养伤势吧。”
稍稍一顿之后,玄清子目光扫过无为子,眸光内敛,意味不明,继而重新看向那位美艳女冠。
“从此往后,宋宇寰便转而拜入你的门下,不必再回去无为子那里了。有关此事,你二人无需多问,只需照做即可,稍后返回观中,贫道也自会与观主说明此间决定与其中缘由。”
无为子一愣,旋即眉关轻蹙,却也不曾多说其他,当即弯下腰来,抱手鞠礼。
“谨遵玄清太上之命。”
“谨遵太上之命。”
美艳女冠答应之后,眼神愤恨扫过一眼淡然自若的无为子,依然咬牙切齿,却在随后看向那昏死不明的宋宇寰时,也就只得无奈抿了抿唇瓣,最终化为一声十分无力的长叹,上前分出一手将其拎起,只在临走之前,又忽然脚步一顿,转而看向无为子。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言罢,美艳女冠便冷哼一声,驾驭长风归去。
只是无为子却向着美艳女冠离开的方向咧嘴冷笑了起来。
而在随后,玄清子便迈步到老旧古宅之中,在刘娇儿的卧房床下,找到了那块千年老槐心。尽管因为灵魄寄宿其中,气机相连,而刘娇儿魂飞魄散,也就导致这块千年老槐心彻底丢失了所有灵性,已经沦为一块十分寻常的槐木,可玄清子却依然将其收入袖中,准备带回道一观中,将其当作刘娇儿的尸身一般,妥善安置。
重新返回老旧古宅之外时,无为子还未离去,似乎对于追杀强夺了此间山水气运之人,并不着急。
玄清子眼眸微迷,有些拿捏不清无为子是否是在此间山水气运之中动过手脚,以至于哪怕山水气运已经丢失,也依然有着自己的办法可以追寻得到。又或是已经知晓究竟何人强夺了此间山水气运,方才能够如此闲然自若,不紧不慢。
无论是对于身为云温书遗子独苗的云泽,还是对于沾染了一身恶气导致身体出现异样变故的顾绯衣,玄清子都是多多少少有些好感的,毕竟先前之事,虽然只是机缘巧合,但最终的结果也仍是帮主了刘娇儿脱离了苦海。毕竟在此之前,宋宇寰一直都是无为子的门下弟子,也便是说,宋宇寰的性命也一直都在无为子手中。尽管直接出手打杀自己门下弟子,于门规不合,可无为子毕竟也是宋宇寰的授业恩师,就有着诸多手段可以让宋宇寰随时丧命。
而无为子若以宋宇寰性命相胁迫,便无论要求如何过分,刘娇儿也是断然不敢轻易违逆的,甚至是不敢随随便便自绝命脉,只在今日因为丢失了此间山水气运,已经死路一条,并且其存在对于无为子而言再无任何作用,才终于能够在保下宋宇寰性命的同时,脱离苦海。
毕竟那美艳女冠也是道一观中有数的长老之一,饶是无为子杀机再重,也需要顾及许多。再加上其信中所留已经言明,要宋宇寰在苏醒之后,就立刻转入那美艳女冠门下,尽管不曾多说其中缘由究竟如何,但既然是为遗言,就无论宋宇寰也或那美艳女冠,都不会轻易至于不顾。
刘娇儿在信中也依然有所隐瞒,并且隐瞒极多。
但如此做法,也是为了避免宋宇寰在知晓一切之后会不顾生死,违逆门规欲杀无为子报仇雪恨,却最终导致报仇不成,反被逐出师门,而最终枉死于无为子手中。
生前苦,死后苦,魂飞魄散,含苦而终。
玄清子一念至此,心中深深一叹,继而重新看向无为子。
“不返回观中继续潜心修行,还要作甚?”
无为子当即面露笑意,规规矩矩抱手鞠礼,开口道:
“师侄想要烦请玄清太上,帮师侄顺便带上一句话给观主,就说无为子最近几日琐碎缠身,需要不告而别出行几日,无法返回观中继续教导门下弟子,还请观主恕罪。只待无为子事了之后,自会返回观中,亲自向观主请罪。”
闻言之后,玄清子眸光微凛,尽管已经有所猜测,却也依然忍不住倍感沉重。
毕竟无为子也是炼神反虚境的强者,尽管在如无为子这一辈的诸多修士之中,这般修为境界根本声名不显,但也绝非云泽几人能够轻易应对。
只是玄清子依然不动声色,略微沉默之后,便缓缓言道:
“你可知,不告而别,于门规不合?”
无为子面上笑意更浓,却也依然毕恭毕敬,不敢有分毫逾矩行为。
“自然知晓,故而师侄才会言说,待得事了之后,自会亲自去向观主请罪。届时,无论观主如何怪罪,无为子绝无二话,自会全然承担下来。只望玄清太上能在此间通融则个,事了认罚之后,无为子定会亲自上门拜谢。”
言罢,无为子腰杆便一弯到底。
玄清子心头微沉。
只是哪怕此间出言阻拦,也很难改变什么,毕竟如果无为子当真已经知晓究竟何人强夺了此间山水气运,又或是已经知晓那山水气运如今所在,便轻而易举就能追上。再加上由自此间而到开阳圣地,其间路程虽然不长,但也不短,仅凭云泽几人的脚力,就还需得几日时间,才能进入开阳圣地统辖地界之内。
再加上老老观主曾对玄清子有过授业之恩,就实在不好撕破脸皮,强令要求无为子返回观中。
也不好暗中跟随上去,在紧要关头出手相救。
毕竟玄清子身为道一观道士,其所修之法与自身气机,无为子再熟悉不过,而一旦被其察觉,最终结果,也就会与撕破脸皮如出一辙,甚至还会因为相助外人从而违反门规,导致玄清子于理有亏。而一旦无为子再将此事告到观主面前,按照规矩行事,玄清子头上的太上大帽,虽然未必会就此丢失,可从此往后,也就不再能够随意离开山门,需要闭关潜修。
道一观的规矩,很多,也很严。
玄清子想了许久,无为子弯腰也弯了许久。
直至玄清子无可奈何,只得暗下深深一叹。
“起来吧,贫道,自会将话带给观主。”
言罢,玄清子便立刻转身驾驭长风离去,却也并未第一时间就去寻找道一观当今观主,也并未第一时间安置那块老槐心,而是返回自己卧房之中,迅速书信一封,假借道一观中灵纹阵法,送往北临城南域学院。
信函封面所书:杨丘夕亲启。
并在边角之处,盖有红章,独独一个“急”字。
而在黑青无名大山上,玄清子动身离开之后,无为子重新直起腰杆,面上笑意就已经全然消失,冷眼望着玄清子离开的方向,重重冷哼了一声。
“吃里扒外的东西!”
无为子双眼虚眯,寒光冷冽,早先时候还只是猜测玄清子之所以会忽然出现在此间,便是因为他要比自己与那美艳女冠来的更早一些,却只是眼睁睁瞧着外人带走了此间山水气运,非但不曾阻止,甚至还极有可能暗中出手相助。
而至此间,便大抵可以肯定下来,玄清子确实是如猜测一般,但其是否当真曾经暗中出手相助过那些外人,就仍待查证。
却也不难,只需瞧一瞧那些外人,究竟是否有着足够的修为境界与实力,能够胜得过宋宇寰与刘娇儿即可。
无为子磨了磨牙齿,不再多想,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便立刻多出一件黄铜三合罗盘,绘有阴阳两仪在中,五行八卦在外,另附十二地支,二十四山,繁复无比,亦是精妙非常。而其中铜针所在,则是浮有黄豆大小雾蒙蒙,落在指针尾端,乃是无为子早先时候为了以防不测,才逼迫刘娇儿强行摄取了一缕山水气运,镇于罗盘之中。也正因此,那三河罗盘上黄铜指针指向之处,便是此间黑青大山丢失的山水气运所在方向。
黑青大山斜过两座山的方向,席秋阳依然身形笔挺矗立在这座山的山顶上,遍体上下湿漉漉,发丝之间还夹着一截头顶被风吹断之后掉落下来的枯枝,已经淋了大半夜的雨,模样实在是狼狈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