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白衣见白衣
白先生背负双手,站在极北之地最边缘的一座冰山上,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滚滚寒流大浪在深邃峡谷之中浩荡奔腾,夹杂着许多破碎的冰块与终年不化的积雪,轰鸣阵阵,如同滚滚闷雷。只是大浪奔腾的巨大声响,却并不影响白先生耳闻天下事,便安然听着被寒风带来的声音,许久才终于笑吟吟轻轻点头。
“作茧自缚又自破,还真是凶险。”
顿了顿,白先生有意转而望向东海之中,尽管眼力有所不及,不能见到那座山上那位老人如今的模样,但由自东海吹来的海风,却带来了一道格外清脆的响声。
像是一盏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的声音。
白先生嘴角笑意更浓,有些幸灾乐祸。毕竟云泽这番发问本我真我的劫难,说到底还是自找的,与小狐狸最初的本意相去甚远,但最终也是安然度过,并且还在发问本我真我之后,得到了一个着实有些出人意料的答案。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答案太过出人意料,就叫对那位谋划已久的老人带来相当程度的麻烦。
但白先生也同样知晓,那位老人不会如此轻易就善罢甘休。
无论摔杯泄愤,还是拍案而起,都只是老人心头一时之间的气愤罢了,可能是在气愤云泽怎么就会忽然想到一个这样的答案出来,也可能是在气愤小狐狸实在是画蛇添足,才会导致云泽作茧自缚,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就忽然陷入了发问本我真我的凶险之中,并且还在最终度过之时,得到了一个这样的答案。但无论老人究竟是在气愤什么,都并不影响道心坚定的老人迅速冷静下来,然后重新修改自己早已经营了无数年的计划,以便在计划的最后一步,一定要暴露出自己最初的目的与全部的计划时,不会导致云泽心性崩碎,心湖坍塌,从而彻彻底底一蹶不振,沦为一介凡夫俗子,无法担当“大任”。
对于那位老人,白先生并不如何待见,哪怕白先生寿元长久,已经见过很多事,也已经听过很多事,可无论人间何种事,人间何种人,都比不了老人的心肠毒辣,比不了老人的寡情薄意。
而也正是因此,白先生才会有些幸灾乐祸。
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白先生绝对不会多说哪怕只是一个字。
这是天道允许白先生能够耳闻天下事,特意制定出来的规矩。
仅仅只是用来限制白先生独自一人。
倘若敢有分毫逾越,便耳聋眼瞎,心湖激震,不仅仅只是在于身体的伤害,更会导致白先生一身修为境界跌落谷底,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是那位当今世上唯一一位能被冠以绝世之称的大妖。
所以,白先生能且仅能做到的,就只是在心中暗自对于当局者迷的云泽,报以些许怜悯罢了。
白先生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位少年。
少年模样最多不过八九岁,剑眉星目,肤色白皙,眼眸之中精光锐利闪烁,让人根本瞧不出少年本该有的几分青涩稚气。而其身形浮空,双腿盘起,双臂下垂手掌把着脚腕,目光同样学着白先生一般,望向东海方向,只是当少年见到目力所及之处,并没有任何异样古怪之后,便只能十分无奈地抿了抿嘴巴,随后轻轻一叹。
少年很清楚,白先生肯定是听到了什么,而并非看到了什么。但越是如此,少年就越是不能开口询问,因为白先生受限于天道规矩,若非看到,而只是听到,便无论听到的究竟是什么,哪怕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就像谁家养的老狗终于寿终正寝了,或是谁家养的母猪终于下崽了,都是不能开口与人言说的。
天道将死,而并非已死。
规矩还在,束缚就还在。
少年实在有些好奇,这位被冠以绝世之称的白先生,究竟是如何能够忍得住,不将他耳中听到的那些有趣之事与人分享出来,更好奇这么多东西一直憋在自己心里,是不是忽然就会有一天,将脑子也彻底憋坏。
白先生忽然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
算是警告。
但少年却忽然哀嚎一声,伸手抱住脑袋就直接躺在半空中开始惨叫起来,好像白先生先前拍的那一下,当真是卯足了力气一般,让他疼得实在受不了,就一边撒泼打滚一边吵吵嚷嚷着,定要让罪魁祸首白先生赔钱才行,否则就会通过补天阁宣告天下人,说白先生堂堂一位能够耳闻天下事的绝世大妖,竟然会仗着修为本事手段高强无人可及,就欺负小孩儿,实在是罪大恶极,馨竹难书!
白先生脸膛黝黑,作势卯足了力气就要抬脚踹过去,吓得少年慌忙起身,身形一闪就到了十丈开外,满脸笑嘻嘻的谄媚模样。
“白先生不要动怒,就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如此。”
少年见到白先生收回脚掌,身形再一闪,就重新回到近前,依然是盘坐坐在离地五尺高处,勉强与身材高大的白先生保持平行。
白先生有些无奈,轻轻摇头。
“好歹你也是补天阁阁主,一代灵族大圣,若是被人知晓平日里的你就是这幅模样,就免不了要被人怀疑,补天阁是否真如传言中的那般,是最受大道偏颇的庞然物之一。”
“白先生也会开玩笑了!”
少年咧嘴一笑,挑起一边的眉毛,洋洋得意。
“补天阁就是最受大道偏颇的庞然物之一,关于这点,根本无需任何怀疑。毕竟自我补天阁自从建立以来,就是全天下牵扯最广的庞然物之一,而从我补天阁中走出的强者,也历代以来都是天下最多,甚至就连当年的云温书,也是我补天阁众多弟子之一,与我补天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可分毫做不得假。便是本阁主再如何玩世不恭,再如何为老不尊,事实就摆在眼前,还真能有人质疑不成?”
白先生无言以对。
毕竟少年口中所言,并无分毫虚假。
只是难免会觉得有些心头发堵。
而眼见白先生脸色越发越差,少年也自知自己方才说得实在是太过不留情面了一些,便再度咧开嘴巴嘿嘿陪着笑脸,凑上前去伸手由上而下接连几次拂过白先生的脊背。
“消消气,消消气,方才是本阁主心直口快了,白先生莫要放在心上,不值当。”
“去!”
白先生一挥大袖,将少年迫开,忽然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便重新叫来了躲远的少年。
“我有事要暂且离开几日,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多天,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走一趟问个明白才能行。但关于两界壁垒的事情,却也同样容不得分毫马虎大意,哪怕如今的两界壁垒看起来还算稳固,却也免不了那一边的那些‘人’,已经察觉到我就在此间一直盯着他们,所以才会有所收敛,不曾展露出全部的手段攻打壁垒。尤其近几日,那些‘人’是在没有显露出丝毫颓败迹象的情况下,就忽然消停了下来,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着实让人有些想不通其中关节所在。只是隔着两界壁垒,谁也看不到对面的情况,所以我才打算趁着这次机会,去将手中之事了结,之后就应该可以一直安心盯着两界壁垒,顺便在有必要的时候,借由你这补天阁,纠结天下大圣,在两级壁垒彻底崩塌之时,阻截那边那些‘人’为了返回人间,发动的最为猛烈的第一次冲击。但两界壁垒毕竟事关重大,并且另一边的忽然停歇,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我这趟离开之后,就需要有人暂时替我一直盯着两界壁垒,避免那边那些‘人’,当真藏了什么手段,忽然就破开了两界壁垒,让整个人间都猝不及防。”
顿了顿,白先生望着一脸不情不愿的少年,神色忽然变得格外严肃,伸手指向寒冰峡谷对过,屹立在一片冰雪平原上的雪山,语气也变得有些严厉,开口提醒道:
“不要忘了,一旦两界壁垒彻底崩塌,被那些‘人’冲入人间,最先遭殃的,就是你这将整个极北之地都当作后山的补天阁。”
闻言之后,身为补天阁真正意义上名副其实阁主的少年,悻悻然皱了皱鼻子,然后格外不放在心上地将双手抱在脑后,随意开口道:
“知道啦,本阁主会兢兢业业守在那座两界壁垒跟前不乱跑的!”
瞧见少年的模样,白先生满心无奈,轻轻摇头。
尽管白先生有把握能在五日之内,就远行返还,却也依然不太愿意相信少年真的能够忍受顾忌,兢兢业业守在那座两界壁垒的跟前不乱跑。毕竟少年心性如何,白先生再清楚不过,许是因为曾经还只是一株宝药时,只能始终扎根在无人之处安安静静独自修炼,便在终于得道成为一株造化圣药之后,就再也不甘于只能困守在一隅之地,开始四处乱蹿,甚至还曾多次自投罗网潜入过各家圣地,盗取了许多机缘宝物,并最终有幸化灵成为人形,开始隐瞒身份游历人间,靠着稳步修炼最终成为一位十分罕见的灵族大圣,更继任了这一代的补天阁阁主之位。只是少年在位十万年,迄今为止,也不曾真正操心过补天阁的各种事务,往往只是当一个甩手掌柜,隐姓埋名改头换脸四处游山玩水,甚至就连补天阁今年方才颁布的最新条例,从此往后只在各处学府之中收取补天阁弟子之事,也是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有了提议并且最终通过,只差身为补天阁阁主的少年盖章通过,即可对外颁布。却无奈于少年早先几年一直都在外界游山玩水,并且改名换姓改头换脸,就让补天阁也找寻不到,而直至今年入夏之时,少年才终于结束了这次游玩回到补天阁,看也不看就取出了印章丢给负责管事的长老,才终于有了这最新的条例对外颁布出来。
而若少年再要继续游玩几年,这份条例,就还需要再晚几年才能出现。
但也正是因此,白先生才会对少年一百个不放心。
便在略作迟疑之后,白先生才终于说了一句让少年十分不忿,甚至是胆大包天吵吵嚷嚷着要跟白先生一绝死战的话来:
“我是想让你代为传话给你补天阁中的副阁主,请他来帮我看着两界壁垒的情况,但不是你,因为你根本不可能待得住。”
但这所谓的一绝死战,最终也就只是说说罢了。
白先生很快就离开了极北之地,而身为补天阁阁主的少年,也显然是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了解,虽然仍是有些愤愤不平,却也依然乖乖回去补天阁,找到了补天阁中担任着副阁主一职的另一位大圣,将白先生的话尽数带到,之后就再度改名换姓,改头换脸,在无数补天阁长老的严防死盯之下,也依然成功偷偷溜出了补天阁,继续游山玩水,潇洒人间。
两日后。
北城以东,东海西北,青丘遗址。
早在多年以前就遭遇了灭顶之灾的青丘山,曾经的云蒸霞蔚与瑞彩纷呈就全都已经消失不见,而在如今还能够被勉强保留下来的,就只剩下一片残破的废墟。
自从青丘受难之后,天下人落井下石,尽管在当时的青丘狐一族已经不复往昔鼎盛,由自一座妖城之地,沦落到一流之中。可即便如此,在当时的青丘狐一族,也是一流之鼎盛,鲜少有人能够将其举族灭尽。只可惜火氏所在,毕竟是一鼎盛妖城,只需独一大圣,即可天将离火,将一切焚烧。
残破废墟之中,白先生独步而行。
四处都是残骸废墟,烈火焚烧的痕迹至今犹存,甚至更在青丘狐族遭遇了灭顶之灾后,无数人曾明里暗里到过此间,将青丘狐族所遗留的许多东西,无论珍贵与否,尽都雁过拔毛,扫荡一空。而曾为天下人付出了一族鼎盛之代价的青丘狐族,也本不该落到这幅境地才对。只叹人心不古,早已经遗忘了远古之后而至近古之前的混乱年代,究竟对他们这些“雀占鸠巢的外来者”,有着何等的恶意。而在如今,事实也已经证明,他们这些“外来者”之所以能够心安理得雀占鸠巢,之所以会遭受那许多恶意,实属活该,以至于就连白先生也觉得,人族也好,妖族也罢,倒不如真的就灭绝在那些年的黑暗与混乱之中,将这个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世界,还给原本的主人。
可终究是实力为王。
哪怕这片土地原本并不属于他们,但在如今,也已经成了他们的所属之物。
白先生深深一叹。
极目远眺之后,白先生最后一步踏出,来到云端,脚下浮现出岁月长河的踪迹,横亘于苍穹之上,飘飘渺渺虚虚幻幻,安然静谧缓缓流淌。
白先生穷尽目力之极,回首遥望,望穿三千丈岁月变迁,时光荏苒,望遍十万年沧海桑田。
直至眼角溢血,疼痛难忍,白先生才终于收起了神通,不动声色伸手抹去眼角血迹,重新落在这座已经较之往常,实在是有些破落不堪的青丘山。许是因为火氏手段残忍,许是因为山水气运都被焚烧殆尽,便哪怕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青丘山也依然维持着一副千里荒凉,寸草不生的惨淡景象。
白先生以脚掌丈量土地,缓步下山。
直至最后一步踏在山下千里开外的某处荒野,见到了面前九曲古黄河浩浩荡荡流淌而过,白先生才终于停下了脚步,然后走上前去,站在古黄河岸边,伸手曲起两根手指略微高出些许,作叩门状,轻轻敲打河面上空。
咚咚!
轻轻两声,却压下了河水浩荡之声,一路向着河底而去,更在接触到了河底之后,也依然没有丝毫削减,继续向下。
直至地下不知多少里深
许久。
咚咚!
轻轻两声,同样压下了河水浩荡奔腾的声响,由自地下传来。
白先生松了口气,尽管这位十万年前的绝世大妖,已经因为如今青丘狐族的遭遇,对天下人彻底失望,可却依然愿意与他说话,就无疑会是最好的消息。而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会失望而归的白先生,则是在松了一口气之后,破天荒地难掩激动之色,当即在原地盘坐下来,以强横浑厚的神识,悄然向着要比古黄河河底更深不知多少里的地方缓缓探去,不敢有分毫莽撞,生怕会因为一时不慎,触怒了那位曾为天下人付出了麾下一整座妖城的绝世前辈。
直至在黝黑景象中,隐约察觉到一缕神识牵引,白先生面上激动之色便更甚先前,顺从神识牵引,一路延伸下去,直至神识所见之中,终于重见光明,白先生才终于见到了那位神情冷冽,正斜卧于一株枝杈横分老桃树上的青丘老祖。
一如既往的,这位青丘老祖白衣胜雪,衣怀敞开,一手揣入怀中随意抓挠,只是另一手却手持一截丈许来长,略有些弧度的纤细竹竿。竹竿青翠欲滴,看不出何等玄妙,也似只是一根十分新鲜的竹竿罢了,却在轻轻晃动时,有蝉鸣声相伴。
白先生以神识化形,同样一袭白衣,不带分毫杂色,而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努力平静下来之后,这位当世唯一的绝世大妖,便规规矩矩毕恭毕敬行了一个晚辈礼节。
“后辈白泽,见过青丘老祖。”
闻言如此,那位白衣胜雪的青丘老祖,忽然嗤笑一声,眼神如冷电激射,俯视一般,紧紧盯着当代绝世白先生。
“你可知,若非本座允许,天下无人可穿白衣?”
竹竿轻轻一震。
蝉鸣声噪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