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乌瑶
青莲妖族圣女,裙角摇曳,步步生香,一举一动都自来有着温婉气质与不食烟火的风范,与云泽往日里在书上读到过的,被形容作仙风道骨、鸾姿凤态的山上仙人更加符合。
“云公子。”
青雨棠见到一根盘龙立柱下,方才将上身后仰,靠在立柱上的云泽,当即面含浅笑,颇为熟稔地走了过来,在云泽一旁收拢裙角,同样靠着盘龙立柱坐下,翦水秋瞳望向遥远方向,看云翻雾涌,看如血残霞,唇角带着浅显笑意,朱唇粉面,温情脉脉。
云泽看她一眼,低低“嗯”了一声便罢,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未说其他,同样看向远处云翻雾涌,如血残霞。
栏杆那边,云泽是不敢去的。
到现在也不敢去。
怕高还是怕高,一旦靠近栏杆那边,无需低头向下看,只需要心里知道栏杆只够拦住腰间,只需要心里知道再往前一步就会坠下高处,云泽就会一阵没由来地心惊胆战,乃甚于腿脚发软,满身冷汗。
最初时,并不怕高,也不怕黑,更不怕鬼。
却到如今,这些怕,那也怕,止不住地怕,没有缘由。
云泽心下暗自思忖,总觉得有些异样,毕竟这些事不该没有缘由才对,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忽然变得怕高怕黑又怕鬼,又是因何才会落下这些心结,始终不能将其解开。
默默无声的轻轻一叹,云泽抬头望向高空。
残阳已经落下,星河布上半边天空。
好似伸手可摘。
“云公子,又有心事?”
青雨棠忽然开口,任凭此间微风吹拂发丝飘扬,已经闭上双眼,未曾回眸一望,却也似是将云泽看得分明。
“每次在卷云台上见到云公子,云公子都有心事。”
青雨棠张开双眼,眸光略显迷离,深深一叹。
“毕竟,若无心事,寻常人又怎会来此。”
“如此说来,你的心事似乎还要比我更多一些。”
云泽笑了一下,转头看向青雨棠。
“我只来过三次,但却每次都能见到你,好像是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来一趟卷云台。”
“确实是每日如此。”
青雨棠唇角带笑,转而对上云泽视线,笑意更甚许多。
却在过后,青雨棠就又重新望向天边远处,看着如血残霞一点一点缓慢退散,看着天上星斗一点一点缓慢呈现,看着昼夜交织时过于奇幻的风景,目光幽幽,沉醉痴迷。
“我青莲妖族虽是人数稀少,可族中事务却一点不少。在过去时候,还有九长老为奴家排忧解难,能够帮忙解决数量最多最磨人的细碎琐事,只将难以抉择也不好抉择的大事留给奴家,虽然肩上的担子也很沉重,却不会过分繁忙。但九长老去得却太过匆促,也太过意外,一时之间找不到人代替九长老,那些数量最多,也最磨人的细碎琐事,就只能由奴家亲力亲为。”
说着,青雨棠眼帘忽然低垂下来,深深一叹。
“大事小事,日日如此,便连修行都被耽搁,可族中毕竟人丁稀少,而这些细碎琐事又大多事关族中安定,若不能有着足够震慑,再秉公处事,就极有可能造成族群内乱。过去还有九长老,身份地位足够,震慑力也是足够,还能秉公处事,也就十分安稳。可在如今,青莲妖族之中除却奴家之外,就再也无人可以做到秉公处事这些担子,奴家不担,又有何人可担?”
清官难断家务事,云泽只是听着,未曾多言。
卷云台忽然就再次变得安静下来,直到许久之后,青雨棠才忽然由自气府中取了一坛莲花宝酿出来,抱在手中,向着云泽示意。
“我这里还有。”
云泽笑了笑,将上次青雨棠送给他的那壶莲花宝酿取出。
“还没喝完。”
“是酒水太甜,不合公子口味?”
“是不胜酒力,不敢多喝。”
闻言,青雨棠美眸微张,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云泽也只能耸了耸肩膀,开玩笑道:
“确实是不胜酒力,不敢多喝,否则一旦醉倒了,还不知道要说些做些什么,就连最后会跑去哪里睡觉都不知道。若在学院还好,起码有人认得我,知道将我送回弟子房,可若是在外面,说不得还会被人洗劫一番。”
“在院外不好多喝,但在学院却无妨。奴家听云公子言语间的意思,今日是可以放心大胆喝酒了?”
青雨棠笑靥如花,又取了一坛莲花宝酿出来,摆在云泽面前。
“若云公子当真不胜酒力醉倒了,奴家自会负起责任,将云公子送回弟子房。”
“都说了,不胜酒力。”
云泽瞧着那比人头还大的绿陶酒坛,忍不住连连摇头咂舌。
可青雨棠却已经掀开酒封,一手拖起一手扶住,向着云泽示意。迫不得已之下,云泽也就只得掀开酒封,一手拎住坛口,跟青雨棠轻轻一碰,仰头喝下一大口,颇为豪爽。
却最先要喝酒的青雨棠只是喝了一小口,眼见于此,便就只能无奈一笑,仰头痛饮一口。
莲花宝酿酒味甘甜,可却酒力不差,如此痛饮一口之后,青雨棠便就两腮泛红,吐着酒气摇头笑道:
“云公子不胜酒力,却也如此豪爽,莫不成是在欺骗奴家,存了心思要将奴家灌醉?”
同样已经脸颊泛红的云泽闻言一愣,而后便就忍不住咂舌两声。
“我可未曾说谎,只是举坛喝酒,不都得这样才行?”
“奴家可从未说过要如此豪饮。”
青雨棠轻轻摇头,手指缓慢摩挲酒坛,却面上笑意更浓许多。
“但既然云公子说了,举坛喝酒就要豪饮才行,那你我二人便就豪饮,只看最后是谁将谁送回弟子房。却有件事须得提前说好,倘若奴家最先不胜酒力,云公子可莫要趁人之危才行,否则一旦被奴家知晓,就只能从此赖在云公子身边了。”
“那还是慢饮罢了。”
云泽暗中咧嘴,忽然觉着原本的“同忧者相亲”,忽然就变了一番滋味。
青雨棠含笑不答,再次举坛示意。
又是一番豪饮。
却是青雨棠满饮数口,举坛不落,让只喝了一小口便就此作罢的云泽不得不重新举起酒坛,学着青雨棠的模样将这莲花宝酿连连入腹,方才不多时,两人便就喝下小半坛酒。
青雨棠面色绯红,眸光略显迷离。
可云泽却是更为不甚,放下酒坛没多久,就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坐都不能坐得稳当,大口呼吸,连连吐着酒气,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彻底醉倒。
眼见于此,青雨棠略显无言,还以为先前云泽所言不胜酒力只是谦恭,却不曾想竟是当真如此。
“还是慢饮罢了。”
青雨棠摇头一笑,却是再次举起酒坛,跟云泽碰了一碰,只饮小口。
再一口酒落入腹中,云泽暗自运转血气气韵,将部分酒力化开拍出,便连身边都弥漫着一股莲花宝酿的甘甜香气。青雨棠虽是已经察觉,却也未曾阻止,不想此番对饮太快结束,也便放慢了喝酒的速度,许久才与云泽碰一下酒坛,各自饮下一小口。
两人再无言语,吹着已经多了些许凉意的秋风,看着远处残霞最终还是全部散尽,满天星斗绽放光华,交织作星河璀璨。
明月相伴。
日间又是练体课程,身心俱疲的怀有俊早早就已经睡下,只依着往日里的习惯,在桌上点了一盏烛火,任凭火光轻轻摇曳,怀有俊背对烛光侧卧,呼噜声格外响亮。
青雨棠未曾惊动怀有俊,轻声细步,将已经醉到不省人事的云泽搁在床铺上,却是惊动了床上的小狐狸。
它抬起脑袋,幽冷双瞳望向青雨棠。
后者瞧见,脸颊绯红,同样带有许多醉意的眼眸当即眯起,颇为喜爱地伸手想要抚摸一番,却被小狐狸抽身躲开。眼见于此,青雨棠也就不再强求,反而是在床沿折身坐下,醉意尽去,望着躺在床上的云泽眸光闪烁,不知心中思量作何。
小狐狸蹲坐在床尾,同样看着青雨棠。
许久之后,这位在青莲妖族中被奉为妖帝转世的女子忽然幽幽一叹,黛眉轻蹙,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出现些许朦胧青光,就要指向云泽气府所在,一观其中景象万千与外人不可得见的各种隐秘。
却到临近之后,青雨棠又忽然面露犹豫之色,指尖神光明灭不定,许久才终于轻轻摇头,收手退回,起身离去。
早已做好准备要阻拦青雨棠,以免被人发觉那篇灵决古经的小狐狸也重新放松下来,却未曾回到床头在习惯的位置上继续入定修行,反而是一跃跳上窗台,不声不响跟在青雨棠身后。原以为这青莲圣女会就此回去弟子房,可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小狐狸脚步忽然一顿,再度落后许久,才继续跟上。
青雨棠重新回到了卷云台。
小狐狸就在百级台阶之外蹲坐,眸光冷幽,听风入耳。
卷云台上,青雨棠取出气府中的一根鸦羽,心念方才一动,这根鸦羽便幻化出一缕缕黑烟游弋,在青雨棠面前凝作一团,呈现虚幻人影,正是那黑衣黑裙的乌瑶夫人,并不真实,亦无任何气机浮现。
“今日将妾身唤来,可是已经取到云泽血样?”
青雨棠轻轻摇头,而那幻象分身的乌瑶夫人则是眉关紧蹙,却也并未就此着恼,只是看着沉默不言的青雨棠,许久才松开眉关,开口问道:
“若非如此,你唤妾身前来,又所为何事?”
“是女儿在云公子身上发现了一枚镂空螭龙纹玉佩。”
青雨棠红唇微抿,轻叹一声。
“与干娘身上那枚镂空螭龙纹玉佩,一模一样。”
闻言,乌瑶夫人这尊虚假幻象当即一震,险些就要彻底消散。
而在遥远不知几何的一处深山府邸中,真身在此的乌瑶夫人正立于一面悬空镜前,美眸圆睁,手脚微颤,盯紧了镜中显现的青雨棠,许久才忽然回神,由自气府中取出一枚被她视若珍宝一般,寻常极少取出,只在深夜无人时才会拿来睹物思人的镂空螭龙纹玉佩,递到镜面光华前,颤声开口道:
“你,看仔细了,一模,一样?”
“是。”
青雨棠神情复杂,轻轻点头。
“女儿看得真切,确实一模一样。”
再次得到确认,乌瑶夫人手脚颤抖更甚,乃甚于周身气机都忽然变得不再稳定。
阵阵风流缠绕浮现,吹的乌瑶夫人一身黑衣黑裙猎猎有声,发丝乱舞,气机交戈,隐有金铁之鸣,哪怕是在极其遥远的另一边,青雨棠也能隐约察觉到些许圣人威压,忍不住脸色发白,额头可见冷汗。
“云,云温书云泽”
乌瑶夫人呢喃有声,忽然闭上双眼,银牙紧咬,以免让自己露出更多不堪模样,却即便如此,她眼角也已经隐见泪光。
自从十多年前匆匆一见之后,就再也未曾有过分毫交集。
那时她便知晓云温书已经生有一子,却无奈只在远远见过一面,印象极深,且时日一长,就不免有些印象模糊。而自从那日在度朔山上见过云泽,乌瑶夫人虽是已经认之不出,却也想起千林古界崩坏时已经见过,而那骑乘大能青鬼的姑娘更有言说,家里的老爷子正是姓云。只可惜当时没能想起,错失了当面认人的机会,若非如此,乌瑶夫人也断然不会如此迫切,让偶然发现云泽也在学院的青雨棠,想方设法取来他的一滴鲜血。
毕竟父子血亲,只需一滴鲜血,乌瑶夫人便有千种万种方法能够知晓云泽是否便是那日他在东海之畔见过的幼小孩童,是否又是云温书亲生子嗣。
尽管未曾抱有太多奢求,但乌瑶夫人却仍是不肯放弃那看似渺茫的些许希望,更在多年以前就曾走遍天下,将许多俗世出身且年龄相仿之人尽数看过,却也未能找见云温书那不知是死是活的遗子独苗。
虽是不曾亲口承认,可俗世崩坏,祸乱害人,就连云温书都没能幸免于难,那方才不过七八岁的幼小孩童又如何能够活下来?
乌瑶夫人早便心灰意冷,只是心有不甘,认定了是自己四处找寻那些俗世出身且年龄相仿之人时必定有所遗漏,才会没能找见云温书那遗子独苗,认定了她曾在东海之畔远远见过一面的孩子至今也依然活在世上。
否则,云温书那至今还在的坟墓又该如何解释?
尽管乌瑶夫人深刻知晓,那么半点儿大的孩子不太可能在俗世活过两年,但却依然死死抱着这样一个理由始终不放。
天可怜见,在此之前,当乌瑶夫人终于知晓云泽姓名时,就已经重新燃起了一缕希望。
既有心怀激动,也有担心害怕。
所幸,所幸
乌瑶夫人用了许久时间才终于平复下心情激动,平复下周身气机。她不留痕迹抹去眼角泪光,轻轻点头,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笑过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由自肺腑中的笑意。
青雨棠也终于松了口气。
“干娘,是否要女儿将他带去您那里,与您相认?”
“不必。”
出乎意料的,乌瑶夫人立刻摇了摇头,旋即缓缓开口道:
“你心思向来缜密,干娘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倘若泽儿在你那里遇见什么难处,能帮的,就尽可能帮上一帮,切记千万不要泄露了他的身份,否则必然就会遗祸无穷。”
顿了片刻,乌瑶夫人才轻声一叹,继续言道:
“有些事,现下还不好多说,你也不必知晓,不是干娘忽然有了泽儿,将他当作亲生子嗣,就反而将你当作外人,只是事关重大,干娘自有干娘的考量。”
闻言,青雨棠微微摇头,唇角也露出些许笑意,轻声细语道:
“女儿明白,干娘不必为此介怀。只是日后倘若云公子当真遇见什么难处,即便需要女儿来帮,也得找个足够合适的理由才行。但这点也无需干娘操心,女儿自会做得妥当。”
“如此,最好。”
乌瑶夫人轻轻点头,忽又展颜一笑。
“泽儿出身俗世,起点太低,如今境界不高也是理所当然。但他毕竟也是云温书的亲生子嗣,天赋绝然不低,青儿你心气高,眼光远,干娘自来知晓,可若泽儿表现尚可,你也可以考虑一番,与其结为道侣,亲上加亲。”
“干娘”
青雨棠娇嗔一声,却是既未答应,也未拒绝。
而深知青雨棠心意如何的乌瑶夫人也只是忽然想到罢了,说过之后,也便不再多提,只是心情大好,与青雨棠说了许多其他题外话后,方才终于散去悬空镜上的灵光朦胧,将其收起,又拿着那枚镂空螭龙纹玉佩在原地痴痴看了许久,才转身去往府邸后院。
重新修缮过的云温书坟茔,坟前立刻一块石碑,取代了先前早已在风吹日晒之下不成样子的破烂木碑。
俗世的黑暗两年虽然混乱,甚至同类相食,却也所幸云温书死得早些,到俗世已经乱到同类相食的时候,尸身早已腐烂,只留枯骨一副,方才幸免于难。
只是俗世回到人间,山海平移,本该就在云泽住处不远的坟茔,如今却是已经到了这里,又被乌瑶夫人偶然找见,便在此处建了府邸,将云温书的坟茔围圈起来,日夜守护。
而在坟茔一旁,最早立在坟前的木碑破破烂烂,却仍未丢弃。
“云温书”与“云温强”统共六字尚且依稀可见,但在其下,却早已腐烂不堪。
乌瑶夫人跪坐在地,将那木碑拾起,拿在手里看了许久,才终于抹去眼角落下的泪水,以手掌拂过,将木碑重新恢复完整,手指浮现一抹乌光,描着上面略显稚嫩的字迹,入木三分,重新刻出:
云温书(云温强)之墓——云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