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月朗星稀,越奚伸出一只肉垫摁在裴旻摊开的掌心上。
十六岁入礼部做了侍郎后,裴旻再未认真使过刀,掌中磨砺出的茧子已经薄了许多,但年岁留给他的痕迹如灵魂上的烙印,纵使弃武从文,方才那般舞刀,裴旻连汗也未出,似乎连活动筋骨也称不上,肉垫下的粗硬感无比真实,越奚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金子即使蒙尘,擦掉后也依旧晃眼值钱。
越奚晓得自己被耍了。
天晓得他方才听闻裴旻许是伤了手时,心里升起了多少担心。
这是本能的一部分,摁着他对自己山君的一举一动做出反应,但里头不是没有掺着真情实意,至少这一路下来,他是真的担心。
裴旻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过了头,他看着越奚收回了自己的小爪子,小猫如今也不过他整个手掌那样大,蹲下身用尾巴圈起了自己,晚风将毛毛吹倒,可怜的模样教裴旻觉着心疼。
今日在君阁花厅中,越奚将那片干梅花递来时,裴旻只是有一些猜测,出宫时听见陈执说在静安殿寻到的越奚,心中的猜测便落了实处。裴旻也未曾想过他多年前送出的那盒藏着自己心意的梅花,会被越奚收藏如此之久,并且此番从静安殿出来时,唯一带走的也是这样东西。
其中含义不需言语解释,裴旻自当明白,只是眼下他有心悔过朝越奚道歉,越奚也不再搭理他了。
翌日上朝,裴旻依旧带着越奚一道。
越奚从昨夜起便再没正眼看过裴旻,心里堵着一股气,裴旻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昨夜为何如此,摘元后他虽然能恪守和越奚之间的距离,可是本能总是吊着他,山岚之间合该有情|趣,却是自己受了蛊惑罢了,但若是这般实诚的告诉越奚,只怕得到的便是他更长久的冷落。
所以今日出门上朝后,裴旻便一直揣着猫,半点放下的意思也无。
言官弹劾他的奏折几乎都被压在了都察院御史温书手里,一夜间垒起了一大摞,偶尔有漏网之鱼在朝堂上出列启奏,也在宁安帝放任的态度里哑了火。
下朝后,御史台的言官左中林追上越斐。
“殿下。”左中林落后越斐小半步,说,“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奉天道里,左大人还是慎言得好。”越斐闻言不悦,宫门自明堂的中轴大道被称为奉天道,百官皆要从此路朝见天子,“本王此番还去外公府上,有什么事,你自晓得该如何禀报。”
越斐的外公邱连礼是宁安帝的老师,又在国子监带出了许多门生,左中林便是其中一位,听了越斐的话,左中林想着自己也许久未去老师府上拜访,可瞧见越斐不虞的神色,纵使再愚钝也晓得自己这会儿触了霉头,便只得改日再登门造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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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察院值房里,温书将昨夜里便送来的一大摞弹劾裴旻的折子往他面前一推,口中啧啧直道:“瞧瞧,不愧是陛下的红人,风吹草动便能教燕王和安王的人秉烛疾书,恨不得昨夜里就递到陛下面前去。”
他生得如白玉般温润,桃花眼春水含情,脱了衣裳是当真的书生身材,很难教人看出他是山君。
越奚是头一回知道这个人,看着他同裴旻这般熟稔,当又是一位左相党羽。
但裴旻此番心思都聚焦在越奚身上,今日来都察院只是行个过场,再喝一碗茶便准备回去了。
温书见他不愿翻那些折子,顿觉无趣,招手让人来将这些都撤下去。
“燕王去了江南道。”温书敛起了郎当样,正色道,“这回怕是真的有人要掐北原关的脖子了。”
裴旻闻言,这才抬起头,只是手中顺猫的动作也未停下,说:“有动静了?”
温书摇头,说:“北原本就只得这几月才是晴朗天,过了七月便又要飞沫子了,以往这时已经从东都发了补给过去,谁晓得今年雪直落到前月,连东都都要指着江南各州的粮食度日,陛下又将监管运粮事宜的事给谁不好,偏给了燕王。”
越奚听他们说这越厉,多年的习惯叫他本能的想要回避一二,偏在这时忘了自己是猫,还被裴旻扣在怀里,左右挣脱不得,不得不强行听他们当着面编排自己的兄长。
“若无动静,那就没什么好说的。”裴旻说,“燕王和安王并无区别,陛下如今只得从双王中挑选一人继承大统,为了一碗水端平,又或者为了锻炼二位殿下,即便运粮给了这位,那后面紧要的便也轮得到那位。”
“事关北原粮草,你怎的就不着急?”温书不解,又说,“裴国公回都后,原本只一枚的帅印被重铸为阴阳两印,一位给了顶替裴国公去北原的的何乘元,但他是安王的人,另一半在茂叔手里,可茂叔终究是副将,是陛下为了安抚北原关将士才不得不留下的,便是为了打压你和安王,今年的粮草也得扣上几月。”
温书见裴旻只顾着逗猫,并不说话,心中气急,说:“遂丹今年只会比我们更不好过,他们的草原被雪盖了整个春天,牛羊活不了,没有吃食,国公已经不在前线了,奇邪一定会带着他的人越境来,这仗是定会打起来的!”
“今年这般,哪怕父亲尚在前线,奇邪也一定会来的。”裴旻说,“雪是头年冬月便开始下的,风白,他们早该来了。”
越奚听后一怔,有些明白了裴旻的意思,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幸而裴旻方才是抬头和温书说话,并未发现自己抬了头。
他很快又低下去,若是教裴旻发现自己抬头了,越奚总觉得像是自己输了一般。
“……确实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温书被他点了一句后,已经冷静了下来。
“你就是这般性子,才会被压在翰林院修史这么多年。”裴旻说,“重阳你便三十了,而立之年,好歹让我称心喊你一回兄长,早日成个家,总去花雨楼,只会拦着你继续往上走,也落了把柄教人戳你脊梁。”
越奚不敢置信,睁大眼睛直勾勾看着温书,这般瞧着只不过及冠之年,竟然已经三十了!?还、还总去花雨楼里寻、寻乐?
因为山岚特殊之固,大宁对朝中官员去逛窑子的事总要宽松一些,花雨楼中的妓子小倌都是和君,岚君金贵,虽被许多人家看做生育的工具,却受了律法保护,没有一家窑子敢买岚君回去。但被发现了,奏到御前,还是会被罚俸三月。
温书跟着裴旻,早已被奏过许多回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有赚私房钱的营生,朝廷给的俸禄到真不能奈何得他。
许是越奚的目光实在太直白,又或许他被裴旻一直抱在怀里本身就是一件惹人眼球的事,温书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说:“你这猫通灵?”
裴旻嗯了一声,说:“猫都灵。”
“但你这只瞧着特别灵。”温书道,“我总觉得他在腹诽我。”
越奚抖了抖耳朵,怕露馅儿,故意歪了脑袋,拉长音绵软的喵了一声,瞧着十分无辜。
裴旻冷眼看着温书,说:“你才见过几只猫?”
温书听出了裴旻话中夹带的火|药味,不明白他为何变脸,说:“花雨楼养了好些猫,被训练来专门接待那些爱猫的人,粘人的紧,只是瞧着都没有你这只机灵。”
“那些猫自然同我家的不一样。”裴旻说,“我的猫才是相府的主子。”
温书只当他偶然得了猫,突然发觉了自己嗜猫如命的一面,说:“真是不懂你们。”
裴旻说:“茶喝了,若无他事,我这便走了,四方来的折子都会过你的手,注意着消息。”
“你要去哪里?”温书想留他,说,“我这里还有许多事。”
裴旻站起身,说:“东都守卫营。”
温书惊讶:“那处四方都盯着,因你带猫上朝都这般多折子了,还去那里转悠,你是要累死我?”
“我得了陛下的许可。”裴旻从怀里掏了令牌出来,正反两面都印着写了宁字的军旗,“我去讨些六殿下生前的东西,只这一件事,他们要来弹劾便来罢。”
温书气道:“奏章又不会过你的眼,裴越山你就是诚心要累死老子!”
裴旻不搭理他,揣着猫走远了。
守卫营和丛云岭都在东都城外,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越奚免不了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家当说不准正堆在校场里,等着全部收拾妥当后,一把火烧给父皇以为的泉下的自己。
从温书那处出来,裴旻绕路去了隐龙卫值房,同陈执借了他寄放在自己家中的马,陈执的马认识他,也不怕生,纵使是第一回见到越奚,也只是好奇地凑过去嗅了嗅,闻到一股猫味,吸引不了他的兴趣,很快便挪开了头。
越奚此番小,生怕他伸出舌头把自己浑身的毛舔一通,届时别说去守卫营,他能在地泉里泡一天也不愿上岸。
裴旻也拉了一把马头,接过杨叔递来的鞭子,也没换衣服,从御马道疾驰出城,沿途开了迟来的春,越奚许久不见这般景色,很快便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