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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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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山坡是嫩绿色,青草初生,像披了一层绒毛毯。
    一行人撑着黑伞行走过山坡下的小道,雨淅沥沥的,打湿了每个人的裤腿。
    “你这都多少年没来过了。”
    宋姨五十多岁,鬓发就已经有了银丝,在谢咎的记忆里她还是个三十多岁的辣女子,站在厨房门口双手一叉腰,就能骂得外面的男人颠颠儿地回来。十几年过去,她的男人早已去世,听说是得了肺癌,她的模样也变了。
    谢咎刚下车的时候被她迎上来嘘寒问暖,还有点不敢相认。
    谢咎道:“十五年了。”
    脚下一滑,是踩到了草叶。
    谢咎被身边的人扶了一把,叫他“少爷小心”,他也没作答,只从旁人手上拿过伞,是要自己打的意思。
    这路本来就窄,随行的人都当他娇生惯养,要给他撑伞。
    见他不乐意了,那人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停了停,钻进了另一个人的伞底。
    宋姨对身后的情形浑然不觉,兀自走在前方唠叨着:“十五年了啊,当初你走的时候就才这么高一点儿。”她伸手比划了下高度,“现在长得这么高,我都都得仰着头看你喽。”
    谢咎默然不语。
    他从小就寡言,又长了双凤眼,眼皮的褶皱极深,直到眼尾才舒展开微微上挑,是个薄情的长相。再加上谢家讳莫如深的家庭环境,让他看起来非常不易接近,也不好相处。
    谢咎独来独往惯了,跟着他来决城的人也没几个是亲近的,路上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等下飞机后老宅接他的人来了,众人才知道谢咎还有这样的一面,倒有了点人气。
    转过小山坡,眼前便豁然开朗。
    春雨雾蒙蒙,打湿蔓延的草坪和湖中尚未抽芽的荷叶尖。
    湖边那个方块似的别墅就是老宅,谢咎小时候总觉得它像个碉楼,现在这么一看,它竟也没那么高了。老宅前几年刚被翻修过,部分建筑重新搭建了框架,做了敞亮大气的落地窗,更失去了幼时所感受到的神秘色彩。
    所见之处的空地都停满了各式豪车。
    尹家分支广,遍布世界各地,均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支虽然渐渐地淡出了本家,但老爷子高风亮节,仍在族内很有声望,所以不管是已然疏远的、还是少有来往的人们都赶来了。
    谢咎收到消息已经是第三天,来得晚了些,竟然只能把车停在外面步行过来。
    他们这一行人五六个人,宋姨还走在前头,显然是亲自去接的。那屋檐下、大厅里,不少人都朝他们看了过来,窃窃私语着,可能是在猜测这是来的哪一家远亲。
    雨打湿了鞋面,谢咎只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似乎对那些目光浑然未觉。
    宋姨还在碎碎念:“……就前几天还提起过你呢。说开春了,你最喜欢吃椿芽,让我抽空趁着谷雨前去摘,一过谷雨啊,椿芽就不够嫩了。还说要是你来了,就剁碎了加肉泥,做点饺子、馄饨什么的,热乎清香,包你满意。要是你不来啊,我就收拾齐整给你寄到深城去,让你泡水喝。”
    雨前椿芽嫩无丝。
    谢咎还记得这句话。
    “谁曾想椿芽我都还没去摘呢。”宋姨语气很平常,大概是悲痛感已经过了,竟反过来安慰谢咎,“不过老爷子九十了,是喜丧,他自己个儿也说这时候蹬腿咽气没什么不忿了。”
    谢咎“嗯”了声。
    小道总算走完,他们踏上了别墅侧方的蔷薇园。
    十几年过去,蔷薇园也没什么变化,藤蔓组合的拱门、绿植修剪的动物、石雕的沉睡天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一直有人好好打理。谢咎望了下,蔷薇园后方灌木做的迷宫也还在,被雨淋得郁郁葱葱的,也起了一层雾气。
    道路不再泥泞,好走了许多。
    待走出蔷薇园,四散在各处,三三两两交谈的人们便更加好奇地看向了谢咎。
    谢咎下飞机后还没换衣服,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薄外套,黑伞挡住了半张脸。
    待一进大厅,随行的人去交接吊唁,宋姨就对门口的人说了句什么。
    那人敲响灵鼓,拉长着嗓子喊了声:“尹公次女尹听双之子嫡外孙谢咎到!深切哀悼!泣拜!”
    四周静了半晌,似乎只余雨声。
    尹家长子,谢咎的舅舅忙了这几天现下并不在灵堂里,堂前披麻戴孝跪着的人迎了上来,开始新一轮的哭丧,谢咎看着他们只觉得面生,也不知道认不认识。
    灵堂左右两侧都是雪白花圈,上书“老成凋谢,道范长存”,又或“怀想风范,不禁唏嘘”。谢咎被人当头披了层白布,手里也被塞了几炷香,他麻木地走到灵位前,这时才有了些真实感。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谢!”
    谢咎把香插进了香炉,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宋姨还跟着他的,对他说:“磕头!小咎!”
    谢咎依言磕了头,不顾旁人的眼色,宋姨又拉着他往一旁走。
    一边走,宋姨一边扯了他头上的白布:“这劳什子玩意儿现在不用顶了,先去你的房间换衣服。这些人都是没教养的,一个个眼珠子都恨不得落在你身上,你不用理会他们!”
    穿过大厅侧方的一条走廊,就能看见长长的木质楼梯。
    这些年过去了,即使经过翻修,楼梯也保持着原本的样子,扶手木质光滑莹润,已经起了一层包浆。谢咎小时候常在家里跑上跑下,踩得厚重的楼梯噔噔噔的响,有一回踩滑了,人没摔着只是磕青了下巴,老爷子就命人将楼梯铺上了地毯。
    谢咎统共只在这里住了两个暑假,便再也没来过,但地毯还是保持到了现在。
    他的房间自然也是还在的。
    跟着宋姨上了楼梯,除了沉闷的木质共振动,脚踩在上面几乎无声。
    走到转角处,二楼的面貌映入眼帘,久远的记忆也渐渐地浮上了心头。
    见谢咎忽地顿住了,宋姨也像迟钝地想起了什么,与他一起停住了脚步。
    这房子过于大了。
    尤其是对幼时的谢咎来说。
    夏日黄昏,他曾穿梭于二楼的每一处,每一个房间,将他的木马、竹蜻蜓、变形金刚遗落在每个角落。碉楼似的建筑窗格多而不大,背面当西晒,金色阳光从窗格洒进来,落在木地板上,细小尘埃闪烁如光柱。
    在那明亮之外,是幽深的、静谧的阴暗,是无法被太阳照耀的建筑深处,每当年幼的谢咎在阳光中捡起玩具,再往暗处看去的时候,都会微微睁大清澈的双眼。
    “在这边!”宋姨很快重新迈步,指路道,“你都差不多忘了吧,你的房间往左边走的!”
    谢咎也回过神来,点点头,然后望向右侧,又很快收回视线:“这边都是新修的?”
    别墅翻修后格局也有所变动,原先显得阴暗的建筑右侧被打通,形成了一个开放的大型空间,原先的小窗户也都全换成了大面落地窗,也就是谢咎刚才在外面走近别墅时看到的那一面。
    这面依旧不向阳,但翻修后采光好了很多,站在室内可以直接看到外面阴郁的天空与嫩绿小山坡,形成一幅框在视野中的水彩画,淡雅清新。
    宋姨说:“是呢!这一整面都往外扩了不少,隔墙都敲掉了,老爷子本来准备在这里加个壁炉什么的,做个读书室。翻修后没来得及弄,我们大大小小的就都跟着他去外地了。在疗养院里住了那么几年,这件事也就耽误了下来,这回回来以后他不记事,还怪我来着,问我为什么不打理好,他的大作都没地方晾了。”
    她说得自然,却也是在扯开话题转移谢咎的注意力。
    “你舅舅前些天才去联系了室内设计师,说要照老爷子的意思搞一搞,我听说是什么名家,一万块一个平方也不一定请得动,现在搞设计的都这么贵的哦?”
    谢咎没说什么,只随着她往左边走。
    “哎,我这好多天都没痛痛快快说过话了。遗嘱没公布,人人都勾心斗角的,想从我口中掏出点话来,小咎你别嫌我烦,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些有的没的。”宋姨说,“我就是个佣人,哪知道什么遗嘱。”
    跟了尹家快三十年,就照顾了老爷子三十年,在这家里还真没人敢把宋姨当成佣人。
    她自是安分守己知道本分,可人人见了她,不都得毕恭毕敬称一声宋姨。
    宋姨推开门回头一看,谢咎依旧没什么表情,冷冷清清一张脸,她便也没了再说什么的**。谢咎心思重,这会儿心里指不定怎么难受呢,她一个外人也不好过分劝慰。
    “衣服是在上半年疗养院那会儿,老爷子叫人按照你那边提供的尺寸做的,我洗过,都给你熨好了。”宋姨说,“你试试,要是不合适的话随时找我。”
    房间里和以前的变化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柔软的床垫上放着一套剪裁良好的黑色西装和一朵素净的白胸花。
    宋姨走后带上了门。
    谢咎站在窗前,不自觉朝紧闭的门口望去。
    就在这扇门外,在二楼的右侧,在他刚刚经过的地方,在那扇把天空与山坡都框成一幅画的落地窗前,出现了与他幼时所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场景。
    一根麻绳,一个绳套,一个吊死的女人。
    女人穿着丝质的白色睡裙,苍白的手脚都静静地垂落在半空中,随着身体重量的惯性轻轻晃荡。
    若是走得近一点,就能看见她披散的黑发下,那张有些肿胀发青的脸,还有圆睁的、布满血丝的眼球。
    幼时的谢咎跑到阴暗处,去捡落在地板上的竹蜻蜓。
    女人冰凉的脚趾尖就那么突兀地闯入他的视线,小小的他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正由上往下翻的白眼球。
    没人知道她还在那里,就如没人知道谢咎刚刚又见到了她。
    房子翻修重装过也没什么用。
    谢咎手心出了些冷汗,但是好在他已经可以选择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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