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膳里与膳外

    谢全宁迟迟不见暖阁中有人出来，若非小兴子终于带着圣意来到他面前，尚书大人官袍里面的衣裳就要被汗浸湿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的，谢大人两步并成一步，匆匆两三步就迎着小兴子过去了。“公公！”这一声叫唤，透着见到人的欣喜，又透着心里的焦急，那点儿希望就都在不言中了。

    小兴子也少有见到谢全宁有如此失态的地步，他却没有存着奚笑尚书的心思。只先将尚书大人引去明间的角落，眼瞧着谢大人站定了身形，才与之笑道，“主子说了，辛苦大人这日来得这般早。皇上也到了要用膳的时候，您既然来得早，皇上就恩赏您一个体面。一会儿，就同皇上一起用膳就是了。”

    谢尚书悬着的心，却没有因为小兴子的话而安稳。反而更是七上八下起来，又是一个劲地抹着额头的汗。“臣叩谢皇上圣恩！”说着，就要跪下先谢恩。可他还没跪下去，就被公公给拦住了。还没等谢尚书开口，这殿内就唱了一声“皇上驾到”。谢全宁总算是又跪了下去，一跪心里倒是安稳不少。

    皇上出暖阁到明间，早就瞅到谢全宁了，他却故意不言。只是侧目瞅了一眼陈航，连个话音都不给。大总管多明白的人，受了主子的眼神，就开口上了。“主子，今儿的御膳有些不同。底下人知晓您不喜铺张浪费，往常的几大桌就不摆了。眼下送上来的，也都是寻常膳食。只不知主子能否用得惯？”

    皇上余光正扫着谢全宁旁边的膳桌，闻言陈航的话后，收了目光后才道，“昨儿同你们说过，今儿就改了。你给朕记着，这事儿你们办得好。宫外头处处都是要银子的地方，朕再俭省，也都是用得好东西。还能用不惯？便是你们不听朕的，硬要继续上些什么每盘摆三十个的八盘饽饽，也吃不下去。”

    大总管忙垂首称是，只笑着道，“皇上说的是。您瞧，今儿的饽饽也只有一盘，不过才摆了八个。那边放的是照例的冰糖炖燕窝一品、油煸白菜一品、醋溜鸭子一品、小菜四品，以及绿豆黄米粥和馄饨二样。比之您以往用的早膳，瞧着是寒酸了些，可若说用的好，每日用膳也不过就是您几箸的事。”

    谢全宁这会儿还在下面跪着，皇上与陈航的每句话他都听得无比清晰。若说旁的他不知，可每到用膳时候，皇上都会有随膳的满汉饽饽八盘。如今亲耳听到连饽饽都被去了，尚书大人心里的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他将头压得极低，趁这会儿工夫就琢磨着皇上的膳食单子，他以为每道膳食都别有玄机。

    皇上见尚书大人跪得也差不多了，才把话头绕到了谢全宁身上。只是，他先对着陈航道，“往日你也是明白人，今儿就糊涂了。没见尚书大人都跪着半天了，还一个劲儿地与朕说话。跪坏了朕的大臣，你去吏部和户部给朕分忧吗？谢尚书，起喀吧。朕今儿的早膳没往日多，你也就陪朕随便一用了。”

    陈航自是不会因为主子的话而不高兴的，只在一旁连忙赔罪。“是奴才的错，光顾着同您卖弄上御膳了。可您的话，折煞奴才了。奴才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知晓的。旁的小事还能做做，关系到朝政大事，可不敢胡来。奴才要真是去了吏部和户部的，只怕不出半个时辰，就得把主子的颜面都丢光了。”

    谢全宁总算是从跪姿变成了站姿，他口里称着谢恩的话，还得说着“惶恐”。等人起来，瞧见自己面前的膳桌上，东西与陈航方才所说丝毫不差，那会儿琢磨出的一些道理就都更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了。只道，“皇上，臣即便是在京中在自家府上，早膳也不过是一荤一素，配着些主食与粥羹就罢了。”

    本朝没有恢复粘杆处，銮仪卫的能耐也比不得前明的锦衣卫，可皇上还是有办法的。听了谢全宁的话，也知他所言属实。皇上微微一笑道，“尚书所言，朕是知道的。”目光再瞅向谢全宁时，皇上心里想法却有些复杂。明面儿上，只道，“陈航，赐座。此刻也没有外人，去给尚书大人搬个椅子来。”

    小兴子见皇上有吩咐，就要抬腿去搬椅子。可陈航，闻言主子的话后，却伸手止住了小兴子。“皇上，依着规矩，同您用膳的人，除了太后，旁人都是要站着陪膳的。”见皇上说自己多嘴，大总管又道，“奴才知道您是看重谢尚书，故而才更要劝您的。这若传出去了，对他尚书大人则更是不好的。”

    谢全宁至少吃了一个时辰的苦头，皇上好不容易给个好脸色了，他可不敢真就顺杆子爬。他又是行礼后道，“启禀皇上，臣得了您今日陪膳的恩赐，已是莫大荣耀。而陈公公所言正是，臣不敢僭越。”此话一出，尚书大人得了皇上的允，也才起身。瞧着一桌子的早膳，要真吃下去，他也是没有胃口。

    皇上用膳时并不说话，这殿内也自有试毒的小太监。殿内，就是筷子与碗碟的碰撞声都几乎没有。德章帝也不管谢全宁在不在，只全心全意着先对着面前的御膳。而陈航在一旁伺候着，按着皇上的用膳习惯，自然先是用燕窝，然后是饽饽一个，紧跟着才是一筷子的醋溜鸭子与小菜，白菜那盘未动。

    谢全宁可不敢打探皇上用膳时每箸都是取的什么东西，小兴子在一旁，也就只是留意着谢大人此膳是怎么一个用法。同皇上一样，他也是先用的燕窝。只不过，也许是那满汉饽饽做的极好，一盘八个，他用了至少有五个了。小兴子在一旁瞧着，却觉得这玩意用多了，难道不噎得慌？也就上前一步。

    谢尚书不是不觉得噎得慌，可瞧着那馄饨和绿豆黄米粥，他是觉得自己用哪个都不合适。小兴子上前一步，本是好意要帮尚书大人选一碗馄饨。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皇上却在上面道，“朕昨儿与你说，馄饨就不要了。听了那么些个事情，瞅它就像是看见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陈航，你给朕记着。”

    小兴子为着主子的这句话，手就自然冲着那碗绿豆黄米粥去了。他把这碗粥送到尚书的手边，就又退回了原位。谢尚书只得取了那碗粥，正用汤匙送到嘴边。就又听见皇上对陈航道，“早膳还是清淡一些好。油煸白菜，午膳用也就罢了。白菜，本该是爽口些才好。这些小菜佐粥用倒是适宜，可赏。”

    等皇上与谢全宁用妥了膳，自有奴才把膳食膳桌一起撤下，皇上才与尚书大人正经说话。“朕让陈航给你传话，本是有话要与你说的。这早膳一过，朕想即使朕不说了，爱卿也是个明白人。你为朕当差，兼着吏部与户部，自然是旁人要眼馋的。你只用心当差，不做尸位素餐的事情，朕就不会亏待你。”

    皇上摆手，拦下想说话的谢全宁后，又道，“朕知道你难，也知吏部与户部都不容易做人。可朕也难。有些人朕可以用，可有些人朕不能用。其中道理，想必朕不说，你也悟得出来。就好比方才，朕用的那碗绿豆黄米粥。这绿豆黄米混杂，若是搭配得宜，朕还是可以用的。只是做官不可偷奸耍滑。”

    几乎不给谢全宁说话的机会，皇上又笑道，“方才朕只用了几个饽饽，见你倒是喜欢。朕记得你也是河东人士，可见人的口味还是很多变的。陈航，把今儿的饽饽和方才的小菜，再叫膳房各取一份，一起赏赐给谢尚书。小菜，可也是河东进贡上来的。你如今回不去乡关，品一品乡关的膳食也是好的。”

    直到谢全宁出了烟波致爽殿，他才回身与陈航道，“陈公公，还请您直言一回。万岁爷到底是因为谁？”皇上在殿内的话里话外，尚书大人都觉得只差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再做不好差事就滚回河东去吧。别瞧皇上是温声笑语的，谢大人只觉得句句都是在含沙射影。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可也差不离。

    陈航在殿外，仰头瞅着与自己差不多个头的谢大人。只回了他这么一句话，“主子从来都是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您想想，今儿主子同您说的话。再想想，今儿主子夸赞了什么。尚书大人，不是奴才不直言，而是您得自己想一想。眼下皇上在行宫，见的人知道的事情，可不比在京中，如今不好糊弄。”

    谢全宁未动，在外头站了许久，他不是十分愚蠢，也就想到了一些。他想着河东出身的人物有哪些，又想到了行宫里数得着的人物。自然，眼下避暑山庄内的副总管任大人就被他头一个给想到了。皇上所言的，不可尸位素餐，不可偷奸耍滑，用谁又不用谁了，句句都又在谢尚书的心头敲响了一遍。

    皇上见陈航重新进了暖阁，只道，“他可有又叫你给他指点迷津？”得陈航嘿嘿一笑，皇上倒是哼了一声。“朕将该点拨他的话，也都说了。若是他不懂，那往后朕也不用眷顾他了。”说着话，又回身看陈航，“你今儿就给朕去会会那个任副总管。看看他是个为官干净的人，还是也打量着想蒙朕。”

    陈航忙着称是，却又不得不劝皇上，“主子为着他们动气，不值当。一个不好，您撤一个就是了。总有可您心意的汉人官员，也总有心怀大志的可用之材。谢大人经您这么一敲打，也该知道事情出在了哪儿才是。”说着，就把一个浸湿了的帕子递给主子。“奴才倒是另有想法，只盼着与京里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