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成为弃子
晨曦中,林日新正在跃州经济开发区的十里樱花长廊上慢跑,这是他每天的功课,已经坚持了20多年,正是他不懈坚持,成就了他强健的体魄,让他在繁重劳累的工作中游刃有余。
林日新在担任开发区主任已经十余年了,这里已经从一片广袤的田野,变成功能齐全、厂房林立的现代化工业小镇。
由于跃州开发区建设起步较晚,这反倒成了它的后发优势。从园区建设初期,林日新就带着团队跑了深圳、宁波等几个全国几个走在前列的经济开发区,向同行们学习发展的成功经验,也注意避免开发区发展中的产业规划模糊、产城对立、管理体制两张皮等现象,对跃州开发区建设伊始就高标定位,把整个开发区规划成传统产业区、外商投资区和高新产业发展区,并制定了开发区的招商目录,严格按照目录和产业规划以及企业的实际需求,确定企业用地。
而跃州政府也对林日新充分信任,先后两任市长邵春生和章建弘等领导都不具体干预企业用地安排,林日新可以根据自己的思路,优先招引发展趋势好,效益产出高的企业落地开发区,因此,跃州经济开发区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先后获得国家生态工业示范区、国家循环化改造试点示范园区、国家绿色园区等等荣誉称号,综合考评排名全国100多个经开区的前三十名,可谓成绩不俗,为跃州走在江南省经济建设前列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这条十里樱花长廊的建设开始颇费周折。
根据国家绿色园区建设的要求,林日新在开发区内预留了足够的绿地建设空间,关于在贯穿开发区的跃发大道上的绿植选择问题,由于他内心一直念着阿英对樱花的憧憬,所以,他提出要建樱花长廊。可是,建樱花长廊的消息传开后,就有市里领导指出,樱花是日本的国花,这样大面积种植樱花,怕有负面影响。
市里领导一开口,下面就莫衷一是了,所以,这跃发大道的绿植建设就拖了下来。有一次,曾平顺来经开区调研,问起跃发大道建设滞后的原委,林日新就据实说了,曾平顺听了哈哈大笑,说:“虽然日本曾侵略过中国,但他们不是什么东西都不值得我们借鉴,我问你,你开发区里有多少家日资企业,你的公车是本田,也是和日本合资的,还有,我们家里还有很多电器都是日本制造的,难道我们都一律把它捣毁?你们如果觉得这里适合种樱花,那就种吧,没有这么复杂。”老大一锤定音,其他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十里樱花长廊就这么建成了。
樱花倒是很适合跃州的水土,第二年,这樱花就开得很灿烂,竟然成了经开区的一道绚丽的风景,好多城里的人也跑到经开区看樱花,甚至有些年轻人也过来拍婚纱照。李悦伊带着已经三年级的女儿林樱也来这里赏过樱花,林樱还问林日新:“爸爸,你是不是因为我叫林樱,你才种了这么多的樱花?”
林日新摸了摸林樱的头,笑而不语。
林日新的工作业绩受到跃州市上上下下的肯定,虽然后来邵春生因为年龄原因转岗市人大,但接任市长的章建弘对林日新更为倚重。章建弘是林日新在东海大学的同届校友,他读的是哲学系,两人在大学期间就有接触,彼此印象都不错。
由于章建弘没有经济方面的工作经历,所以,就经常向林日新和另一个校友刘劲松咨询了解,章建弘一有经济方面的疑问,就随时打电话给林日新,根本不分白天黑夜。他有好几次大会报告关于经济方面的内容,都是林日新给他拉的提纲,然后,再让秘书起草讲话稿。
章建弘接任跃州市委书记以来,鉴于他和林日新这样的关系,跃州的官场人士都对林日新非常看好,特别是张爱武被调查以后,副市长职位出现空缺,大家更觉得林日新接任副市长的可能性最大。
林日新也多少听到了这方面的传言,他总是笑笑,在他心里更希望的是有个干事平台让他发挥才华,至于这官当的大小,他也没有多少在意,但禁不住在他面前说的人多了,他开始也有点心动,因为他的年龄也快到五十岁了,如果能再上一个平台,也是组织对他业绩和能力的充分认可,于是,他在内心开始也有了期待。
林日新跑好步,梳洗完毕,刚到办公室,他就接到了市委办的电话,通知他上午马上到章书记办公室一趟。林日新内心一激灵,有些小激动,他估计肯定有好事要来了,因为,他的业绩这么突出,他觉得组织上应该要给他奖赏。
当林日新兴冲冲地推开章建弘的办公室,却看见章建弘脸色不对,平常章建弘看见他,都是笑呵呵地让他坐下,然后让秘书给他冲上一杯咖啡,章建弘留校在东海大学工作期间,曾被外派英国留学一段时间,所以,他很少喝茶,害得林日新到他这里也只能陪他一起喝咖啡。
说起咖啡,还有一件跃州上下都知道的趣事。章建弘担任市委书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让市商业局负责人到上海接洽星巴克咖啡高管,想邀请星巴克到跃州落点,他说不是星巴克口感怎样,而是星巴克代表一种文化,一个地方只要有星巴克的存在,说明这个地方的是开放和包容的。可是,当时星巴克连东海省的省城都没有落点,章建弘只得作罢。
可是,林日新发现今天章建弘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他面无表情地叫林日新坐下,然后说:“日新,你让我很失望,真的让我很失望。”
林日新听到章建弘这句话,大脑一震,有点回不过来,但他感觉自己从政至今,没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稍稍犹豫,他缓了过来,问道:“建弘书记,我不懂您的意思。”
“日新,我们是校友,在跃州,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在我面前就不要装了,把情况都和我说清楚,看看我有没有办法帮助你。”
林日新还是不明白,问道:“书记,我真不知道您讲什么,我哪里犯大错误了?”
“嗨,你既然不愿坦白,我就问你,你那十万块钱是怎么一回事?”
林日新一听,立刻明白了,马上回答:“书记,我多年前确实向我的表妹小萍借过十万块钱,但我都打了借据的,绝对不是索贿受贿,我向您保证。”
“这笔钱你都拿了将近十来年了,分文未还,这算借吗,你有想过归还吗,你这话说服力好像不强,即使我相信了,纪委方面也不一定会相信啊。”
“书记,这笔钱我当然要还的,这些年我已经陆续还了一万多块,但考虑到小萍是亲戚,我一直很信任她,所以,这条子一直没改过来。”
章建弘一听林日新已经还了一万多块借款,脸色稍有缓和,就说:“纪委已听到一些关于你的反映,但既然你曾经还过款,性质就不一样了,我看这样,就让纪委先对你做个调查吧。”
纪委经过调查取证,很快把林日新向他表妹小萍借钱的前因后果了解得清清楚楚。
那天,林日新一看见徐爱林都已经是将近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了,衣服却是穿得一身寒酸,心中深深自责。林日新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时代的误会,让他错过了阿英,他一直在内心念念不忘。当他从徐爱林的口中听到阿英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她抚养成人以后,他顿时感到阿英这母女俩这十几年来不知是忍受了多少委屈,林日新虽然在心中千万次呼唤过阿英,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既然今生无缘和阿英白头偕老,他心中默念一定要善待他们的女儿,于是他就找到表妹小萍借了十万块钱。
小萍初中毕业后曾经找过林日新,要求帮她安排工作,林日新就把她介绍到刘新国的金万丽皮鞋厂学习划料工序。
这个小萍是一个很勤快和有上进心的人,不久,就把鞋业生产的流程摸了个透,然后,自己到鞋材市场租了一间铺面,开起了鞋材店。当时跃州鞋业生产形势可谓蒸蒸日上,小萍起早摸黑很拼命,很快就发家了,成了一个鞋材行业的女老板。她很感恩表哥对她的帮助,看到表哥拿清水工资,日子过得很清贫,她就对林日新说:“表哥,不瞒你说,这几年我也赚了不少钱,你以后家里需要用钱只管和我说啊。”所以,那次林日新就到她这里拿了十万块钱。
可是,这个小萍性格比较直,有次,她把林日新向她借钱的事告诉了她老公“烂人辉”,这个“烂人辉”是个小包工头,他后来知道林日新当了开发区的领导,知道开发区的工程很多,就跑到开发区找到林日新,要求林日新给他介绍工程。林日新就客客气气地把他带到工程部,要他按规定参加工程招投标,丝毫不给“烂人辉”额外关照,“烂人辉”因此就恨上了林日新。
张爱武出事以后,季莱志等人也很快被纪委调查,“烂人辉”为了揽工程,曾经送了季莱志五万块钱,因此也被纪委协助调查,于是,他就把林日新向他老婆拿钱的事也说了出来,但林日新陆续向小萍还钱的事他根本不清楚。
林日新在家里并不管钱,向小平借钱的事,他是一直瞒着李悦伊的。而小萍说这钱根本不用还,她根本不在乎这几万块钱,可林日新坚决不同意,由于他平时零花钱没几个,他就把平时写稿拿到的稿酬和外出讲课的补贴积攒起来,分三次还了小萍一万多块钱。
纪委把林日新借钱的情况调查清楚后,向章建弘作了汇报。纪委认为林日新已经陆续还款,不属于以非法占有为目的,而且他从未利用过自己的职权为小萍谋过利益,因此,这可以认定为正常的借贷,对林日新的行为可以不作处理。
章建弘听了纪委汇报以后,却陷入了沉思。他和林日新关系比较亲密,这是跃州官场众所周知的秘密,虽然纪委提出可以对林日新不做处理,但他觉得这理由有点勉强。他想想自己是中管后备干部,他可不愿在林日新这个问题的处理上被人诟病。于是,章建弘说:“林日新的做法虽然不算违纪,但作为领导干部这么做也是瓜田李下,带有瑕疵,先把他职务免了,下步再做安排吧。”
章建弘为了自己美丽的羽毛,迅速和曾经的亲密战友林日新作了彻底的切割。
林日新就这样被强制性赋闲在家了,虽然这赋闲期间工资一毛钱不少,也不要上班打卡,但对林日新这种长期处于高强度工作下的人来说,这样的赋闲对他简直是一种惩罚。
林日新刚开始居家的时候,看了几本书,也追了几部肥皂剧,可过了一个多礼拜,他就感到浑身的不自在,简直坐立不安,虽然他每天还坚持跑步,但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他感到自己突然迷失了生活的方向。
在李悦伊的鼓励下,他也尝试着参加过几场饭局,虽然大家仍然是“林主任长”、“林主任短”的叫个不停,但酒桌上别人一讲起官场轶闻什么的,发出会心一笑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被淘汰了,就这么短短的几天,他已成了跃州官场的局外人。他内心期待组织部门早一点落实工作,可组织好像把他忘了似的,迟迟还没有消息。
李悦伊是一个比较大度的女性,林日新把阿英和徐爱林的事告诉她以后,虽然她心里是好一阵难受,但后来觉得这是时代造成的悲剧,而林日新婚后也对他一心一意,就慢慢把这件事看开了。她看见林日新在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怕他在家闷出病来,就对他说:“日新,这官场的大红大紫也好,灯红酒绿也好,都是过眼云烟,你一定要看得开,只有你身体才是自己的,我和樱樱将来都需要一个健康的你。”
林日新听了李悦伊的话,也是一阵长吁短叹,说:“我何尝不知道这官场的规则生态,这几天,我也无数次劝自己要看得开,但你叫我现在做什么好呢?出去找人聊聊吧,可大家都很忙,我怎么好意思打扰人家呢?”
李悦伊想了一下会,突然说:“你和江中寺的智禅法师是老相识,不如到他那里住上几天,解解闷,如何?”
于是,林日新就到江中寺居士林住了下来,平常他也不用去做功课,只拿了几本佛经看看,在岛上到处走走,心中略感舒畅。
智禅法师虽然佛学造诣精深,但不是一个拘泥之人,功课之余,他会到林日新这里坐坐,说些佛经禅理。他对世上之事看得很透,林日新与他交流,也是获益匪浅。智禅大师还是一个弈林中人,知道林日新棋术颇佳,有空就拉着他对弈几局。
这天,他们正在对弈,智禅围了林日新一片五六颗白子,然后落下一黑子,轻轻说:“叫吃。”
林日新一看,这几颗子本来就是他为了取势安排的弃子,也就没有去长气,在另外地方走了一手,智禅便把这几颗子提掉了,放入边上的旗盒,说:“棋如人生,林施主布下的这几颗弃子终于完成了使命,也算死得其所。一个人,看似命运都是自己主宰,其实何曾不像棋盘上的一颗子,被人牵着走呢。”
林日新忽有所悟,说:“对我们这些俗人来说,确实如此,但明知被人摆布,但也不得不去执行,因为我们无法逃脱这命运啊。”
“这倒未必,林施主,就像刚才被我提掉的这几颗弃子,在这局对弈中,已经完成了使命,但如果重新开始另一局,它们又是活泼泼的,有了新的使命,可能不一定就是弃子了。”
林日新听到此处,眼睛不禁忽地一亮,是啊,在跃州官场,我既已成为弃子,却还在苦苦等待重新安排,这岂不是作茧自缚?不行,前半生既然已经是这样的结局,下半生就要自己做主,自己的一身才华和激情,未见得不能开辟一片新的天地。
林日新正若有所思,一个小师傅走了进来,轻轻的对智禅大师耳语了几句,智禅大师转头对林日新笑着说:“呵呵,林施主,外面有人找你,你可能真的要开始新的棋局了,善哉善哉。”
林日新走到江中寺门口一看,只见赵向军和李悦伊、徐爱林还有林樱一起正笑吟吟的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