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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墙头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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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啊你个杜晋,竟然敢在殿中对着太后娘娘耍小心思。等太傅回来,朕定要告你一状。”皇帝碰了碰杜晋的胳膊,二人茕茕走在暮色四合的长街上,夹道高耸的红墙被夕阳染上一种垂死之人面孔上才有的红晕,黯淡而无一丝生气。而一身华服的杜晋像一个华丽的布偶,没有回话。

    皇帝看他兴致不高,在和他目光相触之后问道:“怎么,你在想些什么,免了责罚还不高兴?”

    因着二人是发小的缘故,说话也十分亲厚,杜晋靠在墙上,看着皇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良久,终于自嘲地笑笑:“皇上可还记得入秋时微臣带给您一顶金丝制的鸟笼么?微臣见您十分喜欢,这次下江南,特地去寻了寻,江南那边风水好,我本以为鸟雀也多为有精神的,可困死在笼中的却不在少数,微臣看着有些晦气,也就没带回来。往日微臣不懂您所处在这宫中的难处,只觉得您是天子,想要什么就都有了,再看宫中日子也并不好过。”

    二人望着斜阳渐渐坠入西山,浓墨般的天色随即吞噬了二人孤清的身影与面容。

    皇帝一怔,拍了拍杜晋的背,他心中泛起微微的酸楚,挺着胸膛释怀一笑:“夫子看到如今愈之思虑事情这般周全,不知道得多么高兴呢,至于朕,朕从小就生活在宫中,离了宫,朕又该去哪呢?朕所学所见都是在宫中,朕生来便是如此。”

    在宫中若过得惯,一日一日,白驹过隙,是极容易过的。每个皇家子女从出生就被教导着谨小慎微,若是过不惯,日子里没个盼头才最是熬人。皇帝每日因为翻牌子而感到厌烦,忽然一拍脑袋想起今日应承了去皇后宫里。

    “事情已了,微臣不适合再留在内宫,就先行告退。”杜晋走进一步,皇帝今日没有乘坐步撵,两个人一同走在路上,却是不同的心境,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小刀,上面的皮质把手是上好的虎皮,又特意雕刻了龙吟花纹,方成龙吟虎啸的画面“微臣在江南特地命人打造这柄小刀,皇上只当得了个配饰,还望皇上不要嫌弃微臣寒酸。”

    “这礼虽小,情谊却丢不得,太傅过了两三日也要回来了吧,早些回去安置把。”皇帝还未进行过南巡,未曾去过江南一带,小刀刀刃上有些微不可见的豁口,他看着杜晋对他叩了叩头,脸上有了一丝喜色,自从做了这个皇帝,能这样走着的机会不多,这份亲手做礼的心意更加难得。

    内宫中依山傍水,景致极佳。园中亭台楼阁,山石树木,将江南秀丽景致与北地燕歌气息融于一园。皇帝停在原地,在后面远远跟着的小德子见杜晋告退,连忙上前问道:“皇上,要不要传唤步辇过来?这天凉,您莫要着凉了。”

    “不必了,去丽妃那吧。”丽妃居住在天然图画的品竹阁,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风枝露俏,绿满襟袖,倒也清静,丽妃性子跳脱,一开始搬进去,有些怨声载道,后听闻皇帝最喜爱竹笋,便也又有些欢欣。这样清雅宜人的地方最适合作诗作画,皇帝当初指给她,犹豫了半晌,毕竟商贾之女,怎能读懂其中意味,又见她的小象,还是选了此处。

    “皇上要来,怎么来得这样突然。”丽妃正在床榻上小憩,她早就听说皇帝带着忠勇公去拜见了太后,为她梳妆的是自己带过来的名叫春娟的侍女。

    春娟将木梳浸泡在玫瑰花水中,丽妃的发质如瀑布般顺畅,她细细地从尾部开始梳,春娟在她耳旁低语:“听说忠勇公家中有事,就早早离了宫,皇上这才临时赶过来,连车驾都没乘呢,皇上啊,还是喜爱咱们娘娘,无事便要来咱们宫里坐坐。”

    丽妃嗤笑一声,似乎对她的奉承极为受用,挑着一个最红最红的丹蔻抿在嘴上,她道:“是呀,也是太后娘娘命不好,惹上了那样一个赖亲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明知皇上最为喜爱忠勇公一族,还要往枪口上壮,你瞧瞧,这不,没吃到什么好果子嘛,你明日给父亲写一封家书出去,叫她给忠勇公送些滋补之物,就说是宫中丽妃仰慕杜蘅大人,钦佩她为女中豪杰,特意送来,不过也莫要太多了,否则就该咱们自个儿心疼了。”

    春娟点点头,又赞美她几句,将皇上刚刚赏赐的金累点翠嵌翡翠花簪钿子佩戴上她的头发,画了一个新样式的眼妆,丽妃对着铜镜照照,很是满意,带着护甲的手小心翼翼地拂过自己的脸庞,春娟极为有眼力见地说道:“恭喜主儿,贺喜主儿,您生的天姿国色,皇上对您啊怕是爱不释手。”

    两个人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皇帝已经转过了两重栏杆,看她们主仆二人不知谈到了什么话,脸上的笑遮都遮不住,不自觉他的脸上也带了些笑意,他负着手道:“谈什么呢,竟然这样开心,不如和朕也说说。”

    丽妃惊呼一声,转身规规矩矩屈膝道:“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安,怎么您来了,底下的人也不通传一声,实在该打该打。”

    皇帝虚虚扶了她一把,两只锐利的眼睛在她脸上打转,许久没有开口,丽妃心中也有些紧张,皇帝笑道:“爱妃今日是换了新妆?看起来煞是可爱,只是过于浓重了,将爱妃本来之美貌都给掩盖了,往后还是不要上这么重的妆了。”皇帝盯着丽妃的眼睛,双眉紧蹙,他抬手摸了摸丽妃眼旁特意画着的红硕花朵,又有些嫌弃的探了探。

    丽妃一副乖巧勤谨的小家碧玉模样,这一语,便足以惊醒了丽妃,她连忙扯了头上的头花跪下请罪:“是臣妾有眼不识,还请皇上恕罪,这身衣服和妆扮奴婢不会再穿了。”透过铜镜,丽妃看见自己惨白的脸。

    “爱妃这是做什么。”皇帝见她跪下,也不再扶,只是叫她起来,又叫下面的人拿来笔墨纸砚,丽妃起身道了生谢,说是去下面更衣,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衣,身穿一条曳地的鹅黄色绛碧绫长裙,鹅黄暖人,亦不过是素色盈盈。

    “爱妃这般便是很好。”皇帝见她换了身衣服,头也不抬,只是一味地沾了墨在纸上写写画画,她的宫中有松有柏,又多处机巧有青石相伴,又有颤动的流水,皇帝端了一方砚台,站于廊榭之间。

    丽妃凑上前去,她一向不识得皇上所做之画,她心里满心满意都是刚刚扯下的头花与眼角淡淡地装饰,铜镜中的自己还是自己么?她对于皇帝而言,不过是一个物件。她最痛恨地就是这一双酷似杜蘅的眼睛,却又有无数细节在提醒她不过为人替身。

    “皇上这是在画什么?”丽妃让下人备了一盅雪梨,汤色雪白透明,雪梨炖得极酥软,雪梨散着热气,在满宫里飘散,她勉强笑着:“臣妾让小厨房炖了雪梨,还请皇上稍稍尝一些吧,不要饿坏了身子,也算是全了臣妾一番心意。”

    皇帝扫了一眼,颔首道:“难为丽妃的一片心了。先放在一旁把,这东西还是放凉了好,若是画做不完,朕即便没有胃口,也没心思,总觉得有事没做完,这竹子还是最讲究一个静字,没个安静的时候,只怕再好的东西也喝不下了。”

    皇帝心里烦躁,画起来也是没个章法,他深深地沾了墨,落在宣纸上倒显得这竹子有些笨拙,那股子水意清浅的意思怎么也体现不出,皇帝看着这画也越发急躁,一不小心竟然打翻了雪梨汤羹,又是引得一屋子人跪着。

    “跪什么,还不快过来收拾。”皇帝把宣纸揉作一团,随意丢到了地上,丽妃听着皇帝字字犀利,如何敢应对,只得赔着笑脸道:“皇上的笔法,臣妾怎么看着都是好的,这样扔了不过真是可惜,不如赏给臣妾吧。”

    皇帝看她有些可怜见得,一身宝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长衣,鹅黄色色长裙婉顺曳下,宛如流云。她只缩在皇帝身后,一张小脸紧凑在一起,在平时,皇帝只会过分怜爱,今日却只觉得她软弱,没个自己的性格:“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朕一会儿去皇后宫里瞧瞧,就不留了。”

    “皇上今日不留了?小厨房炖了您最爱吃的茄汁醋鱼,您不留下来尝尝?”丽妃眉毛一跳,她的温婉笑靥戛然而止,皇后在皇帝这儿总是讨不到笑脸,这是满宫皆知的,又不是十八,怎的好端端的要去皇后那边。

    “许久未见皇后了,今日见了母后,恍然见的,是好久不去了。”皇帝为了安抚她还是给了一个解释,他有些厌烦这样的日子,在朝堂要为前朝的事打转,在后宫也不得安宁,这般情景,竟然让他想念起还是皇子时和杜晋爬墙的日子了。

    皇上来时是一阵风,走的时候更没留下什么影子,丽妃无错地站在原地,只有手中的那团废纸显示出皇上来过,她亦似被梅雨时节的雨水泡足了,唯有泪水潸潸滑落,一气之下把手中字画丢了出去:“春娟,你说本宫是不是被皇上厌烦了,怎么好端端地连饭也不用,就要到皇后那里去呢。”

    “主儿莫要伤心,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啊,皇上厌恶皇后这是众所周知的,今日去了太后娘娘处,定是太后娘娘对皇上施压了,皇上心里还是有您的。”春娟连忙把字画捧在手里,那里敢丢在地下,这要是被皇后看见,一定会落下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皇后那边对皇帝的过早的突然到来也感到无措,眸光微微一颤,也是吩咐了下人布菜,一时间夫妻二人竟也无言以对。

    皇帝打量着皇后,她如一枝临水照花的柔弱百合,有洁净的姿态和婉顺的弧度,更有柔嫩的面容,与丽妃是大大不同,他突然出声:“朕与皇后,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这话说完,他自觉不妥,又添了一句:“在你入宫之前。”

    皇后大觉吃惊,心中又惊又喜,下面的人前来布菜,是一盘脆黄瓜,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皇后红着脸道:“臣妾与皇上曾有一面之缘,那时您与忠勇公骑在马上,臣妾在那红墙边,只是遥遥一望,皇上不记得,也是自然。”

    “那朕与皇后也算是墙头马上遥相顾的缘分了。”皇帝觉得自己从没有好好看过自己这个皇后,他喜爱吃脆黄瓜,却从不让御膳房多做,帝王的饮食怎能为他人所熟知,也曾被父亲训斥,一介男子,怎么偏偏喜爱吃这些零嘴儿。

    皇后宛然一笑,她点点头,看皇帝已经尝了三口,又命人把东西撤了下去,“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臣妾仰慕皇上,这么多年来也最爱松柏。”

    皇后殿中置有数个巨大银公盆,堆满冬天存于冰库的积雪,又摆了许多松柏枝,看起来十分附庸风雅,松柏枝都十分干净,看得出来主人十分用心侍弄。皇后的耳尖都透露着红意,看的皇帝心中也痒痒的。

    皇帝有要将筷子伸到那盘子菜中,皇后抿着嘴道:“皇上,看看其他菜吧,莫要再食用这菜了。”皇后把这道菜默默记进心中,想着皇帝下次来再摆,皇帝似笑非笑,眼中是一片清明的了然。

    二人这顿饭吃的很是愉快,以至于就寝时下人们都在讨论着帝后的和谐,这件事传到太后耳朵里,她正在侍弄花草的手一顿,垂眸片刻,脸上挂上了薄薄的笑意,感慨道,皇帝到底是个孩子,只希望,皇后不要走了自己的老路。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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