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葬心(下)
三天后,我们不仅夺回了辽州,还一鼓作气的直攻到神界的第四重城门下,仅隔两座城池,神族的国都已然在望。
螭梵精密的作战部署与主神的随战亲征,都极大鼓舞了士气。攻下第四重主城的当晚,十部诸将的请战书就堆满了主帅的营帐,螭梵却在此时下令停战休整。
“梨落,我不需要疗伤了,你真当你的灵力是用不完的吗?”
“别担心,我自己有分寸的。”我拽住螭梵的袍角:“过来,我让你过来听见没有?”
螭梵的脸孔微红,压低了嗓门:“你小声点,想让营外的守卫都听见吗?”
“这样啊……”我故作天真的眨眨眼,音调一转,肉麻兮兮的假笑:“那你不要动,我过去好了……不要动哦,我这就来了……”
成功的把螭梵按在床上,拉开他的上衣。我将灵力聚集在掌心,推出白色光球停在半空,耐心的等待光晕一点点散开,融进他的身体,大大小小的伤疤在蒸腾的热气中淡化。
“等哪天我抓住那个死女人……”螭梵的额角渗出汗珠,小声嘀咕着。
“你在说什么?”我敲敲他的脑袋。
螭梵咬着枕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甚为可爱。
紧接着,他很不可爱的翻了个白眼:“我在说,你每天借此机会把我都看光了,我在你面前一点神秘感都没有,以后怎么办?”
我强忍着把他捶扁的冲动,嫣然一笑:“我也让你看回去可算公平?”
以毒攻毒的效果好得不行,螭梵立马不吭声了。
我走到桌边,拿起他白天比划了半宿的地图看了看。
“明天可以出兵了吗?”
“再等等看吧……”螭梵思忖道:“你不觉得前面四座主城攻陷得太过容易吗?”
“你怕他们在城中设伏?”
“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他们有可能故意牵制住我们,然后绕道潜入灵界。”
“所以?”
“你回去。”
“我们在天都已布下重防,你是不是多虑了。虽然……我是有点想婉儿了……”
“你回紫宸宫休息几天吧,等拿下了第六重主城,你再过来也不晚。”螭梵看了我一眼:“留点时间给自己想想,你确定要走到最后吗?”
我没再说话,我不知道什么才叫最后。我只知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把一切都结束,通通结束……
后来,螭梵给卿婉的解释只用了一句话。
用毁灭一切的战火,祭奠你我死水般无望的爱情。
天都已被戒严,紫宸宫里三层外三层的卫兵。
我从云渠长老手中抱过卿婉,衾被中熟睡的小脸泛着红晕,半干的泪痕清晰可见,细细的柳叶眉不胜烦扰似的皱成一团。
我叹息着,轻轻揉开她的眉心。这孩子太敏感,除了我和螭梵,就没人能把她好好的哄上一天,看样子又是哭累了睡去的。抱紧怀中的小人儿,我心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内疚。都说孩子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债,可从孕育她的那天起,一直是她在给我安慰。我是爱着她的,当她还在我身体里,我或痛苦或快乐,总是想着冰焰的。但此时,我已不敢再凝神看向她的脸。从毁约的那一刻起,每走一步,身后的道路就会消失一步,没有回头的可能。分明知道再这样下去会更加痛苦,还是得告诉自己,走下去。
我替下云渠长老,让她去了军营。然后,抱着卿婉,在高高的云阶上坐到天亮。
螭梵没了后顾之忧,英雄本色发挥得淋漓尽致,不出半月,神族重兵防守的最后两座主城尽扫麾下。当我收到用幻术印在水晶石上的密报时,仿佛也能看见人来人往的绿水晴川和那些小贩热情洋溢的笑脸。
冰焰分外沉得住气,战火燃到了脚下,除了大门紧闭,仍没有丝毫动静。
婉儿很早以前就不再满足于发出单字音节,长期鹦鹉学舌的成果体现了螭梵幼儿教育的失败,从她嘴里最先蹦出的两字并非爹娘,而是梨落。
“不许叫梨落,我是你娘,听懂了么?叫……娘……”
“呵呵……”婉儿伏在我的膝盖上,起劲的瞪着小腿,笑够了,咂咂嘴:“落……落……”
“你……”
我正哭笑不得,门外蓝光一闪,身披战袍的女子走上前来。
细长的银链下方,澄碧的蝶形耳坠盈盈楚楚,蝶依微笑着行礼:“主上急召有何差遣?”
我敛了笑意,正色道:“今日起你留守后方,令牌在此,天都三万精兵任你差遣。”
“是决战吗?”见我未置可否,蝶依忽然单膝下跪:“属下愿代螭梵将军伴主上左右,将军重伤未愈……”
“蝶依,”我扶起她:“如果螭梵愿意回来,我怎会将你匆匆调离阵前?你放心……”我笑了笑:“我会照顾好他的。灵界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他。”
蝶依神色一凛:“灵界不可无主。属下誓保天都平安,以待主上凯旋。”
我点点头,握住她的手,再放开时,两枚相同的银印出现在各自掌心:“若情势有异,你用传唤咒语,我立刻就会感应到。”
亲手将令牌交给蝶依,我俯身亲了亲婉儿:“宝贝,等我回来。”
我还没站直,婉儿小嘴一扁,扑了上来。我顺势提着她的腋下,将她放进蝶依怀中。
婉儿的哭声惊天动地,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铁石心肠,愣是连头都没回一下。
突袭,只算以牙还牙。
“凝彤,你走左栈桥!螭梵,右边!两位长老守住城门以防敌军外围!十部首领随我来!”
我缓缓落在城楼前,深深吸气,一招星沉地动轰开了都城的大门,千军万马如同脱弦的箭,一触即发,浩瀚无边。兽类嘶吼,叱咤喑呜。万物以闪电行空之速倒退,地壳几乎在铁蹄下龟裂。
护城河的那一边,出现一排黑影。无数把弓箭举起,整齐划一。下一刻,箭离弦,纷飞如雨。
眼见箭雨即将撒入人群,一道烈焰之网铺天盖地展开。
火之精灵跳跃着,舞动着,吞没了密密麻麻的箭。
我扣起双手,翻转腕部。网罗的箭矢悉数调头,熊熊燃烧着,比来速更快的沿原路返回。
清妍撒开丈余宽的水幕浇熄火焰,折断箭羽,却仍有半数的火箭扎入军阵,惨叫声、呻吟声、战鼓声,交织一片。
“梨落,好样的。”螭梵冲我大喊。
我扯扯嘴角,笑不出来。在我的示意下,螭梵抬起头,神色渐紧。
云海深处透出班驳陆离的七彩,如雨后明虹,越来越近,越来越耀眼,直到迸出流金般的光芒将整个视野笼罩。
攻城的战士都停了下来,清妍面露喜色。
我的长发被风刮得疯狂乱舞,但是,并不妨碍我看清斜倚王座的那个人。
纯黑的披风泛着高贵而神秘的光泽,衣角随着流云起伏。皎如华月的脸庞没有半点表情,冰冷的目光越过我,注视着我身后的军队,深紫色的双瞳美丽而空洞。
让人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宽大的衣袖下,我的手掌不知不觉的移至小腹。扬起脸,竭力的微笑。
其实站在城门外的时候,不是不害怕的。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许自己表现出来。然而,真到了这一刻,还是手脚冰凉。这才知道,耳鬓厮磨的爱人突然变成了要对付的敌人,原比想象中的可怕好多倍。
冰焰轻轻抬手,捧出一团银红交融的光抛出。
银光化丝雨,无边无际的填塞虚空。神族所有士兵的伤转眼完全恢复。
红光化疾电,直劈护城河。天崩地裂不过一瞬间,河堤的砂石混着战马的嘶鸣坍塌而下,被翻卷的巨浪吞噬无影。
我来不及多想,一个俯冲,双手漾开数重白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衣裙跟着旋转,我的足尖刚刚挨地,灵界军队就随着我到达了河对岸。
脚下,已是神族的国都。
护壁和移形术的同时施展几乎抽取了近半的灵力,螭梵单手扶住我,举起手中的长戟,大吼一声:“给我杀!”
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天际,随之而来的,如雷电交集,如冰火碰撞,成百上千把兵器明晃晃地击在一起,震耳欲聋的交鸣。
我升至半空,闭上眼,默念玉露还精的咒文。神圣的光辉拔地而起,晨露般剔透,点点星芒缠绕着战靴急速飞升。我维持着咒文的效力扫视战场,神族几员大将的身影都极为醒目,与之前相比,独独少了冰煜一人。
我下意识的想起他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难免有些不安。神族最强大的军队就在眼下,攻城前几个昼夜的商议,各种可能都被我们推算在内,按说不会有太大的意外发生。
心神不宁之际,螭梵移形到了我身边,他低声道:“梨落,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军队的战斗力并没有太大提升,他们不可能到现在还有保留。恐怕……”
我果断的点头:“让两位长老先行撤兵……”正在这时,掌心忽感一阵灼热,我颤抖着抬起手,烙印已由银白变成血红。我的心脏猛然缩紧:“小梵,快回紫宸宫!”
话音刚落,天色明显一沉,云海翻滚成墨黑。
冰焰的王座后方,多出了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
强大灵力的骤然出现使周围的光影变得有些扭曲,空气似乎都在凝固。
螭梵全身一震,脱口而出:“三十六元老。”
我无暇顾及对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指尖迅速带起银光:“我先回去……”
银光熄灭,我的手被他紧紧拽住。
螭梵回过头,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错愕和惊慌。
“梨落,原来他们是真的,传说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放开我……婉儿……她们出事了!”我死命的尖叫挣扎,掌心的血红似要溢出。
螭梵的力道大得快要捏断我的手腕:“让他们带走婉儿,她能活下去。那孩子不是你一人的。谁都看得出来!”
“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神族的三十六元老就是传说中的暗黑军团,那个弹指就可摧毁一切的军团!”螭梵的声音在颤抖:“他们一生只会出现一次,他们没有完成不了的使命。”
“军团?你是说那三十六个毫无是处却莫名其妙德高望重的老头?他们不属于四系,甚至可能连最基本的法术都不会!”
“所以谁都只当那是传说!暗黑军团的秒杀,是以灵魂为代价!养兵千年,用兵一时就是现在!他们一旦作出决定……”螭梵一字一句,眼神漠然而悲哀:“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我终于听懂了他的话,一瞬间呆若木鸡,慢慢转过头去。
冰焰静静的看着我,眼眸中,氤氲着难解的浓雾。
干枯花白的须发在黑暗中异常突兀,利刃穿破云层,血光溅开苍穹。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能听见玄铁盔甲碰撞的声响。
厮杀声渐弱,众人仰头看向云端。城门处,云渠、璞墨两位长老的表情与螭梵如出一辙。
他们都是对的,冰煜没有骗我,不为外人所知的力量,原是这般。
谜底揭晓,意料之外的释然,似乎很早以前,就等着这一天。
成王败寇,本应天命。我再不负谁。
婴孩的啼哭乍然响起,与此同时,金属的破空之声逼近耳边。
螭梵的眼睛倏然睁大,他甩手猛力推开我。然而,一道黑影仍准确的贯穿了我的胸膛,坚硬而冰凉。体内传出血肉搅拌的摩擦声,我随着冲力倒向地面。
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呼吸,用尽力气也得不到半点空气。
胸口温热的液体倾注而出。墨黑的箭羽饱满的泛起暗红。
螭梵冲过来抱起我,嘴唇急促的翕动着,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我本能的循着婉儿的哭声张望。
冰焰缓缓收弓,黑雾散去了些,齐整的军团在他身后沉默。
冰煜抱着一团小小的被褥,几步奔上王座。
意识一丝丝消散,小腹一点点下沉。最后,血不知从哪儿涌出,湿透了衣裙,染红了螭梵的手。
襁褓的兜帽脱落,冰焰倏然站起身。
婉儿在父亲怀中声嘶力竭的哭泣,拼命扭着小脑袋,四处寻找着什么。终于,她看向了我。
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久久回荡:“娘……”
视线一片模糊,只看见她的小手在挥动。
我的唇角挑起,宝贝,不要怕,他不会伤害你。因为……他说过,你会是这世上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
手心滑向小腹,还有你……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