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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第183章司徒四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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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首日,吴中再传危讯,说霪雨不歇致襄陵塘决、六郡成陆海,损失无以为算,白纸黑字,字字惊闻。

    丹阙楼笙歌依旧,不同的是,从前文豪吟花月,今日赋山河,每每举杯总先叹风不调雨不顺,一怀愁绪满来酒泼案、金豪掷,催得那优伶怒拨琵琶舞不休。

    江徐清不同流俗,听着埋天怨地的词直挖耳朵,他瞪向旁侧姑娘,伸手推腰一把吼:“你去唱,老子要听百媚生春被翻红浪!”

    于是台上移商换羽,犹听见“十五六”初婉转,客人们相继解颐,再无心伤春悲秋。

    江徐清没能舒坦听完唱词,厮儿便悄声来告,他遂侧头张望,当真见得一袭颜色浓深的倩影足踏木屐朝往二楼。

    江徐清眼眸骤眯,嗤道:“她来做什么?”

    怀中伶人相顾而去,轻笑道:“永乐公主?倒是许久不见,大抵是生完孩子来此疏散的,又有何稀奇?”

    “你懂个屁。”难忘当街那一耳光,江徐清分外不爽撩袍起身,“扫兴,老子走了!”

    蓟无雍披露韩秋水行程,事隔几日,果然得到印证,韩秋水甫入京都便径直来寻山箬。

    此时,他在凭栏处目视公主靠近,察觉她行路略跛,于是着意打量,她今日妆容别致,额前凤鸟华胜繁缀金流苏,流苏弯成扇弧别入右鬓,被挡住的眉峰处,细细伤痕若隐若现。故而他先问:“一年不见,公主一切可安好?”

    公主示意他入座,笑称:“再好不过,你当表舅舅了。”

    仆仆之气犹在的男儿闻言大喜,一面问询幼侄状况,一面还揖就座,寒暄须臾,李绥绥便问起收获。

    韩秋水好容易敛住唇际笑意,又摊手道:“我曾向公主提到父亲那位同僚,用了些法子试图撬开他的嘴,显然是我太天真,当时他能对二哥哥起杀心,又怎肯交底,他家中亦是老小数十口,宁死不肯连累家人。”

    “死了?”

    “亦怪我心慈手软,放他一马,结果他当夜溺于汤沐。”

    他稍稍平复心绪,继续说道:“遍访故土,才知,我所认为天大的事,于别人看来不值一提,说起当年大旱,他们怨只怨老天乱发脾气,别说不记得俞家出头赈灾之事,连赈灾银贪墨案,都漠不关心到底谁失职谁获罪,他们只庆幸,那样的天灾再未发生过。”

    李绥绥倒不觉失望:“翻旧案本不易,你早该有心理准备。”

    “是。”

    韩秋水踌躇片刻,又道:“另外,我于山院借宿时,偶遇故人,起初我与她并未相识,只如寻常佯作闲聊说起当年旱情,察觉她情绪略激动,于是旁敲侧击,得知她曾在娘娘身边服侍,娘娘入宫之前,曾为她置嫁安家,她念娘娘恩情,适才为娘娘为俞家抱不平……”

    李绥绥竟是缓了两息,才反应过来“娘娘”指谁,神情微僵一瞬:“你向她表明身份了?”

    “没有,只说是俞家远房。”他略作沉吟,目光徐徐对上李绥绥眼眸,低声道,“她还提到一件往事,我不知道是否与案情相关,也不知是否当说。”

    他特意提及这位故人,其实已认定干系重大,大抵觉得难以启齿,得李绥绥示意才敢道来:“她说,秦相曾至定州公务,在俞家盘桓二日,见过待字闺中的娘娘一眼,次日,竟唐突提亲。当时秦相已有家室,太婆多次推诿见其心未死,担心开罪权势招祸,索性带着娘娘避往祖籍,可躲过一时,却没躲过入宫采选……”

    李绥绥并未开口打断,韩秋水却顿了顿,观她貌甚平静,这才道出关键:“有此前因,我忽然想到另一事,章缪父亲遇害那日,正好叔伯们被邀往冠云山庄,章缪曾听到一人名讳似娘娘,我猜,那就是娘娘,他还提到行凶者与之……咳,听他描述,我斗胆猜测,那人正是秦相。”

    故旧拨云,戏台唱乐声骤然在耳畔放大。他二人均未流露过多情绪,却在彼此沉默的目光中了悟——关于那些算计、背叛、以及真相,他们其实早各做猜度与判断。

    心慕之人委身相求,秦仕廉遗憾得补肯伸援手,并不代表冰释当年被拒之耻,俞静禾并不了解他,所以东窗事发时她选择自戕,既为保全他,又为感动他,认为他必会信守承诺庇护她的家人,又怎知,顶着风浪将将及岸的俞家失去她这道保命符,于秦仕廉而言只余旧恨,他竟反手将他们送下地狱换太平。

    楼下一曲奏罢,李绥绥终于开口,仅说三字:“知道了。”

    毋庸深会母亲当年的背叛有多不得已,非要怨,也只怨她太软弱天真。

    “公主?”见她竟不置一词,韩秋水不免迷茫。

    李绥绥摆手摁下他的疑虑,很是突兀转了话锋:“我担心北疆起战,大启军备甚忧,若战……战火很可能漫及京都,你不妨先南下。”

    韩秋水愣足许久,才至两个话题间回神:“别说是否起战,倘若当真山河破碎,我躲去南边,又有何意义?”

    “南下还有海上退路,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而已。”李绥绥如实再道,“事到如今,不妨与你直言,俞家的案子,官家或多或少心里有数,我不止一次试探,他对秦仕廉的包容超乎你我想象。”

    韩秋水这才吁出一口气,笑笑道:“我知他地位难以撼动,我有足够的耐心,既国难当前,事有轻重缓急,我们不妨等上一等,听说官家有退位之心,若在他手里无翻案可能,我不信,未来君王仍旧如此。”

    这句话亦让李绥绥目光渐渐柔和,眼前人将雪耻冤情视作毕生所愿,他奔波无劳,岂止身心疲累,难能可贵的是,仇恨并未将他变得愤世嫉俗、面目可憎,他眼神仍如初清澈坦荡。

    这是李绥绥所羡慕不来的。

    “你倒是心态好。”她想了想,这样答他,“既能等,那这样,你先回名山院,若京都一切无碍,届时你以韩秋水之名参加科考,我为你铺路入御史台。”

    “御史台?”韩秋水惊讶一瞬即又失笑,“公主真要给我开后门?”

    李绥绥道:“贪墨案并非无突破,某些涉事官员位处权力中枢,秦仕廉当年都没舍得弃,只要上面那位不肯点头,我们使手段强硬去撬开嘴,只会得三种结果,要么如你父亲同僚畏罪自戕,要么被杀人灭口,要么,被指屈打成招,皆得不偿失,你且容我时日部署,我定会给你制造机会,堂堂正正翻案。”

    韩秋水听得眼眸发亮,欣喜道:“这样自然最好。”

    李绥绥道:“章父死因,其实你猜得没错,我曾答应章小孩查案,当时故意隐瞒自是有愧于他,待旧案重见天日,你一并了结吧。”

    韩秋水终于后知后觉,她将事情安排得过于久远,蓦地想起那刚出生的幼侄,他于是问:“公主可是在忧心以后,此事你与驸马……”

    “是挺忧心。”她打断他的话,懒洋洋低笑道,“虽说老狐狸欠我人情,可若是你考得太磕碜,我亦无颜寻他开后门,你还是赶紧走吧,回洛阳抓紧用功,我呢,还得回家看顾孩子呢。”

    最后这句话,似是忙于操持家务的长姐在唠叨不省心的弟弟,稀松平常的,令韩秋水眼眶倏地发红,他没有致谢,只深深揖礼再三道珍重,直到一脚踏进阶梯,他转头顾望,视线相撞,公主笑意略加深,仅颔首示意,随后漫看向楼下戏台。

    直至韩秋水离开,李绥绥站起身来,对山箬道:“翠则不在,你随我回府,这些时日就留在秦小子身边。”

    山箬点头称是,主仆二人正欲离去,却在丹阙楼门口遇见另一位仙女般的人儿——司徒四娘子。

    四娘子朝公主敛衽作礼,公主颔首致意,素闻小娘子饱读诗书,性子恬静婉顺,是以很意外她出现在此,李绥绥随口关切一声:“四娘子,来此何故?”

    四娘子腼腆笑了下,轻声应道:“我是来寻无忧,不知公主可有遇见?”

    李绥绥摇首,遂意识到蓟无忧风流照旧,终究大婚那日的警告是对牛弹琴,于是转问山箬:“蓟二公子在里头?”

    “倒未留意。”山箬旋即又对四娘子补充道,“蓟二公子很久未踏足此地。”

    “是么?我是听说他在此间饮醉,所以才寻来。”四娘子顾向一门之隔的锦阵花营,怅然少倾,视线慢慢挪回,赧然欠身道,“夫兄离京时有所托,我亦是担心他闯祸,倒是让公主见笑了。”

    李绥绥说无妨,又问:“可有遣人进去找?”

    “嗯,半刻钟前已命人入内寻他。”

    李绥绥一时不知说什么,见卿如白梅纯净,于此地格格不入,又引得进出行客频侧目,于是命山箬去问管事,并善意提醒她:“四娘子且回马车上等,站这里总不太好。”

    四娘子却道:“公主不也在此么。”语意友善,不似嘲讽却深意十足。

    昔日蓟无忧迷李绥绥,心思大张旗鼓,可谓纵撒千金酬一笑,四娘子心存芥蒂亦无可厚非,李绥绥沉默两秒,维持着平和道:“那四娘子便等着吧,告辞。”言罢,便徐徐步下台阶。

    “公主还请留步。”

    察觉失言,四娘子忙不迭提裙追来,连声致歉说,“方才婉贞言语欠妥,还望公主勿往心里去,我、我的确有几句话想同公主讲……”

    “请讲。”李绥绥再次驻足。

    未料她这般客气,四娘子张了张口转顾左右却犹豫起来,脸悄然而红,又轻语相商:“我们另择他处说可好?”

    小女儿的别扭磨叽后,要么是劝退,要么是问罪,给人添堵毕竟不光彩,李绥绥对蓟家媳妇有意加偿,于是玉指扬向街头:“那请四娘子去朝花轩吃盏茶吧。”

    “荣幸之至。”

    四娘子无端松了一口气,交代随侍在此接应蓟无忧,便同李绥绥移步朝花轩,又择个僻静雅室就座。

    交锋“情敌”显然是临时起意,一路上小娘子冲动劲回落,目下只余紧张,话端毫无头绪,而李绥绥耐心空前,并未催促,待厮儿制茶、焚香后,叩指要来融春,兀自置炉温热。

    静默间,茶香、酒香混杂香篆青烟,袅袅萦回室内,说不出的醉人香馥,四娘子心绪渐定,待旁人悉退,便娓娓道来。

    “前年上巳节,我与小姐妹相约至东水门观祓禊,恰在溪边放枣时,有醉客故意投来羽觞,我受惊滑入水中,引得其他子弟唱词调侃,那时无忧也在其列,他将我拉起来,解下衣衫替我掩拙,遂将那醉客推入溪流,自己也一并跳下去,他哈哈大笑,说上巳节不下水,称不上祓禊修洁,还唤同伴都入水,说桃花流水,不但除垢去病,大约也招桃花运……一时人们入水欢闹,反倒无几人身未湿……”

    讲到这里,被桃花运招去的四娘子面颊复又微红,捧起茶盏低嗅,声音却越发羞涩,“世人言他轻浮,可我总记得他待人温柔,后来我向他提起此事,他却早不记得……或许那日换做旁人,他亦会伸手解围……再寻常不过的举动而已……”

    的确是蓟无忧的作风。

    李绥绥静静听着,视线专注于窗阁外的淙淙河流,如今见河便关联到崔子懿,跟着莫名会想到秦恪,想到那浑人,心腑一轻,把酒来饮却浑不觉滋味。

    四娘子深吸气,仿佛鼓足勇气,抬眸又言:“可他记得多年前与公主初次相遇,公主说了什么话,甚至连衣着花式、颜色,点点滴滴镌心铭骨……自然,在嫁给他前,我便知他倾慕公主,他亦从未打算掩瞒……说来好笑,这竟是他与我最乐意聊的话题,那便也依他,我可以等,等到他的喜欢,变得不再喜欢……”

    看似纤纤弱质的小娘子,骨子里亦犟着敢拿敢扛的执着。

    李绥绥于是也没绕弯子,索性帮她点题:“所以,四娘子认为当下唯一窒碍是我?”

    四娘子玉面一烫,老老实实点头:“夫兄原本想让我们回泉州,我亦认为,暂离京都能让他尽快放下,可他的心在这里,第一步就难迈,所以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想让我劝他走?”

    “是。”

    近日总在劝人离京的李绥绥不由失笑:“四娘子到底是想我去劝他走,还是想让我去与他彻底决裂?”

    四娘子先是一愣,遂慌张摆手:“不,没有,婉贞不是那意思……”

    李绥绥取器斟酒,不甚在意道:“我说对他无男女之情,你兴许觉得假,很是遗憾性别天定,你既介意我的存在,更不该让我去,我能做的,只是不见。”

    她讲得很真诚,不料四娘子听罢,情绪莫名激动起来:“可公主所为,却并不如所言坦荡!”

    “我做什么了?”李绥绥诧异抬眸。

    四娘子咬唇,忍了片刻没按捺住,声音相继提高:“夫兄离京这几日,无忧镇日饮酒晚归,适才得人相告,甫知对酒之人是公主,公主借称兄道弟为由与他丝来线去,这是所谓的无男女之情?”

    李绥绥停了手上动作:“我不曾与他对酒。”

    四娘子颦眉,脆生生道:“何必否认,婉贞不明白,当初公主竭力促成这门婚,又何故频频约见,你明知他无法拒绝你,仍执意如此是为什么?至他无法自拔,至我沦为他人笑柄,公主可是觉得这样有趣?”

    “等等……”李绥绥听得头脑发昏,揉着额困惑道,“我与他频频约见?他说的?上回与他同席,还是小一年前的事,你俩定亲前的事也算?”

    四娘子粉拳抚住起伏的胸口,委屈已极:“公主明知他不会说,何必如此问!可他身上的脂粉味浓,我想佯作不察都不行!”

    那混账去野,竟让她背锅!李绥绥决定明确责任,于是搁盏起身,大约起得急,视线猝然发黑,缓了两息她才引袖递往对方鼻端:“喏,是我身上这味么?你要说是,那我不解释了。”

    惊她如此大咧咧,四娘子不自在别开脑袋,旋即脱口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人都看见了!”

    “还有人看见?我倒好奇,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乱编排!”

    怕她寻人麻烦,四娘子颇讲义气不肯透露,气性使然,话跟着有些无礼:“秦驸马不在家,公主要找人陪伴玩乐,谁也管不着,可京都儿郎多得是,何必与有妇之夫纠缠……”

    李绥绥无语万状:“我竟不知说你开明,还是无理取闹。”

    四娘子显然不善与人相争,指责李绥绥两句,自个儿倒先气红眼眶,眸中泪波盈盈,看她似看负心汉一般。

    冲这眼神,李绥绥都不好意思发火,何况,四娘子明显是被有心人怂恿。

    她于是无奈摊手,打算好生跟这傻姑娘梳理一二,但就这一瞬,身形却虚虚一晃,她心中陡升不妙感,目光旋即投向酒盏,正疑惑此酒是否烈过头,外头突然炸开爆竹声。

    “噼里啪啦”不绝于耳,声彻屋脊,听动静竟近在茶肆中。

    “谁发酒疯往屋里扔炮仗!缺不缺德!”茶客们的惊呼怒喝伴着桌椅哐啷响,远不输爆竹声势。

    李绥绥二人登时被开锅般的动静吸引,忽又传人破口大骂:“他娘的,有贼!我钱袋被偷了!”

    这一嗓如惊雷,反应过来有人浑水摸鱼,众人纷纷检查自身,跟着接二连三的喝骂又起,

    “我的钱袋也不见了!”

    “是那小子,往二楼去了,快捉住他!”

    乱成一片的吵嚷追着狂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屋内二人相视一眼,李绥绥即道:“我去看看。”

    “我也……”四娘子跟着起身,却仿佛被无形的手重重拉回茵榻,“我……我这是怎么了……”

    吐息绵软,声音轻得不成调。

    李绥绥应声回首,这短一刹,四娘子竟已趴伏在茶案上不动弹,她面色微变,疾步迈去,却险些被根本没抬起的足尖刮倒,所幸踉跄两步以手撑住桌沿,不至于太狼狈,然而并没好到哪里去,潜在的乏力感,以猛不可挡的速度瞬间漫及周身。

    她视线惶惶扫过桌面,四娘子的茶一口未动,问题不在酒水。

    只余熏炉,依旧烟雾氤氲,如丝如缕。京都文人雅士热衷焚香,上至厅堂下至茅房,存在感堂而皇之。

    李绥绥后脊瞬间铺上一层细汗,仓促唤人,声音却蒙在喉咙口,在意识陷入混沌前,她还试图打翻近在咫尺的酒壶,可贯彻周身的困倦将身体一径压垮,抬手亦是无法承受之重。

    彼时明白这场猎捕,真正的鱼是她,为时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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