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173章风云万变
秦仕廉移步明德别苑,太子党羽不甘大势倾颓,奏疏似雪,便是官家不视朝,亦拦不住塞往福宁宫。
案子紧接着传来新突破——京兆府有衙卫供称,曾亲见“庞天浩”行离京兆衙门,经再三回想,应与汤家指认时间无大出入。
蓟党以此攻坚,拼折子分毫不让,遂弹劾秦仕廉过蒙拔擢亲信,有结党营私之嫌;又揭批庞天浩吊尔郎当执法多项劣迹,谴责其饭囊衣架不堪任,乃是败坏官风之蠹蛀,就此一点,无论庞天浩是否涉及山地案,落马是定局。
庞天浩保不住,秦仕廉亦未失方寸,以轻飘飘的“衡量任用人才不够严谨”开脱,但仍表示甘受相应惩处;并再次强调山地案与他无关,若无公证不如罢相。
面对堆案盈几的奏疏,天子动辄发怒,以至于病势加剧再次绵榻,索性十四皇子用力过猛,转而召到眼皮子下看奏疏,看这七扯八扯出的好大一堆烂摊子。
李绥绥自然也没讨到好,被她一顿咄咄相逼,下棋共膳没滋味,官家干脆再不宣。
李绥绥是个知趣人,当即命人搬着藤椅阳伞,移驾太液池架竿。
秦恪提防她满腹坏水,欲再去领人回笼,柏明于是主动备来两匣贵重首饰,并好言奉劝:“哄媳妇不能空手,公主吃软不吃硬,人提啥要求,没要抽筋扒皮的,就先应着啊。”
秦恪毫不吝啬给他一脚:“我是去求她么?”
事实证明,李绥绥可以软硬不吃,匣中美物不屑一顾,且拒绝得不带转弯:“我不喜欢。”
秦恪确实没送她礼物的经验,耐着性子问:“那你喜欢什么?”
结果还不如不问,只见她小脸一垮装模作样埋怨道:“你竟问我喜欢什么,我们白处几年对么?自己回去想。”
回个屁!
秦恪好片刻五味杂陈,点头:“好,我回去想,你呢,你就晓得我喜欢什么?”
李绥绥美目眨巴了下,颇为鄙视,遂将后脑勺甩给他:“遍京皆知,秦三公子爱美人。”
简直自取其辱。秦恪闭嘴,哪怕再说一句就得收拾人。
见人无功而返,柏明不意外,立马引经据典鼓动军心:“人家刘玄德请军师还三顾茅庐呢,你是请媳妇有啥拉不下面子的,送,一次不行两回,咱要有百折不挠之精神,多送几次,保不准公主念你诚心,就回家了。”
秦恪皮笑肉不笑:“她是不动佛,最不济也是田畴转世,五回她肯让步,算我输!”
说归说,次日午后又入宫,得闻人在云归亭,秦恪虎步生风赶去,亭中十四皇子作画,曹谦君抚琴,李绥绥的鱼没望上钩,便懒懒趴在雕栏上撒饵,远观绯裾袅袅如瀑,叠绮缱绻又似牡丹,瞧那娇妩光景,何是孕八月的妇人,活脱脱一靡艳妖精,哪都不缺男人鞍前马后。
秦恪迈上亭阶,琴声谈笑戛然,他面子功夫流畅,一笑如常见礼问候,转眸间掠过案上画卷,画中人竟是李绥绥,人面芙蕖破画欲来,连短衫上团团繁花亦栩栩细腻。
见秦恪视线流连,十四皇子还指望他是伯乐,当即收笔,兴致勃勃要探讨:“这画风,结合了曹先生教习的西洋手法……”
秦恪回神,都懒于敷衍,话题立马引向曹谦君:“听说你阿娘愁你婚事,府上日日设宴,望族小娘子怕都邀了个遍,总不能都是无盐女吧,吓得你宁肯躲这弄琴消遣。”
“什么消遣,我正经八百在宫中应卯。”曹谦君“啧”他一声,寒暄几句,忽生感慨,“记得那年出海游学,你来相送,说下次有机会共赴远洋……唔,我是没机会了,但凡日入未归,阿娘都得搁筷等……”
辞气是遗憾,但十四皇子听得目光希冀带闪。
好男儿志在四方,对十四来说奢侈,而曹谦君与秦恪本是惯于羁旅,前者喜行万里路,见天地之广阔,观人文之锦绣,奈何得肩扛家族重任;秦恪贸迁五湖,生意伙伴遍四方,博了个赀累巨万,更奈何,尚了位公主日日被闹得头皮发麻,被绊足三年感情没见深,却再无法放任这祸害自流。
李绥绥观三人各异神色,心头颇是触动。
秦恪约莫早觉悟,此刻置若罔闻,自顾又道:“既不能肆意行,那便安心留,成家立业还得先成家,赶巧三叔公的外孙女在京,当初你夸人生得好,神似扶桑娃娃,要不择日相一相?”
“阿雩么?老爱跟在我们马后跑的小孩?夸是夸过,那时她才几岁?多少年前的事了……”曹谦君原本一本正经作答,余光里,公主眉梢悄无声息挑起,他忽然想起什么,于是有意调侃,“何况,那不是你的小跟班么?我相什么相?我又不需要跟班……要不你问十四殿下需不需要……”
十四皇子一愣,忙不迭岔开话题:“曹先生,咱们差不多该回福宁宫了。”
“是是是,公主,三哥儿慢慢聊,我们就不在这里碍眼了。”曹谦君大笑,点完火便溜之大吉。
李绥绥眉宇间平淡无波,丝毫没要探究“小跟班”的意思,瞟了眼他手里的匣子,鱼食尽撒,懒洋洋拍着小手问:“秦三公子这么快就琢磨出好东西了?”
聪明如斯,秦三公子仅用膝盖想,哪需琢磨,不情不愿将翠则做的小玩意奉上,果然,下一瞬李绥绥眼睛眉毛都飞攒出快乐,秦恪趁水和泥,又哄道:“满意了?只要你喜欢,回去再让翠则……”
“这东西光看不行,用了才知趁不趁手,回头我先验验货,待你下次得空来,咱们再沟通哪处需要改进。”理不直、气不壮,可并不妨碍李绥绥拿腔作调将双脚焊在禁中的态度。
秦恪后半句话堵在喉间,不上不下难受至极,他干脆不劝了,皱眉伸手:“拿来,爱要不要。”
到嘴肥肉哪有往外吐的道理,李绥绥将匣子捍卫在怀,笑极愉悦,人畜无害:“回去可以,你要么给我一百支蝎筒,不给蝎筒,图纸也行。”
这厮坐地要价也就罢,上的还是屠龙刀,生意遇这样得寸进尺、不知餍足的合作方,早就挨他千刀了。
秦恪英容微微扭曲,劈手便抢。
还未走远的那二人频频侧身回望,十四皇子忧心忡忡:“曹先生方才故意那般说的?皇姐有身孕呢,他俩这般打闹可不好。”
“这算什么。”曹谦君不以为然道,“你是不知这二人年少时,性如野马,虽难得照面,但一见,莫名的,不是拌嘴便是打架。回来后,我惊异他二人结为连理,更惊异他们性情的变化,或源于身份与经历,他们总是人前端着气度,但你瞧,实则他们没变,他俩凑一块,私下里鲜活依旧,委实登对。”
少年情窦未开,懵懂相问:“这是为何?”
曹谦君笑道:“人的有趣在于多面,溢于外表的多是愿意示人的光鲜面,便是骨肉至亲,终其一生,总有些奇形怪状藏于皮囊下,是以,肯将奇形怪状毫无修饰暴露给彼此,对方仍愿与他在这世俗人间休戚与共,此乃三生之幸,夫复何求。”
十四皇子想了想:“先生说的,是知己?”
“大约,更胜知己,知己可有二三,契合的灵魂只唯一。”曹谦君说得连自己也短暂愣神,片刻后又摆手打趣,“扯远了,这男女间小打小闹挺好的,待殿下娶妻纳妾就明白。”
挺好?他就看见素日来运得筹帷八风不动的阿姐,此刻凶悍抬脚逼退秦恪,八面玲珑的驸马也没了气度,轻佻扼人足,挺拔身躯跟着欺向飞椅,十四皇子面颊“嗵”地烧红,赶紧转目:“哪、哪里挺好了……”
只见先生高深莫测吐出二字:“情趣。”
情趣在李绥绥身上好比玄学,如人饮水旁观者焉知冷暖,总而秦恪是没饮着半口柔情,这张牙舞爪的金凤凰褪了毛铁定属雕,争不过就上嘴,不给咬,她倒把自己累得气喘急急。
送出去的礼,泼出去的水,他还没那般小肚鸡肠,吓唬吓唬她还当真。
怕她动胎气,秦恪只得错响后槽牙说告辞,末了又补上一句:“夜里枕头垫高,被子盖好,别说蝎筒,保不准天上月亮都是你的!”
小打小闹暂告段落,秦三公子一时半会估计没四请五请的兴致,李绥绥又安安心心筹划痛打落水狗。
然而当日黄昏,一匹快马绝倒于宣德门前,长报声裂石穿云,沿着御道从宫门呼进福宁宫,不久,官家摆驾紫宸殿,朝臣们跟着连夜赴往。
有相公跑得急,不慎鞋履落道,李绥绥神情微漾但没笑,漠然眺着罕有阖上的大殿朱门,心头倏然沉重,怔忪良久,最后在玉阶末角坐下。
同一个位置,同样的怛然,上回是边关告急西夏扰境,风仪严峻的大臣们亦如此般不衫不履赶来,官家日夜忧虑,情绪恶劣,又不久,便与她反眼不识。
然,世殊时异,大启如今盛世太平,年前又打破青盐贸易之僵局,西夏表里都无作乱可能。
这一等便等到月上中天,殿门重开,李绥绥久坐起身,不由虚晃两下,徐徐退至白玉石灯侧,蓟无雍最后一个步下台阶,看见冲他招手的人,不由抬眸看看天色,稍许诧异说:“公主好兴致,竟夜游到此。”
见他模样稀松寻常,李绥绥心头稍安,抬抬下巴直奔主题:“出了何事?”
蓟无雍也没绕弯子:“去往西夏市马使臣,返途经衡水,遭到北狄军队截留,此事传入驻北边军,参将耿怀东率部交涉,不料引发冲突,这道消息传出时,他们身陷敌阵未归,不意外,应是全军覆没。”
分明说着数百人生死,他声线却无起伏,一派风轻云淡。
春末风细,但凉,李绥绥沁寒的手指僵硬拢着襟口,她慢吞吞问:“我朝年年向西夏购置马匹,常来常往之事,北狄何故截人又发难……还偏生在此时,那秦仕廉的事……”
“更多消息相信很快会来,就目下形势,方才已有朝臣趁机请奏,以正值用人之际替秦相开脱,官家本难取舍,再生穷追猛恐事与愿违……”看着她面孔寸寸绷紧,蓟无雍辞气放缓,“只是暂放,当此内外骇讹,总不明智。”
李绥绥唇角扯动,冽然嗤声:“笑话,拔掉位风力相国,是肃正朝纲,是处理掉内部的不稳定因素,你竟道我在添内忧?”
这小孩不止牙尖嘴利,还是个顽执的死心眼,蓟无雍百转千回叹了口气,慢慢弯腰与之平视,破天荒拍马道:“公主一心惩奸除恶、弘扬正义,是我朝慷慨之巾帼,谁敢说在添忧?我们也讲究个时机不是?那么久都等得起,再忍忍又如何?”
“别跟我提大义,讽刺谁呢!”李绥绥蹙眉不看他。
“蓟某哪有讽刺?他又不是大罗金仙,背地里操弄一顿,不解气大可送他归西,可公主并未这样做。因为公主知道,他是一号人物,太子党的核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蓟无雍话音一顿,忽意味深长道,“前几日,你不还准备朝御史台送一网?听风声,是秦相那些盘根错节的门生故旧,不乏尸位素餐的权利中枢,公主的棋一浪高一浪,要他惶惶无宁日,还要一一剪除误国庸才,着实狠呐,不,是好手段。”
奉承未入公主心,单听见“送一网”,便想到被秦恪搅乱的局,李绥绥郁结:“谁有闲心管庸才……”
“庞天浩不算?”
“他倒霉,顺带!”
“他是挺倒霉。”蓟无雍喉咙里传来闷笑,“那些参他的奏本中,户部侍郎的千字奏状可圈可点,年前宁小公子遭元赫扬恶意打赊腿骨,庞天浩谄媚西夏人,处理的委实恶心,宁侍郎忠于太子,只好忍气吞声,遍访名医头发急白,宁小公子好歹也是武进士,可怜落下腿疾,前途算尽毁……公主让十四皇子掺一脚那案子,算是将宁家朝他推,好一个顺带,还顺带送了十四皇子一个大人情。”
李绥绥抿了下唇,冷冰冰道:“你真是全知全能的包打听,现在说这些没用的作甚?果然抄着手动嘴皮属实不累?”
蓟无雍眉梢挑动,于是赶紧回正题:“不都说了么,牵一发动全身,秦相的比周朋党占着朝廷的半壁江山,你一杆子打下去,等同除旧布新大换血,他们不痛?不闹?闹起来就是血腥党争,外敌怎么办?你是清楚,我朝重文轻武,又崇尚奢靡,为战,士气本就低弱,若朝廷忙于相互倾轧,如何严阵以待捍卫领土?当初西夏挑衅,满朝文官要和平,妥协换来的一时安然,公主认为那是荣光么?还要再发扬一遍?”
蓟无雍仿佛将她吃透,吐词慢而坦然,却字字扎心,李绥绥微怔:“你觉得会打仗?”
“没准。”蓟无雍直起身,幽深眸角似有一撇寒极隐笑。
李绥绥静静看着他,早些年这铁水铸骨的男人杀气难抑,弃剑改弄权,总算权倾朝野,
昔日那股狠劲浸淫在尔虞我诈中,早溅不出涟漪,他心深似海,至少在这一刻,她望尘莫及,看不懂。
沉郁半晌,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木然道:“还有两月,这小东西该降世了,大约是诅咒吧,李氏皇族女……”
“嗯?”蓟无雍垂眸视往,“什么诅咒?”
“你言尽于此,想来是没拗过官家,外敌当前,大约也没空配合我。”李绥绥不着痕迹岔开话,又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我怎好不懂事,那再等等便是。”
“哦。”蓟无雍颇意外,还想夸她懂事了,又闻她低声抱怨:“打仗有什么好,但凡你多惦记朝政,京都的水也不至于如此浑,欸,狐狸成精,坏透顶,拿谁谁谁都作马前卒。”
蓟无雍眉梢又动了动,突地笑出声:“谁又拿你作马前卒了?”
公主吝惜再言,白他一眼便扬长而去。
回到永宁宫,已子时末,李绥绥闷得邪门,胡乱卸落珠翠没筋没骨蜷在榻上,睁着眼硬等来水雀,心头的失望、迷惘,无法对旁人宣之于口的情绪正急于表述,可水雀比她急,落脚便道:“出事了。”
李绥绥张开的嘴于是又闭上。
水雀接着道:“那二人横死牢狱,汤老爷子没挺过这口气,走了两日才被人发现,丞相夫人又去环翠园透消息,还说汤天星不掉脑袋也要被监/禁流放,吓唬完便命人赶汤菀秋走,汤菀秋死活不肯,非说要等……等她儿子回来,拉扯中,她转头便去撞柱……”
“死了?”李绥绥脑子嗡了下。
“没,撞晕了,丞相夫人这才作罢,人暂时没送走,这当头汤菀秋要真死在秦家,秦家怕干系大了去,我只担心,再这么折腾一回,汤菀秋也差不多小命交代。”
水雀颇是同情,自顾又叨叨,说秦相将那疯妾当猫儿豢在后院,是为彰显仁厚,可曹荀月不同,善妒藏得深,这回逮住汤家得罪秦仕廉的机会,趁此宣泄,还要大宣特宣,将人赶走逼死,简直不足为奇。
李绥绥听得胸口晦窒,汤菀秋生死与她何干?她迟早会被赶出秦家,娘家无人,她根本无处苟活。可是,无法忽视她是秦邈娘亲,若哪日九泉相见,他问她,为何见死不救。
她如何抬头。
她闭了闭眼说:“送她出京吧。”
水雀有意长篇感慨,就是要换她这句,李绥绥一条道走到黑,他担心待到哪日云收雨散,太多的遗憾她吃不消。
他点头道:“好,不过汤菀秋太执拗,秦家人动粗都未赶走,那她要是不跟我走,索性敲晕?也不晓得她受不受得了,主要是醒来后……”
“你不行,但有一人兴许可以。”
李绥绥起身步到书案前,取了张熟宣铺开,水雀多掌来盏灯,又帮她研墨:“殿下指谁?
她暂未作答,神思半晌,脑子里那副血淋淋冷然的面孔巍然不动,良久,才动笔勾勒。
“是秦邈?”
跃然纸上的清贵公子,与脑中的惨然画面截然不同,画中人眼梢唇角漫着笑意,原是头像,不过寥寥数笔,却敷衍了多处轮廓,打眼看是他,细观似乎不像,但她说不上哪里不对。
她蓦然惊觉,很久没再主动想他,曾几何时,他也不再入她的梦。
自诩过眼不忘的李绥绥,神情一瞬悲戚,移开目光再不能多看,只叫水雀吹干收起,飞快整理好情绪,交代完秦邈惯常装束,又道:“齐衍原本同他几分像,稍作修饰即可,你现在动身去南屏坞请他帮忙,天亮在御街等我。”
“殿下要去?”
“有问题?”
“哦,你要是没大个肚子自然没问题。”水雀凑近,贱兮兮问,“殿下非要亲自去,是担心我办不好差事,还是想见齐衍,或者,还想从汤菀秋嘴里再问点啥?”
“你今日嘴巴忒烦人!”李绥绥没忍住,扬手便掐住他面颊狠狠一拧。
水雀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叫:“殿下撒手,破皮了要,听说那边进展不顺利,你该不会拿我撒气吧……哎哟,疼疼疼……”
“气个屁!赶紧滚!”
水雀摆脱魔爪,再不敢废话,立马抱拳转身撒丫子开溜。
李绥绥烦郁盈胸毫无睡意,便又翻出秦恪送来的匣子摆弄,匣中角落躺着只菱花方胜,好好的澄心纸拆来已是皱皱巴巴,上面行楷数行,竟是秦恪手书的用法。
估摸觉得她是草包,还是个拉弓会放空,反被弦抽的笨蛋,索性写得详细。
那人写得时候大抵牙齿快咬碎。
想着他那模样,李绥绥眼底莫名又涌出笑意,一字不漏过完,最后挑出一支莲花簪,此物玄钢打造,外部镀银,坚硬不失清雅,旋钮花冠,簪挺末端便弹出三寸锐刺,豁然变成精巧短兵械。
此械较羽箭细短,女子力道薄弱,除非近战穿喉否则难一招致命,翠则便另设处理,在冠部花心设墨玉琉璃球,中空内部可存药液,加以阴阳扣隔绝,掰开锁扣,药液便能渗至尖刺末端。
李绥绥朝虚空抖腕贯刺比划,还算满意,再将匣内物件翻来调去一一玩耍几遍,她终于哈欠连天,然而钟鼓楼报晨钟又撞响,忖着官家昨夜难眠,于是准备小睡片刻,亦不知道是困的还是烦的,竟幻听沿街报晓的头陀们在敲铁牌,铮铮声夹着“广结佛缘,阿弥陀佛”的宣佛声。
她捂着耳朵辗转两下,恨恨骂:“去北狄念吧,通通结佛缘当秃子去!”
倏然又想起,原本北狄人就剃发结辫,听说这奇葩传统源于古早的秃子首领,大抵不甘一人秃,便宣扬秃的好——方便打理不生虱。
年生日久的,渐渐演变成全族半秃,也是个人才。
李绥绥脑子里天马行空,又将自己生生逗乐。
挨到辰时,她顶着眼下乌青去福宁宫,池大伴见着她如常朝寝殿闯,连步跟着喊:“殿下在外面稍候,官家才起呢。”
“请一道旨就走,不碍事。”李绥绥心说,反正官家镇日也没两个时辰脚下地,起不起有何区别。遂快步转过屏风隔断,甫见龙榻上小美人正摸着官家胡子笑,笑得娇娇颤颤,细软得能掐出水来,听得一宿未眠的公主骨头酥来哆嗦两下。
那对老少鸳鸯被贸然惊扰,官家表情唰地一沉,小美人则轻呼一声,手忙脚乱掩着身体往锦被钻。李绥绥在丹阙楼帐中春色见得多,只是头回撞见自己老子的,不免有些懵,似觉自己没睡醒甫揉着脸往外退,池大伴抬袖捂嘴干咳,同样讪讪。
回想画面闹心辣眼,李绥绥忍不住又低声揶揄:“都这样了,还召幸?”
池大伴一时不知“都这样了”是指目下政局,还是指官家身体,于是回则委婉,声音更弱:“官家龙体欠安,这春欲晚来夜寒凉,有人作伴偎脚总是好的。”
闻他话说得漂亮,李绥绥却不以为然,她没来住几日,却在此撞见这位小美人三五回,可见是宠妃中的翘楚,于是略忖又问:“什么来头呢?”
池大伴答道:“那是皇后的表侄女,王美人,甫入宫半月余。”
李绥绥“哦”了一声,心下轻叹:难怪官家新鲜,就是不知受不受得住,这王美人是去吹耳旁风呢,还是要命呢。
两人有上梢没下梢闲聊少倾,王美人终于顶着绯丽小脸烟视媚行而出,在李绥绥“欣赏”注目下,羞得礼亦还不周全便急急离去。
官家适才备好满嘴礼仪矜持要训诫,彼时打量李绥绥身着素服,略犹疑,甫问:“要回去了?”
李绥绥修眉轻扬:“看样子,我又讨嫌了?”
官家按了按额角,没有正面回答:“那你这是要上哪?”
李绥绥心思细腻,察觉他压着脾气,于是笑了下,直截了当道:“汤老爷子驾鹤西去,我去看看汤菀秋,若官家不弃,我便再回宫,若嫌烦,那便回家。”
她倒开始明敲明打,官家思绪莫名绕进这两项无稽之选,一瞬间还没意识到,其实可以说点别的,想了想,总归心里不舒坦,他最后闭眼招手唤池大伴:“秀卿,多安排几个婢子,陪伴公主去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