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第172章冤假错案(三)
秦恪一愣,原本极臭的脸色更是蓦染寒霜,他语气一字一顿加重:“劳你看好,可我岂敢与公主动粗。”
然而言行相悖,话没说完,他便一把抓起李绥绥的手往外带,后者倒是反应快,另一只手旋即扣紧门扇。
不好生拉硬拽孕妇,秦恪顿足,盯着那负隅顽抗气死人的女人足足半晌,甫去掰门上的手指,压着脾气问她:“那天你怎么说的?早上出门早上回,决计不过午,你又说要回宫小住,我也应你,那玩罢几日总该回家了。”
李绥绥坚守阵地没空回话,他动作不算粗鲁,于是掰开的手指次次复夺失地。
秦恪倒不急,耐心拉锯,该毒舌的也没让:“不回去,是嫌我碍你事对么?吕家山木是你收的对吧?”
这也不算隐秘,李绥绥淡然相答:“清风池馆重建,收木材怎么了?是我没付银子么?”
然而他紧接着敲来警钟:“秦楷若深查吕家,你还笑得出来?”
这话便让李绥绥心底一翻——促成此案,刑武与吕家是关键,刑武是水雀师兄,义气毋庸置疑,且此人善于变通功夫了得,扯下面具便可藏匿;而吕家这步明棋布得更为谨慎,真吕氏父子早被收买,一年前便携巨款去往海外,回来的这对不过是易容假父子,“吕父”入土时亦替换成义庄弃尸。
除非秦楷九窍开光,否则怎会想到去考证履历详尽的吕家。
“他查吕家,与我有何相干?”
嘴上硬气,可瞧着秦恪满眼全局在胸的笃定,那真不是好敷衍的善茬,李绥绥戒备丛生,五指骤然一松,回抽势道狠,拉拽着身形猛退,胳膊肘顺势冲掼在秦恪胸口,没料他生生捱下,擒获她双腕便朝腰后反剪,动作干脆,速度更是快得惊人。
瞬息处劣势的李绥绥哪肯就范,在他怀里悉力蹭动,试图叫人。
由她挣扎,秦恪不留情面讥讽道:“这些年,你在丹阙楼买了多少生瓜?当我瞎当我聋?还是非要我撕开‘吕温书’的皮,你才肯认?你是真行啊,广纳贤才?八面撒豆?未雨绸缪?还有木材的事,倒是我给你启发了?嗯?”
一叠质问势同连珠炮,轰得李绥绥眉睫几度跳动,终是定力足,很快又稳住心神安静下来,可被人瞧通透不免尴尬,她面颊不可控得浮起一抹薄红,只好笑笑,缓里取事先关心他目的:“所以呢?”
“你答应过我,到太子便结束了!”
几寸之遥,他眼里受欺不愉摆得清晰,李绥绥别开头权当没瞧见,唇边勾着乱真的懊丧,自嘲道:“你既无所不晓,我这跳梁小丑再生蹦跶又何足为虑,真是羡煞秦相,虽一时被约束,可儿子个顶个得厉害,一个能为之寻瘢索绽,杀人灭口,一个能为之查漏补缺,清除隐患。雷霆之速无以招架,我感佩万分,若此时秦三公子肯行方便松手,定为尔等拍手叫好。”
“别东拉西扯。”秦恪眸色愈渐凛冽。
“小小感慨而已,总不能技不如人,还怨他人防我似贼。”李绥绥一副放任自流的态度,又轻言细语请他撒手。
说不怨,那声“防我似贼”戳得秦恪心颤,他扳着她肩头压在门上,她则有恃无恐挑眉相对,那张雪透的俏脸染着氛氲霞色,何其潋滟勾魂,始终招他动情招他失智,他是赶着去作花下风流鬼,才太愿意跟她缠风月,活该被拿捏。
他烦得无可名状,几度按捺,才将顶到嗓子眼的怒火吞回,然后面无表情慢吞吞说:“人是我收买的,就是专程来告诉你,省得你乱琢磨,你当我居心叵测也好,包藏可畏也好,总归你眼里正直奇货仅秦邈一人,我争什么好人?我私心重,不爱做选择,若今日你与父亲易地而处,我亦是你刀锯。”
昔日他的确包庇李绥绥如家常便饭,别说拉他老子下马,她野心勃勃要捅天,他都不意外。她亦谋私,拼其手段也非磊落,半斤对八两,只好彼此默哀,再行一声短叹:“竟是又让你为难。”
这风向一泻千里,秦恪一时不知如何再道,怏怏不乐吐出几个字:“知道就好。”
他不得已搅局,又鬼迷心窍舍不得弃她,可世间安得双全法,终把自己陷进两面不是人的境地,李绥绥不笨,亦晓得自己不对劲,她避至宫中,然无法妥当处置的二人关系梗在胸中愈发厉害。
她只好低眸揉着腕骨,强令自己扯出笑来,搭出个蹩脚台阶:“你破费也破费了,那几位苦主既满意,我做什么多管闲事,再追究,你可会赔我伤神费?你若肯重金赔我,此事两清便是。”
两清?就算他大发慈悲不计较,李绥绥未能扬眉吐气肯甘休?脑子勾芡的才信。
但秦恪仍作考虑状,末了,默契避实就虚,意极大度道:“好说,回去你开价。”
李绥绥啧了一声,似是戏谑:“某人曾说,他的银子都是我的,那慷他人之慨算什么痛快。”
秦恪被呛及无言,想不通,好好一朵正经帝女花,红尘里打滚两圈便惹一身俗世劣性,沉溺阳谋阴谋也罢,软声软气跟你动嘴皮子,杀伤力犹不减。
不想跟她胡扯,于是躬身惩戒那张可恶至极的嘴。
李绥绥惶然抬臂,挡住男人欺进的下颌赶忙妥协:“谁要你银子,玩笑而已,我应了官家多留几日,待他好些我便回去……你别压着我肚子了……今日有些累,我想去休息……”
搬出官家来送客,秦恪仅有的那点兴致顿失,松开她,心生厌烦眺向门外,忽又没头没脑说:“我虽不是君子,但能应你的,决不出尔反尔。”
那出尔反尔的常客,背靠门框不吭声。
“……罢了。”秦恪眉间皱着失望,正欲说离开,便听外头传报,淑妃来了。
淑妃乃曹仲勤次女,曹荀月一母同胞姊妹,李绥绥对其印象,仅也一句内敛守心不出错,正因其低调温婉,二人了不相干,非要说交集,那便是其女曾掺和着折腾她,最后被她揍来哭爹喊娘。
姊妹间偶有打闹再正常不过,大抵淑妃早忘了,此时笑意浅浅阐明来意:“娘娘惦记公主,怎奈两番请都不巧,今日秦相家两位命妇入宫,娘娘在彤华苑赐春茶,授意我来做接伴使,公主务必给三分薄面才好。”
李绥绥深觉拜会皇后比应对秦恪轻松,于是欣然应下,岂料秦恪脸皮厚,极是自然跟上,她瞥去一眼,颇不悦道:“女人开茶话会,你跟着凑什么趣?”
秦恪懒洋洋回:“去讨杯茶润喉不行”
“你方才不是喝了?”
“与你讲话比谈生意累,又渴了不行?”
“……”
淑妃顾向身后嘀咕拌嘴的二人,善解人意道:“无妨,今日茶宴无旁人,驸马亦不是外人。”
李绥绥不好再阻,心哂:的确不是外人,这位国婿逢年逢节逢时令,合宫上下的面子活铺得寸缕寸金,在后宫论人气,他是大红大紫,她则人嫌狗不待见。
行走须臾,淑妃想起什么,又侧头冲秦恪莞尔,一语打破三人间的过分沉默:“对了,上官家的小娘子也在,这倒是位难得入宫的稀罕人儿,两位夫人此行,便是伴她而来。”
秦恪仅“哦”了一声,李绥绥却好奇:“这般有面儿的人物,我怎不识的。”
淑妃慢一步与她并肩,笑道:“是左武卫大将军上官缨吉之女,上官将军兼任青州牧,事务繁忙,近些年难得来京都,是以公主不熟悉。”
“原来如此。”李绥绥若有所思,并未继续问,淑妃仅也笑笑不再深聊。
迈向苑阶时,秦恪伸手托稳她小臂,顺道补充了句:“上官将军的妻子是江家宗室女,三叔公的长女,就我姑母。”
李绥绥恍然:“原来,那上官小娘子是你姑表姊妹。”
秦恪稍加解释道:“江家发丧,上官将军抽不开身,便由阿雩待为吊唁,她留宿江家,大抵是这缘故,母亲才陪同而来……”
江二夫人陪伴尚且说得通,曹荀月呢?
李绥绥不禁猜度其中的微妙关系,太子与秦仕廉前后出事,是以皇后及秦家两位夫人凑一块,或诉衷肠或想对策,顺道请来上官家的助力。
然而远观谈笑风生的一席人,似乎也没想象中着急,或者根本有恃无恐。
皇后坐在繁盛的富贵牡丹旁,诚然姿态庄静矜持,唇角笑意温和,那凤仪贵气天生,却给人遗世独立之感,她与李绥绥寒暄言笑,先将青州稀客予她引荐,而后问她孕身,连在宫中的寝食相关也略表关心,公主态度恭谨,一一作答。
也许是秦恪在,这场茶会平淡得毫无涟漪,素为焦点的永乐公主仅也此时见礼,稍有存在感。待她入座后,她们很快又绕回之前的闲散话题。
听罢一二,才知上官雩在讲家乡事,小姑娘十七八,不同于京都闺秀的婉约,她眉眼透着飞扬灵秀,通身自信,一看便知是被宠上天的快活主儿,加之一张小嘴声如黄鹂,谈吐热情极具感染力,一串串逸趣讲来引人入胜。
旁人听得兴致浓,秦恪耳朵却成摆设,自顾垂头剥松子,一粒一粒添入李绥绥身前的琉璃盏,李绥绥无事可做,很快神思便游走于狱中那两条命,以及被秦恪一刀斩的案子。
或是心思不属的二人与此间氛围格格不入,或是排列离谱有秩的松子壳太抓人眼球,引曹荀月几番侧目后,她有意无意将话题拨至上官雩婚配上,且打趣说,原本江家秦家是要亲上加亲的。
嗅到一股来事儿的邪风,李绥绥双眸一亮,不负期待,皇后果然开口问因由,岂料江二夫人淡扫曹荀月一眼,抢先答道:“过往陈年,八字没一撇的事,我这外甥女如今尚未婚配,提来叫人误会。”
大抵还在为弟伤怀,江二夫人今日意兴索然,辞气生冷颇强势。
皇后对此很是体谅,微微一笑不说话,只恬淡捧茶细饮,曹荀月见状,略犹豫,亦以扇掩口笑笑,不再刻意纠缠。
李绥绥大感吊胃口,于是着意打量上官雩一番,盈盈窈窕女,笑靥颊边醉,经由旁人戏婚约,此时容色多了一抹红晕娇羞,低首转侧间,视线还有意无意顾往秦恪。
李绥绥眸光微滞,旋即也迂回到秦恪身上,且好整以暇支起下颌,目光脉脉。
秦恪眼角微抬,瞥见盏中只增不减的松仁,于是将新剥好的塞进她手心,遂问:“看我干嘛?”
李绥绥便将猜测幽幽道出:“那亲上加亲,不会是指你吧?”
秦恪亦漫不经心调侃:“我就给一人下过定贴而已。”
这是实情,李绥绥不好怼,默然将松仁送入口中慢嚼,以掩饰自己的无言以对,空空手心即又被驸马拖至桌下把玩,浅而整齐的指甲百无聊赖刮挠着她指根,李绥绥被痒极乱颤,不禁又问:“既觉无趣,何必跟来。”
秦恪赏她一句:“瞧不出来?作刀锯啊。”
李绥绥差点笑出声:“哈?在座的,你敢刀谁锯谁?”
秦恪没笑,唇角扯了扯,铿声问:“要证明?”
恍然想起两刻钟前他也曾这般表态,再次声明则示坚决,李绥绥没能继续装傻当玩笑,哑然两息,复又轻声嘀咕:“谁要你证明,皇宫又非龙潭虎窟,哪需你作警卫……”
“是有些晚。”他没头没脑这样说。
“嗯?”
秦恪沉默了一阵才道:“若当初是我们,龙潭虎窟,我也会将你捞出,”
前尘哪堪提,不过那时风动,此时心动,李绥绥的心被清狂的甜蜜所触动,她歪头凝望,秦恪并未看她,深垂眼睫的侧脸寂寥,映入漆黑瞳仁却倏然幻作少年,少年肝胆烈,横刀立马闯进那段举步维艰的岁月,要将旧事归尘,要迎她花开……
奈何历史厚重,烙印顽强,任谁也不可回转,更别说,那时没有他们,哪怕是一丝妄想,也回不去。
李绥绥“嗯”了一声,勉力维系神色无澜。
“不信?”轻描淡写的回应令秦恪黯然,未等回答,或根本不想听回答,指端薄茧抚摩在她掌心旧痕上,忽又加问,“这里怎么留疤了?”
想岔开难以下咽的意难平,可声音明显压抑,再三克制终是收效甚微,紧接着秦恪霍然起身,膝盖撞在低矮长案,“哐”地聒噪一响,松壳阵列立时沦为散沙。
谈笑声骤顿,众人不解转视而来,皇后和言相问:“三哥儿怎么了?”
秦恪僵硬站在那里,蹙眉不语,而李绥绥的手还被他紧握,指骨隐隐发疼,胳膊更是不雅高吊起,她只好跟着站起身,面带微笑,从容答道:“无事,我方才与驸马说肚子有些不舒服,倒是将他吓着了。”
江二夫人闻言,情切上前问:“怎么个不舒服?”
李绥绥状甚难为情道:“许是坐太久,肚子里的不乐意,这会造反呢,踢得太厉害。”
江二夫人不安地看看她肚子,又看看沉默隐带恹然的儿子,知子莫如母,瞧出点别扭,立刻顺意铺设台阶:“这月份大,马虎不得,你快送公主回去歇着吧。”
皇后亦呈来关怀道:“既如此,公主先移往永宁宫,稍后请太医来诊平安脉。”
李绥绥欠身谢过,便拉秦恪离席。
途经苑囿西侧的紫荆林,见满条红开得繁蕊密缀,遂来兴致要穿花/径,然身旁的人宁折不弯腰,垂芳掠鬓,争着要吻破他面颊的寒冰,不过行走几步,低矮花枝将其发顶勾乱,还贴不少胭脂色花瓣,既狼狈又难以言喻的可亲。
见状,李绥绥断断续续笑出声,忽又随口说了桩童年糗事:“有回,我跑来捉萤火虫,不知不觉闯进紫荆林深处,那会树小叶密,我两眼一抹黑辩不得方向,大约年纪小,竟怕鬼,心头悚然又不好意思喊救命……”
她神情放松,声音笑貌无处不动人,是以此刻那些尔虞我诈事又何足道哉,在那样的温柔注视下,秦恪渐渐放松,将她拉近,近到呼吸可闻:“然后呢?”
李绥绥一面为他清理发间红英,一面揭晓答案:“哪有什么然后,世间本无妖魔鬼怪,走出去不过多费片刻时间,后来便更不怕,我以为是胆子随年龄长,实则不是……我只需比鬼可怕……”
秦恪立时明白,她实则在回应席间提及的遗憾,言过去的怨愤、疑义到如今不过尔尔,叫他不必挂怀,她能玩笑讲出未必不是一种无奈。
秦恪没有回声,只捧起她的脸低首吻下。
李绥绥拂花的手微微一颤,沿着他耳际落到胸口,终未将人推开,由细碎吻吮一下一下磋磨,刻复着她唇的形状。
气氛融洽异常,鼻尖早闻不见至盛的馥郁,只余千杖敲羯鼓捶的噗通声在彼此胸腔内搏动。
他哑声呢喃:“那你肯定比鬼会缠人……缠着,我不怕……”
李绥绥无答言。
君有千金意,她不能回以举案齐眉,自以为坚固的心防,其实也远不如秦恪坚韧,在被循环往复的怨怼击塌前,她试图避开他以站稳身姿,此时更是搜肠刮肚寻找委婉话术,欲将心底隐疾坦白,以便将他推至千里外,以便逼他俩死心。
可他捧着的是心肝,叠在唇上的是感情,滚烫爱意熨帖着她的心,不肯让摧毁大梦的字眼溢出。
今时今日,李绥绥唯确定两点,她根本不愿被秦恪看轻,耻辱只能被带入土;她也不愿秦恪自轻,他可以不厌其烦挽狂澜,周旋自以为的两全,但尊严,怎经得起她践踏。
一时心绪乱成结,李绥绥抓皱他的衣襟。
穿林风过,隐隐带入人语声。
公主蓦然回神,轻推他胸口提醒:“有人……秦恪,有人……”
那声音在唇齿间婉转,软绵似嘤咛,听得秦恪抓心捞肝的,哪管有人无人,仍兴味吮咬着那段软绵绵的小舌不松。
三丈外的青石板路,两位宫娥说笑经过。
一位说:“……我瞧着是挺会摆谱,一次也没去慈元殿请安,反倒让娘娘三请五请,莫不是淑妃亲自去,她会来?娘娘亦是宽厚心善,作甚还让我们去给她传太医。”
另一位道:“知足吧,又不用你去伺候,永宁宫的小姐妹这些天怕不敢合眼,万一睡熟了……呵,火烧身了怎跑?”
“嘘,小声点……早不是当年,再猖狂也就花架子了……”
李绥绥不在意旁人的嘴,但不得不顾自己的舌,此时舌尖被反复啃咬得发麻,她忍无可忍举拳相捶,然这人不但孟浪且脾气大,一击之下,迅疾松口却碾着她下唇狠咬。
呼吸不畅的李绥绥尚未松一口气,即又疼出轻呃声。
不大不小的动静被宫娥收入耳,一时相顾变色,遂朝林中探问:“谁在哪?”
脚步声分明在靠近,秦恪却置若罔闻,缠着咬破的位置慢条斯理舐弄,李绥绥霎时气来面如火烧,急急缩着脑袋往后退,偏被他按住后脑勺压回去。
“是谁在哪……”对方再次问询,声音已在一丈开外。
早间秦恪未得抒发的不畅快,此时寻到宣泄口,于是扯落腰间佩玉,闻声振腕一掷,“砰”地砸在一人鼻端,那宫娥惨叫跌地,适才看清花下真人,活似撞了鬼般,饮泣吞声连血都顾不得擦,只连滚带爬亡命去。
李绥绥伺机脱开两步,小手“叭”地拍在他耳侧:“你混蛋,故意将人引来……”
那巴掌不重,且从面颊微晕的红潮中咂摸出少怒多羞的意思,秦恪“啧”了一声:“净瞎说,方才是谁叫出声的?”
李绥绥白去一眼,未及甩袖而去,又被厚颜的驸马逮进怀中:“没人再来扫兴,你跑什么?”
欲将花间亲昵继续,奈何李绥绥又掐又拧再不肯,秦恪的温柔劲儿更如昙花,由那两个多舌宫娥一打搅,刹那开败,阖眼盖住眸底凶光,放肆朝香软檀口攻城略地,这余下的一炉旺火,李绥绥承受得极不情愿,心头歇斯底里骂他寡廉鲜耻,只是到最后也没骂出声,而是落荒而逃。
再晚些,李绥绥便彻底郁闷,那两句未指名点姓的是非,何及秦恪可恶?他简直坏得彻头彻尾,居然又折回彤华苑找晦气。
掌灯前,十四皇子至永宁宫寻李绥绥,距宫门一丈远的墙根处,两位宫娥正受站笼之刑,
数十斤的木枷套脖已是苦不堪言,脚下还踩着垫高的青砖,且嘴巴张翕,麻木地重复:“永乐公主万福。”
这情形显然有一阵子,那二人身形已遏制不住打颤,其中一位鼻端紫淤,下颌干涸着血泪,模样怪凄惨。
十四皇子本想问原由,旋即留意到,受刑、掌刑者均是慈元殿的人,他便默然启步掠过,永宁宫内气氛同样局促,一路行礼的侍婢们具是战战兢兢。
由此,偌大的殿寝格外空荡。
李绥绥独坐窗下玩孔明棋,深衣花明地暗,乌发散在榻边落于足畔,绝美风姿尽见孤单,只是神色间瞧不出丝毫情绪,十四皇子亦谨慎,移步上前先回宫外的消息——邱氏已死。
意料中的事,李绥绥不愿再论死人长短,对此不置一词,翻开他递来的章疏,仅也略扫便合上:“……趁此将京兆府一严到底的整肃挺好,既有游山什与你厘清脉络,想来不会错的,你进呈给官家便是。”
十四皇子点头称是,又道:“这桩案子虽扯出不少陈垢,可因狱中节外生枝,秦楷又往福宁宫递去折子,怕是冲着阿姐去的。”
李绥绥长指顾于棋盘,挥纵如风,一时未吱声。
十四皇子于是先观棋,仅也几个弹指,半盘棋便一子收官,然她间不容发跟着又重新填子,十四皇子后知后觉,她根本是没听见,赶忙又重复一遍,问她:“此事,需要十四做些什么?”
他倒是吃敲打,这会子乖巧推心,还晓得护短。
李绥绥不由微笑,却未领情:“一会向官家回事,你只言京兆府的问题,至于其他……只作不知情,省得他又冲你发火。”
“阿姐能应对?”
“山地案本身小如秋毫微尘,他们越折腾越好,一为千万,小事化大,事不至大案不及众,何以引重视。”
重视是重视了,可她亦惹火烧身。
十四皇子若有所思,视线自棋盘移向她,他阿姐面庞瓷白,衬得红肿的唇异常打眼,似蜜酿透的朱樱,一碰即破,他关切道:“阿姐嘴巴怎得磕破了,可是外头那俩婢子冒犯,我瞧着像是慈元殿的人。”
“谈不上冒犯,几句闲话,驸马耳根敏感非要去较真,皇后便罚了。”
十四皇子又指向自己嘴巴,好奇道:“那……阿姐的嘴巴?”
李绥绥端起茶盏优雅递往唇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赏花时,叫一只呆头野蜂给蛰的。”
十四皇子“哦”了一声,顿了顿又问:“那婢子说什么闲话了,竟把命搭上。”
“什么?”李绥绥诧异抬眸。
“阿姐不知站笼?”见她摇头,十四皇子简略释意,“这是前几年刑狱出的新式酷刑,因磨人又不见血,后宫便兴来惩罚宫人,表面看着还好,如遇天公不作美,暴晒半日便气绝,似今日这般,亦挨不过一夜。”
“竟是如此。”
皇后用心玩味,秦恪更是透膛黑,劝人不回,索性在她门前杀鸡儆猴,立下这么个生人勿进的招子,与其说是护短,不如说是膨胀她的“骄横”,又不知惹多少人嘴酸。秦恪的目的是要她住得闹心,要她知道家中才得耳根清净呢。
“坏种。”李绥绥半眯眼眸低骂一声,甫对十四皇子道,“罚也罚了,有劳你出去时,顺道传我的意思将人放了吧。”
十四皇子爽快应下,李绥绥忽又问:“你议亲了么?”
少年愣了一下,遂老实作答:“还没。”
李绥绥长“哦”一声,幽幽又道,“那……试婚呢?也没有?难怪……”
十四皇子耳根一瞬红透,眨巴黑亮眼眸,赧然相问:“难怪什么”
“没什么,挺好的。”李绥绥一笑而过,又讲了句肺腑之言,“若遇情投意合的小娘子,不妨将婚事早些定下,省得日后诸事架在权衡利弊上,亦是无趣得很……”
提及“情投意合的小娘子”,她莫名联想到上官雩,旋即话音略顿,意极无趣摆手道:“去吧,外头的人可多等不得,改日再聊,明日怕还得磨嘴皮子,我去歇着了。”
果然,翌日早膳后,李绥绥便得官家传见。
御书房设案四张,瓜果茶点一应俱全,除秦楷,仅游山什与十四皇子在场,官家息事宁人之心明显,布下私密而轻松的茶局,欲将此事当家事调解。
先由游山什将整通案情简明概要复述,继而秦楷提疑汤邱二人死因。
游山什如是回答:“疑犯收押前,亦按规程搜身,故可判定,吞服之物从外来……”
他将验尸结果呈于官家过目,接着道,“医者来时,邱氏已精神恍惚,是以致命物从何来,是自行服下或由人所迫,无法亲口供诉;仵作从疑犯体内各取碎金五锭,鸽蛋大小,呈菱形,锋角锐利,刺伤食道脏腑;二人面颈及胸腹布满抓痕,经鉴定,因是疑犯不堪痛苦自行抓伤,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若是他杀,那行事之人稍作谨慎,指纹便极易被伤痕所掩。”
秦楷于是道:“不论是自行服下还是强迫,显然碎金持有者是祸首。得闻疑犯收押期间,除永乐公主并无他人探视。”
李绥绥闻之挑眉:“从公章被挪用,到簿册被篡改,京兆衙门守备松懈可见一斑。那么请问,作案人为何一定是探视之人?不可以是狱卒,餐扫杂役,为之涂脊伤的医者,更或者,是谁人雇佣的杀手,为何独独指我?”
秦楷不答反问:“臣只是好奇,案子悬而未决,公主为何不避嫌,且早不去晚不去,赶巧就遇上这事?”
李绥绥捧着茶盅,浅抿一口,神色淡淡道,“过去秦邈多番照拂于我,而今汤家人身陷囹圄,我关心来不及,为何要加害他们?动机何在?”
“因他二人一死,再无法亲口还我父清白!”
“你父清不清的,又与我何干?”李绥绥唇角微弯,笑极促狭,“你亦说案子悬而未决,怎好武断他们说的就不是事实,莫不是有人心虚,从而灭口。”
“不单如此。”秦楷被反将一军也不恼,立刻冷静发难,“早在汤家变卖吕家山木时,公主便参与其中,我已着人寻来清风池馆陈管事,还请官家准许召见。”
他俩争锋相对,官家听得头大哪有机会出言调解,略看李绥绥一眼,见其镇定得很,甫点头应允。
陈建舟八面玲珑,见人是人,见鬼是鬼,见了官家则是老实憨厚样,问甚答甚,毫不欺瞒东家是李绥绥的事实,又说去年场馆走水,一大票伙计苦等营生,因木材稀缺,不得不高价求购,那笔生意是汤天星自己找上门的,谁疑木材还会来路不正。
以上确为事实,他讲得毫不心虚,秦楷却冷笑:“交易在初春,今年雨水充沛,你既说着急工事,如何会去买湿木。”
“大人是行家,确实是小的见识浅,闹了场大笑话。”
陈建舟面露苦笑,小心翼翼解释道,“木材运来,才听匠人说还得经药液浸泡、阴干,一大通费时工序,这哪里好等,后来还是另花高价从别处买现成的,万幸,场馆得以顺利完工,小的这颗心亦算稍安……哦,那批湿木还在东边林场搁着呢,原想阴制后再转卖回些本,后有衙卫来问,小的才知有问题,这……欸,亦是小的之错,小的愿将木材悉数上缴,再自掏腰包赔偿东家损失。”
说得滴水不漏,几乎没毛病可挑,秦楷嗤鼻道:“一句不知情便想撇干净?事前事后皆与公主相关,未免巧合得不可思议。”
李绥绥“啧”了一声,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辞气颇为自嘲:“我是听出来了,大哥的意思,我从买木料就开始预谋今日,要灭汤家,陷害你秦家?汤秦两家落难,我能图个什么?”
“公主的心思高深莫测,臣不知。”秦楷神情威严,一瞬不眨盯着她,“臣只知,一件事能言巧合,多了便是蹊跷。”
李绥绥状甚无辜眨眨眼,亦一字一钉紧逼道:“哦,照你这么说,当初清风池馆走水,还是我亲自点的火?不然哪有借口去买木材?”
“也无不可,公主又不是没点过……”话赶话,秦恪忍不住怼她一句,“永乐殿”三个字衔在唇畔,差点脱口。
李绥绥眉毛挑高,追问:“点过什么?”
“好了!”官家终于开口喝止。
再次被绕向死胡同的秦楷,狠狠剜她一眼,李绥绥则转顾龙案后的人,微眯凤目颇是迷惑,她还期待秦楷多说都错,而官家喊停,喊得恰逢其时,怎么瞧那“忘却过去”的癔症怎么假,阻了二人争执,他又端茶饮,哪有下文,单是不想听火烧永乐殿而已。
这当头,外面又来通传——大理寺卿翟复请见。
官家借坡下驴,命人进来。翟复带来一则消息,称汤天星身中两刀,夜闯大理寺求救,好在伤不致命,待救治清醒后,坚称双亲不是自杀,而是被秦家灭口,自己也遇追杀。
追杀汤天星,自然是刑武自导自演,一则的确是送他进大理寺保命,二则他父母被灭口,凶手手脚干净,但不妨碍将罪名硬扣。
于是刑武在要紧关头挺身“救下”汤天星,后者惊于父母惨死在牢狱的消息,又经此变故,乍由刑武诱导,便咬定一切是秦家所为,毕竟除了秦家,他委实无人怪罪。
秦楷拿不到吕家以及刑武这两个关键,只能大喊荒唐:“原本我父清白,何必行此举!”
李绥绥闻言,亦知秦恪并未与秦楷通气,心头尘埃落定,于是对官家道:“真相亦不是靠红口白牙辩,既有人指我涉及此案,我愿配合调查,但官家亦该提醒御史台,莫学郭学善之流,畸重畸轻执法不公,秦相同被汤家指认,该查得也别含糊。”
官家神色不豫,似在权衡什么,并未立即回应。
游山什适时起身向公主表态:“既有汤家击登闻鼓上表申诉,推鞫狱讼、善修其真便是应该,而纠察官吏风纪,御史台更是责无旁贷,这点还请公主放心。”
秦楷脸色泛青,他正是担心于此,才会急于将矛头和问题归于李绥绥,汤家的那点莫名其妙的攀咬,根本无足轻重,可秦仕廉被停职检查,台谏若正经八百查,难免会查出其他问题。
于是他躬身拜往官家,郑重道:“父亲半生为官,勤勉忠君,幸得官家信赖,赐高官厚禄,然荣所众羡,亦引众怨,奸人可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拿一篮莫须有的鸡蛋做文章,想让我父沦为京都笑柄,倘若因此停职受查,日后,他又有何尊严立足于朝堂。”
官家早是疲态尽显,闻言便顺水推舟:“命案既发生在府狱,理应同案查办,秦相……为朝廷贡献杰出,为人谨慎可靠,手中朝务向来打理的井井有条……秦卿之言也不无道理,若因一篮鸡蛋,论以受贿停职勘察,确实小题大做。”
李绥绥轻蹙长眉:“一篮莫须有的鸡蛋?听着确实滑稽,我挺个肚子,光坐着都腰疼,大哥不也敢说我去狱中行凶杀人,是非曲直空口来,在你口中是笑柄,于我呢?”
她缓缓站起身,揉着腰似乎当真累得很,即又轻叹,“俗话说‘奸不自招,忠不自辩’,我懒得解释了,官家定夺吧。”
“你!”秦楷侧头怒视李绥绥,这女人嘴巴抹了砒/霜吧,这么毒?她把话都说完了还叫忠不自辩?他要再解释,就是奸喽!
他发力攥稳指节,终是按捺下来——他父是官家的辅国栋梁,这案子是否要审,可以审到什么程度,考量分寸只在官家一念之间,圣意岂由李绥绥左右。
和事佬没作成,官家恹然揉着额角,目光恰好与公主对上,她镇定坦然,安静凝视,这倒与记忆中一幕相重叠,那时他教授年幼的李绥绥善恶无界定,她视他的话为字字珠玑,如至理名言,她还会顺意举一反三,说时事诡谲,为官者要通权达变,行事便不能以黑白一味划分。
小孩一腔甜软,口吐大道理一派老气横秋,格外让他忍俊不禁。
可惜,小孩会长大,父亲的话也会随之失去分量,甚至被全盘否定,她再不如幼时可爱讨喜,他更不能认同她将某些铁则打破,只偏执于对错。
官家胸臆难舒,忍下颓然感,许久才道:“若一概不问,朕不免落个徇私包庇,既然这样,也不说停职,秦相操劳半生朕便给他放个假,为避嫌,便不好离京,就去明德别苑小住,疏散些时日罢。”
这说法除了好听些,和停职查办有何区别,秦楷冷汗层出,焦急欲言。
官家摆手制止:“朕相信秦相为人,秦卿也该信任御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