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先辞官
秦刚在菱川书院多待了好几天,接待了无数他在这个时代所能见到的最疯狂的崇拜者。
不过,想想也是正常。这个时代,没有歌星、影星和网红,但是人们天性中追求偶像的动力只能落在了天才、英雄、案首这样的标签人物身上。
又何况,几日前的那场演讲,随后便被整理成文稿,再一度地如击入湖泊中的石子一样,迅速地传播出去。
菱川书院,一时之间,已成江淮之地的学子朝圣之所。
虽然,大量的学子争相报名进入书院,但是秦刚却与乔襄文早就商量好了入学的规则:
秦刚为格致课而撰写的教材,只是完成了整体的框架和前面的小部分内容。他们共同决定,更多的部分,将依赖于学生在学习的过程中不断地探索与完善。
那么就把它转化为对于初期入学的学生的特别要求了。
正好,尚未完成的《格致入门》教材还不具备印刷的条件,就由所有报名的学子,先进行抄书作业。
每人抄录完成后,可就自己所感兴趣的某一个或多少问题,自行与同学组合进行研究,三日之后上交自己的研究成果。
接下来会根据交出的具体成果,如果判断为极有悟性之学生,则可享受免费入学的荣誉;如果是具有基本意识且有恒心及毅力者,则可以缴学费入学;然后的那些眼高手低以及纯粹凑热闹的,则可以筛掉劝退了。
三天后,菱川书院首批格致学学生共约十二名正式入学,秦刚给他们上了第一堂课。
这十二名学生虽然年龄各不相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不会满足于循规蹈矩、死记硬背的那种学习方式。
在入学考试的抄书过程中,他们大多都针对自己感兴趣的知识点,提出了各自特色的“格物检验”的想法与思路。
格致第一课,便是从教材第一部分“声音”而开始。也正好是从秦刚在书院的那堂精彩的讲座的后续。
秦刚带着这十二名学生,分成了三组,分别提出了几个假说:声音遇到东西阻挡后会反弹;声音可以沿着不同的东西而更有利于传播;声音在不同的东西里传播的远近是不同的。
然后,便让这些学生围绕着这三个假说进行口头的讨论,归纳出更细致的细节假说。
最后,就让他们想办法设计不同的实验,去证实、或证伪这些假说。
这些学生哪里曾见过这样的学习方法?不禁在课堂上争论时的劲头十足,到了后面的实验阶段,更是兴致盎然,就算到了其他班级下课放学时间,也浑然不觉。
“记住,对于实验的环境、条件、细节,都要仔细记录下来。必须要明确一点:只有可以重复的实验,可以重现的结果,才具有可记录的意义与价值!”秦刚不介意在科学的实验方法中,直接给予他们一些必要的助力。
几天后,从高邮城传来了消息,朝廷派出了钦差到了高邮,毛滂已被问责反省,正通过知军衙门召见秦刚前去听训。
秦刚安慰了乔襄文一等,说自己心里有底,不必惊慌,便带着黄小个,两人定定心心地坐上了回高邮的行脚船。
船只在河道里快速地行进着,撑船的梢工敏捷地在水里抽出长长的竹杆,又十分精准地在某一处下水、扎住、撑开。
两岸的景色也在船只的两边快速地向后倒去。
秦刚坐在船头,迎面而来的疾风带着水面的凉气,即使顶头是有点烈烈的日头,也不觉得有什么暑意了。
秦刚心里的底气,是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赵煦最终还是亲政了,亲政后的政治方向,有人说是亲新党,有人说是偏变法。其实都不准确,真正的特色思想只有一个:凡是高太后向东的,他必然向西。高太后打倒的,他必然扶起!也就是“反太后的”!
当然,秦刚记不得高太后去世的具体时间,但是邹放说过,今年以来,高太后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已经很少参加大朝会了,可能就在这一两年吧!
眼下这篇文章得罪了高太后,的确是麻烦事。但是从稍微长远一点的角度来看,这却是收益极佳的政治投资。
下午稍晚些时候,秦刚就到了城里,让黄小个带了其他随身的东西先回家,他便坦然地只身前往知军衙门走去。
衙门口的军士都是认识秦刚的,看到他后,却没有引入门内,而是给带到了县衙门的方向。
秦刚本来还奇怪着,但转念一想便就明白了:钦差此次来高邮的巡察对象就在军衙,住在那里自然有所不便,正好高邮是军县同城,那么住到县衙里便是最好的安排。
秦刚被带入县衙偏厅,那里一般用于招待贵客居住,衙役说钦差还有事忙着,让他在此等候,厅中便留下了他一人。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很久,其间也曾看见有人被从偏厅带到后面问话,看似一直是在处理事情。
秦刚心知钦差这是有意冷落于他,也不慌乱,独自端坐于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定定然然,无丝毫焦躁之态。
等到天色快黑之时,有衙役进来点了灯,然后又没有了人。
一直等到天色完下黑下之后,终于听得厅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秦刚低着的眼帘,先是看见一双精致的软靴踏入厅来,紧接着便是一声苍老却尖锐的声音响起:
“这位,便是传说中的高邮才子秦刚啦!”
都说明白人开口说的每一个字都有明确的含义,秦刚倒也听着这话音并非是完全的刻意针对之意。不由地抬起眼光,看到的是一张颇为慈善的脸庞,要不是这张脸庞的下巴并非像这个时代的正常男子一样蓄须,秦刚真不敢相信他是来自于宫内的黄门高官。
“大胆秦刚,见了朝廷钦差、昭宣使、入内省刘副主管,还不赶快上前参见。”一旁的小黄门见秦刚反应迟缓,不由上前喝斥道。
秦刚听入耳中,心下便有所明了。
之前邹放给他预先普及过一些京城的情况,这入内省的全称是入内内知省,是比内知省更靠近皇宫中枢的宦官部门。眼前这位姓刘的副主管,又能做到昭宣使这样的官职,应该是就是深得高太后信任的大宦官刘惟简了。
不过,大宋文人向于看轻宦官,秦刚的官品再低,也是文官,就算是表面上对其有所得罪,传出去后,反而还会成为自己有风骨、有立场的力证。
也是不满于小黄门的轻喝,秦刚只是起身行了一个平礼,口中态度虽然恭敬,但是语气却毫不客气地回道:“下官右宣义郎秦刚,见过刘副主管。”
秦刚刻意自报了官名,其意便在提醒,他虽还没有差遣,但官品尚在,也由不得一个宦官随便压制。
“嘁。”刘惟简显然对此不觉得有多么意外,在小黄门的搀扶下于堂前站住,再稳稳地看了看立起的秦刚,冷冷地说道:“秦宣义多礼了。杂家此番前来,乃是奉了太皇太后之懿旨,对宣义郎之轻佻行径,要作斥责!”
刘惟简的语气虽然严肃无比,但秦刚听到耳中后却突然有点不敢相信,什么?是懿旨?刘钦差从朝廷过来,居然没有请得动圣旨!
之前邹放给秦刚分析这次朝廷中会处理此事的几种可能时就分析过:
言官的弹劾先不管,高太后如果一旦认定秦刚写的文章是针对嘲讽于她,以其性格,极有可能会下旨对秦刚褫夺官身。只是这首旨令如果想要能够正式代表朝廷意愿的话,则必须要通过政事堂的宰执们同意,并由门下省的中书舍人宣行。只有这样的旨意,才能称得上是“圣旨”。
而秦刚此时听到钦差说的却是“懿旨”,心里便基本确定:高太后的原先旨意一定是被中书舍人“封还”了,也就是被否掉了。而这种事,在大宋朝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虽然说,即使是中书舍人不同意正式发布圣旨。太后依旧有权派出她的钦差,在没有这道保障的情况下,同样可以对百官与士民进行斥责。
可是别忘了,秦刚可是生活在大宋时代的读书人,是士子,他其实完全可以选择无视于这种斥责。
心下了然之后,秦刚随即伸手入怀,掏出此次前往菱川书院时随身带着的官碟,双手奉上便道:“不劳钦差费言。下官秦刚,才疏志浅,愧蒙太皇太后恩典,腆居上位。如今不得圣恩,有恐辱及圣听,愿自行辞去官位,恢复白身,做个闲云野鹤的士人罢了。”
秦刚的这一手,便是民间所说的“先下手为强”!
你先别说什么看不上我,但我也不会听你的什么斥责,既然大家两相厌看,那老子干脆不干了,辞官了,行不行?
因为之前秦刚研究这大宋的官场,就发现一个关键,朝廷之所以对百官士子有着足够的控制力,就是因为当时所有的读书人无论怎么样,其根本的目的都是想做官。
就算那些被贬去蛮荒之地的官员,他们之所以不肯反抗,就是因为即使是贬官,还能保持有一定的官品与官职。而且,被贬的经历往往都是暂时的,一旦有了新的机会与变化,贬官非常有可能会有机会获得起复。
所以这些官员才会一忍再忍,任由朝廷与皇帝搓圆捏扁。
有点像日常生活中那些缺乏自我,唯丈夫是天的女人,恰恰是她们不敢独立自主、不敢提出离婚,才会在家庭生活中任由另一方随意欺负。
但要是自身足够强硬,不愿去做甚个鸟官呢?
譬如当年的王安石,神宗皇帝只是因为听了另一个大臣的话,没有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王相公立即耍起了脾气声称病了不来上朝,神宗皇帝派了内侍往他家里跑了几十趟也不行,最后还是神宗低了头,不仅贬了那个大臣的官,还给了王安石拟旨的特权,这王相公的病也就在一瞬间就好了。
王安石做官做的硬气,就在于他随时可以准备辞官不干。
刘惟简正准备斟酌话语,履行受太皇太后交待的斥责一事时,却怎么也没料到,眼前小小的芝麻官秦刚,翻手就来了这一么一招“当面辞官”。
而且,你要辞官就走正常的辞官流程好了,我这头正准备代表太皇太后斥责你呢,你跟我辞什么官啊?这明显不合规矩啊!
坏了!刘惟简心里想到这规矩时,也突然想到自己的问题:他这次只是拿着高太后的旨意来高邮也是不太合规矩啊!
在宫中,他即便是地位再高,但也只是皇家内部的人员,虽然是只是秉承着太皇太后的旨意来高邮调查事情,地方官员给太后面子,普通百姓自然是不敢对皇家不敬,这安安稳稳地了解了相关的具体情况,再回去禀告于高太后,这件事也算是没啥大问题,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人会拦他,也不会说什么。
但这内侍毕竟只是内侍,任何的地方与权利终究是不被朝中大臣所认可的。
所以他本来出发来高邮之行的关键要点就是:不去改变任何实际的现状。
现在问题却大了——朝廷敕封的从八品文官、右宣义郎秦刚居然提出辞官了。
更要命的是,人家辞官,并非是在当地县衙向知县辞,也没有在当地军衙向知军辞,而是在他的面前提出的辞,这样的消息一旦传了出去,外人正常的联想,岂不就是官员遭受到了宦官的巨大羞辱么?这不就是要把他刘副总管往天下读书人的对应面推么?
不行!秦刚绝对不能辞官!至少绝对不能在自己面前辞!
刘惟简心念闪动,脸上神色未变,口气却然陡转:“秦宣义可是有什么误解?这雷霆雨露,俱是圣恩。这辞官一说,当不得什么儿戏,切不可辜负了太皇太后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秦刚心里暗自好笑,心想:我要留着这官,就得听你斥责。我若辞了这官,你又能以何等理由来找我呢?不和你玩了,我要回家吃饭了。
秦刚也不言语,径直迈步上前,直接将手里官碟一把塞入其身边的小黄门手中,再退后,此时再重新行了一个平民见官时的大礼,以示恢复百姓白身。然后,便不顾厅内几人之愕然,飘然离去。
“哎,这个!这个!”原本有点嚣张的小黄门,手里拿着秦刚的官碟急急地叫唤,等到反应过来,却发现对方连人影都不见了,这才知道接了一件烫手的东西。
“没用的狗东西!”刘惟简也是猝不及防,只能怒斥小黄门,“这也是你敢接的东西?”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黄门赶紧跪下求饶。
秦刚一脸轻松地走出衙门,回家去了。
秦福与秦盼兮在家,听得黄小个讲了在临泽那里看到听到的事情,先是听得十分入神、又是十分的骄傲与高兴。但是后来知道回来是因为朝廷来了要调查解试情况的钦差,顿时也听得十分地忐忑,正在担惊受怕之时,却看秦刚平安回来,自是十分地欢喜。
秦刚也非常轻松随意地告诉他们,没什么大事,他已经当着钦差的面辞去了自己的官职。
秦福倒是一下子愣住了,干什么呢?这老秦家的好不容易积来福气呢?这辈子都没有想过的从八品的大官呢?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辞掉了呢?
但是秦刚却安慰他说,马上就要科举考试了,到时候考个进士回来,自然还是有更好的官做。
秦福想想也是,他现在对于自己的儿子,那个信心也是绝对足足的,儿子都说是很简单的事,那就一定会很简单,也就把这事情放下了。
秦刚又提醒他们,接下来可能会因为钦差以及他辞官的事情,外面多半会有各种传言出来,一是不用去理会、二是自己家里人都得注意低调行事即可。
不出两天,钦差来高邮调查本次解试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
钦差住在县衙门,夏归厚多少还有点文官的脾性,不愿接近阉人,这倒便宜了张盛富。
他带着人把刘惟简伺候得甚为妥贴,加上他在高邮人头地头熟悉得很,帮着跑进跑出、前前后后、找东找西,忙得是不亦乐乎。所以从他那边传出来的消息也是特别地多:
先是说:这次是京城里有人举报高邮军解试有舞弊行为,钦差来此严查的对象就是毛知军、黄军判以及林教授等一众考官。
然后又说:秦刚这次惹了很大的麻烦,他写的文章涉嫌影射嘲讽当朝太皇太后,也让皇上非常生气。据说褫夺秦刚解元头衔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后面的处罚肯定会非常地严重。
而又有了新的说法,说秦刚第一天就去自请其罪,结果触怒了钦差天使,当场便收走了他的官碟,如今的秦刚不再是什么右宣义郎,而已经是白身之民了。
还有更为夸张的一些消息,都很快地不知真假地传出来。
关键是与此同时,毛滂、林武功等军衙的官员都在闭门思过,而且秦家也将城里的杂货铺歇了业,家里关门谢客,对于外界的各种传言,并不去解释与应对。
一时之间,城东秦家失势的说法越传越盛。
而正所谓危难见人心,此时便可以了。
一开始,便有几家当初想找秦家联姻做媒的牙人,打着招呼过来说想把当初死皮白咧非要留下的女方八字都讨回去。
其实这些东西原本就是秦刚所不想留的,自然也就非常爽快地让他们一一领回。
然后,有几家原先是上赶着想和秦福一起合伙做生意的街坊,上门后便吞吞吐吐地提及这样那样的意外原因与麻烦,总之是突然有地方需要用钱,而原先谈好的合作,他们就想着是否放下不做、或者是他们退出不做了等等。
其中其实有两笔已经计划好了的投资,当时也是找上门来非得是拉着秦福的铺子入伙,现在前面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该投的钱也都投下去了,那边却提出来要退伙撤出。
秦刚对此却是早有准备,甚至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将退伙的钱都提前都给秦福准备好了,只等对方一经提出,皆是立即应承并如数退还。
这些人一出门,早已按捺不住的秦盼兮,便冲着他们的背后狠狠地啐去:“什么玩意儿,前几天还像一群苍蝇赶都赶不走呢!”
突然秦刚想起一事,便拉过秦盼兮问悄悄地问:“最近几天,有没有郭家小娘子那边的消息?”
盼兮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没有。”
秦刚想了想,这事不应该啊。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郭家也是会收到各种消息的,没理由什么反应都没有啊。
“那你要不现在去一趟她们家,你就去找一下她的丫环!反正之前你们都是见过面认识的,如果她有什么想问的,就把我在家里和你们说的那些话也告诉她。”
盼兮看看自己哥哥认真的样子,只能很无奈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