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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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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秦刚刚起床后不久,就被告知,章相府上的马车已经在巷口等候着了。

    “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秦刚笑笑,但还是很客气地让刘三带话过去说,自己尽快换好衣服就出来。

    现在章惇还是住在他回京时被皇帝赐给的宅子。

    这些年,赵煦有好几次都要挑选另外更大的宅府赐给章惇,但却都被他谢绝了。

    章惇在这些方面既得看淡,更是看得明白。因为他非常清楚,宰辅的住处都是朝廷的恩典,今日可以赐予你,他日便随时都可收走,再大的地方又有何用呢?再说他也不事铺张,原来的府宅里,家里人住得也是足够了。

    时隔六年,秦刚再次走进这座府宅,先前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了,虽然这里的主人依旧还是朝中最有权势的那位,但是他,却早已不再是当年还藉藉无名的白衣士子了。

    章惇这次接待秦刚的地方,依旧还是其后院正厅。只是这次,他在听到了下人禀报秦刚到了的消息后,竟然极其难得地站在了正厅的门口。

    要知道,在当今的朝廷,能让他章惇降阶相迎的人真是为数不多。

    秦刚见状,自然不敢在礼节上有所亏欠,赶紧上前两步弯腰致礼道:“章相公何以如此隆重,令下官愧不敢当!”

    “哈哈!徐之少年英才,你我又是相识于江湖的忘年交,当得起老夫的出迎!”章惇朗声说出的这一番话,倒也感觉是发自于他的肺腑,并无甚做作之色。

    章惇将秦刚让至厅中入座,手下人立刻置上茶水。

    坐定之后,章惇便感慨说道:“关于渤海义军起事,政事堂虽然议得一个‘明观暗联、以渤制辽’的策略,但在派谁去执行此事上面,却是犯了大难。”

    “嗯,往老虎脖上系铃的主意好出,派谁去系的难题不易啊!”秦刚领会,故意轻松地说道。

    “老虎脖上……哦!哈哈!徐之此比喻甚是贴切!”章惇稍一疑惑,转而明白而笑道,“而徐之孤身犯险,又能在这短短时间之内不辱使命,实是我朝廷之难得的栋梁之才啊!”

    “都是章相推荐,今上信赖,秦刚敢不用命!”

    “果真是官场能改变人啊!”章惇目光炯炯地盯着秦刚道,“想不到一向耿直的秦徐之也学会虛情假意的客套话了!”

    “章相既然听得出的里面的虚情假意,不还是姑妄听之么?如此的客套话既然都能被说成是人之常情,下官不过也就是姑妄说说罢了!”秦刚却不亢不卑地坦然说道。

    “好好好,反倒是本相看走了眼,你还是没有变!不过话也说回来了。老夫从不掠人之美,你能走到今天之位,完全都是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仅此一点,放诸朝堂,难寻一二。”章惇却是毫不掩饰地对秦刚直接赞道。

    秦刚未开口回话,只是稍稍站起侧身,以示不敢当之意。

    “近来御史台又递上来一批弹章,弹劾的还是那批元佑旧党官员。老夫看了看,将涉及少游等人的札子都挑了出来。”章惇示意在秦刚左手边的一块锦布盖着的一些公文便是。

    秦刚的眉头一挑,伸手掀开锦布,随便翻了翻。果真,这里面涉及到的正是秦观、黄庭坚、苏轼等人的弹章,其中便就有想要将秦观从郴州再要贬至横州的提议。

    不过他对此也是有预案的,他也担心秦观的替身在郴州待不久,一旦没有了郴州的杨知州关照,他在一开始就交待过陪监的士兵,必须要督促那替身用心模仿,以防再贬之时有公差前来查验。

    而再贬的弹章一直没有能够等来,却是在章惇这里被截住了。

    章惇这算是什么?算是示好?!

    只是一码事归一码事,秦刚还是得为此事向章惇致谢:“章相公手下容情,下官代恩师在此表示谢过了!”

    “无妨,说来我与子瞻也算是同年好友,昔日的诸多情份也是都在的。”章惇微微点头,似乎是想为自己洗脱一些责任一样,“只是朝中做事,都须从公心出发,老夫更多时候也是秉公而行,身不由己啊!”

    “章相公举公忘私,令下官钦佩不已。”秦刚既不愿戳穿他的虚伪,也不想与他就这个问题展开争论,而是淡淡地送上了一句奉承话。

    只是这句奉承话却要比当面的反驳或指责更厉害,毕竟秦刚那副无所谓、又不置可否的态度放在那里,竟是让章惇感觉自己所有的试探都似乎像是打在了棉花堆上一般,竟然尝试不任何有效的反应。

    于是,他便自饮了一口茶,眯起了双眼,再次重新审视起眼前的这位年轻官员。

    的确,他太年轻了,年轻得让自己感受到十足的压力。

    虽然章惇并不承认自己的年老,他自认为还处于年富力强的巅峰状态,但是万事就怕有对比:就拿眼前的秦刚来说,向后再走十年、二十年,恐怕他依旧还能保持着上升的状态。

    即使是今天他可以使出浑身的解数,将他踹倒、压趴、打翻、甚至再踏上一只脚,结果又能如何呢?

    而他自己,可能都不敢预测十年,哪怕就只是想想五年之后,是否还能把得住当朝独相的这个位置,他都已经不敢保持有信心。更不要是当今天的少年天子已经逐渐成熟,正在不时地表现出自己会有自己想法的种种迹象。

    “此时此景,老夫不禁想起了当年与徐之在宿州码头初遇时所听到的那句,‘伤心熙元经行处,律条万言皆做了土。兴,百姓苦;废,百姓苦。’以此词句可证,徐之也应是站在同情新法、赞同新法的立场!只是何苦非要走到新党的对立之面呢?”章惇毕竟经验老到,示好不见效,那就换一招忆旧。

    “新法是新法,新党是新党而已。”秦刚直接回答道,“章相既然能够记得下官的这句浅陋词句,那更应记得下官当年所说的另一句话——‘百姓虽不能治天下,但却足以评定士大夫治天下的得失。’因此,秦刚自为官以来,行事为人,一非以党派为标准、二非以师承为局限。唯有知晓:凡百姓爱之喜之,即为我大宋官员应该行之为之。”

    章惇此时听来,再想想:秦刚无论是在两浙路所推行的青苗法,还是在陕西所推的保马法,其名虽然都是出自于新法之名,但实际都有了他在内在细节之处的诸多改良。而实际效果,也是大大优于原先来的新法。当时在上报朝廷的奏章中的解释是:各地皆有各地的具体情况,新法要想推行下去,必须要根据各地实情以作具体调整。

    其实他章惇也非食古不化之徒。

    绍圣之初,他高举起了王安石的变法大旗后,也并非凡事都要一字一句地奉王安石的话为金科玉律。反倒是在这里被蔡卞钻了个空子,先将王安石奉为圣人,再因为其女婿,又以王学衣钵传人之名义,与其竞争新党领袖的地位。

    说到底,章惇还是相对更加认同于秦刚的这种改良主义的思路,也是希望自己所领导的这场绍圣绍述的变法运动,真正完成对于心中政治目标的最终实现。

    “百姓评定一说,听之成理,但也未必可靠。百姓多愚昧,又易被奸猾小人蛊惑煽动,不可为评判评价的依靠。”章惇皱了皱眉头,指出了这其中所存在的问题。

    秦刚笑了笑,这时的士人多是这般认知,倒也没有必要去费心辩驳,只是随口说道:“百姓被蛊惑煽动,多半自己吃苦。士人官员又何尝不会被蛊惑煽动?只是到时吃苦的,却又是天下之百姓!”

    章惇只觉得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甚至是奇特。

    自从与他交谈以来,似乎没有一句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所讲,但却又发现这些话语恰似犀利的刀剑,句句却是戳中了自己平日里百思不解的诸事症结,让他又不由地为之而反思。

    譬如方才这句“士人官员又何尝不会被蛊惑煽动”,元祐年间的种种荒唐之事历历在目,难道说,一切都只有高太后那个昏庸的老太婆作主,一切又仅仅只是司马光、吕公著等等旧党领袖的肆意妄为吗?

    满朝文武,天下官吏,如果不是一杆子全部扫进旧党余孽的箩筐里,那么也就只能把他们都列入到“被蛊惑煽动”的那帮人的范畴之列了。

    “老夫对徐之的学术承袭一直甚为好奇。按理说,你既为少游之弟子,自然应从其才学、继其衣钵。然而你之言行处事,却多有果决之气,却少因循守旧之风。所以,老夫时时便有怀疑,徐之的身后,莫非另有高人指点?”章惇此时话锋一转,发出了一句特别的疑问。

    秦刚闻听,却是一拱手道:“下官出身微末,幸得恩师家族收留,以研习恩师旧作为始,此事在家乡人皆知之。入京之后,便得其亲自悉心指导,学业承袭一事,无甚可疑之点。若说差异。正如恩师少游师从苏公,苏公作词便是‘大江东去’,恩师起句却是‘山抹微云’,其异大矣,唯真情入字为共识耳!”

    章惇却正色道:“徐之你莫拿诗词风格之事诓解,此理老夫自然知晓。可是实观尔所行,无论是在两浙、还是在陕西,包括在这河北沧州,你这几年的施政的手法、主旨及方向,却与这旧党的思路、想法并无分毫关系,反而却与我新法多有吻合、相配。所以,老夫倒也真是搞不明白你的政治立场了!

    “所以,立场、身份到底应该由谁来定呢?”秦刚顺势便把问题抛给了章惇,“如果交由权势而定,那么章相公如今一言九鼎,左右台院谏议大权,自然一言便可定之,又何必再问下官。而若由其言行而定,则万事皆有眼见,事实便可给出结果,又何必为此烦心?”

    “好好好,你要说事实,老夫便就与你论事实!那从事实来看,莫非徐之到了今日也不肯承认自己也实为我新党一员的事实否?”

    秦刚此时大约明白了章惇的想法:党同伐异的原则,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但是对秦刚的拉拢,则寄希望于对他真实身份的重新认定:

    比如,他会不会是一个包裹着旧党外衣的新党官员呢?至少章惇现在就是想要这样子来说服自己、进而希望与秦刚实现合作。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秦刚的这句回答是《论语》里的原话,其实他就是在表示,我可以与人合群,但是我不依附哪一个党派,哪怕是你章相公如此诚意满满地邀请我也不干。

    站在章惇的角度听来,那就是顽固地还想留在旧党阵营中不愿向他投靠的意思。

    当然,章惇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从秦刚的话里,他居然发现这个年轻的官员居然敢于无视于外界赋予他的任何身份或者是标识,也就是说:他既不承认自己是新党,同样也不承认自己是旧党、甚至或者是蜀党,不管别人认为他是什么人,他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如此轻狂不羁,倒也符合他的年岁特点。

    而且,也借由这样的理由来反思:苏轼就一定得是旧党吗?秦观也一定得是旧党吗?元祐更化之时,他们师徒俩,不也是针对那时的“凡新法皆废”的施政方针大声反对么?

    只是,他身为此时的新党领袖,面对的却是在表面平静之下危机四伏的政局暗流:旧党虽然元气大伤,但是根基未断,大量表面奉迎新党的骑墙派以及更为可怕的投机派依旧客观存在着。

    同时,逐渐长大成熟并拥有了自己独立思维的天子,更是他如今所不敢奢求能够完全控制的关键因素。所以,在章惇的内心,他深知,如同多年之前的王安石那样,哪怕是有那么一个对其信任有加且锐意改革的神宗皇帝也不一定,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满盘皆输!

    今天邀请秦刚过来交流,也是他思考了良久之后的重要决策:虽然秦刚不过只是区区的一个六品外臣,甚至都未能回京。但是,在他的身上,却有着无可替代的三大优势:

    其一便是身为旧党弟子,却能行新党之法。这一独一无二的特质,显然为其今后的政治走向带来了无尽的想像空间;

    其二他是当今天子最为信赖的大臣之一。天子对他的厚待、对他的欣赏、甚至在近来的许多朝堂大事上,都对他多有依赖;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今年不过才二十三岁,拥有着对于他们这些老臣们几乎有着窒息般的年龄优势压力。

    天子已经在有意无意地想把秦刚树为在新党与旧党之间的第三种力量的想法了。既然此事无可阻挡,那为何不能从现在就开始争取成为自己的合作伙伴呢?

    所以,章惇在一开始,就以对秦观等人弹章的截留释放出自己的诚意。而他所不知道的是,由于秦刚对于原有历史事实的记忆,却是相当地认可他的这份诚意。所以,对他的回应,却也是非同寻常地认真:

    “章相公,下臣曾经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昔日绍圣绍述之初,因恢复变法的阻力过大,陛下也曾经犹豫过,但是,当时的张正言却上书中写了一句:‘愿陛下勿忘元祐时,章惇勿忘汝州时,安焘勿忘许昌时,李清臣、曾布勿忘河阳时’,此话一下子便成为了陛下与新党众人同仇敌忼的动力,不知可有此事?”

    “天觉【注:张商英的表字天觉】确实说过此言。”章惇点了点头。

    “这句话的力量为何如此之大?无非就是仇恨的力量在其中而已。”秦刚感慨之后,却是突然一转,“只是仇恨的力量不止是章相公、张正言你们所能独立拥有的。当它同样施加在别人的身上时,这种可怕的力量同样会发挥出更大的效果。”

    道理其实非常简单,绍圣初年新党的仇恨力量源自于哪里?不就是元祐年间旧党对新党的迫害吗?但是,元祐党人的迫害力量源自于哪里,则又要牵扯到了熙丰年间的诸多仇恨。

    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的死结一旦打上,便是新结套旧结,越结越深、越深赵无法可解。

    这是一种可怕的力量,一旦实施者失去了掌控的力量,便随时面临着被这种力量反噬的局面。

    秦刚所说的意思,章惇不可能不明白,但是此时的他,绝对不相信自己失去了掌控力,所以他并不认可。

    “今上依旧信任老臣!”这是章惇最后的凭靠。

    “是么?”秦刚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章惇的内心便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换一个人来质问,一定会遭到他无情地嘲笑:皇帝不信任我难道信任你么?

    但这句问话却由秦刚问出来后,他沉默了。

    其实,不单单是眼前的秦刚。就算是在新党内部,不甘落后的蔡卞、蠢蠢欲动的蔡京,还有那总是甩脱不掉的曾布,包括在朝外时时窥视的吕惠卿,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甚至他过去从来看不上的那个阉徒童贯,却不声不响地从他力主策划的收复青唐的战争中,一下子就凭空割去了最大的功劳,此时正在西北耀武扬威地得意着呢!

    难道,这就是秦刚提示“反噬”之力的前兆?

    章惇是一个习惯于掌握主动的人,他决不允许自己对话题失去了控制,于是他迅速更换了一个对于秦刚绝对有控制力的话头:“昨日遇到刑和叔,说是要给他的那个侄子向李员外郎家的女儿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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