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谋青唐
秦刚只是大约地知道赵煦在绍圣之后还有另一个年号,只是得知了朝廷这次荒唐的受宝大典之后,这才明白了这个新年号的由来关系。
也正是这次的受宝闹剧,彻底地让他收起了对赵煦残存的一点点指望:皇帝就是皇帝,这种将天下亿万生民的命运与未来均依赖于一人之身的政治制度,终究逃避不了它必将走向昏庸或荒唐的结局。
远些的秦始皇、汉武帝怎么样?近点的唐太宗、宋太祖又能如何?任是这些不世英雄在早年曾有着胸怀天下的气度与悲悯苍生的情怀,最后依旧摆脱不了对于一姓皇权延续的那种天然自私情节:无数次的历史关键点,无不尽数败于“只要我皇权在握,哪管它洪水滔天”的念头之下。
也就是他秦刚眼下羽翼未满、也就是他秦刚尚无能力与朝中权臣分庭抗礼。
所以别看现在的赵煦对他偏袒之至、动辄与他共言“少年华夏之志”。其实也用不了多久,但凡秦刚再进一步,稍稍具有些重臣、权臣的长成迹象,提防、监视、猜忌、牵制、疏远、打压甚至是治罪之着都会转瞬即至,这些曾经在其他人身上发生过的事情,无一例外地都极有可能会在他的身上重演。
当然,关于《皇帝的新衣》这个故事,他只是在信中与李清照分享了一下,他还没有头热到在这件事上去给大宋的皇帝上个书、更不会利用他在京城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东京时报》这样的小幼苗,去触碰赵煦已经开始敏感而自卑的神经。
其实秦刚没有像其他的大臣,去给皇帝上一份歌功颂德的庆贺改元的奏章、以及挖空心思搞出来的各种祥瑞,这已经算是表达出了他最明显的政治观点与立场了。
京城里,由于在传国玉玺一事上表态落后的章惇,明确地感受到蔡京的咄咄逼人之势。再加上枢密院那里的曾布时不时地寻找麻烦,他已经发现小皇帝对他的信任与依赖感正不断减退。
而想要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并强化政治资本,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次打仗!
问题是打谁?
西夏至少表面已经低头,签订了对大宋极其有利的和约,没有理由与必要去毁约;
北辽依旧是个可怕的怪兽,能令其在北面安稳不动就算是幸事了;
大理与安南那边的方向,一是没有打对方的理由,二是大宋也缺乏对其动兵的基础条件。
而正在当前最强的西军攻击范围之内的青唐地,便成为了最好的目标。
去年年底,他就授意刚刚调任为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的孙路上表,奏请在邻近青唐的要地邈川【注:今青海省乐都】修筑斫龙寨,以作收复青唐的战略准备。
当时,进取心满满的赵煦还专门让童贯去向秦刚请教了西军作战方面的一些情况。但是,在新年过去,北辽的异动,打乱了他们的既有部署,使得朝堂众人的关注力转向了河北。
眼下,春暖冰释,辽人南下的风险不断消退,而同样这个季节,却正是可以对青唐地区动兵的好时间。
同时,宋夏议和的蝴蝶翅膀也在悄悄地改变着整个西北区域的总体形势。
青唐这一地区,在汉代时曾设河西四郡,并征讨平定了该地的羌人,纳入了中央政府的管控范围。之后,吐谷浑人开始建立政权,不断与中原地区的两晋十六国政权争夺青唐。
唐朝时,松赞干布统一吐蕃时尽得青唐,之后又因分裂,遂为各部落先后占据。
大宋立国时,吐蕃的部落首领欺南陵温号称唃厮啰【注:藏语佛之子之意】势力渐强,便以青唐城为中心在河、湟、洮地区建立政权,并向大宋称臣。
之后历代唃厮啰赞普都会被朝廷册封为保顺军节度使及西平军节度使。按理说,大宋是没有理由去攻打自己的臣子属地的。
不过,眼下的机会却来了。
绍圣三年,唃厮啰第三任赞普阿里骨去世,其子瞎征继位后,由于阿里骨是第二任赞普董毡的养子,于是各个青唐部落的首领都开始质疑他的继任权合理性,并在不服之后开始纷纷谋求自立。
历来藩国内乱,便是中央政权动手干涉甚至实施吞并之举的极好时机。外有孙路上奏,内有章惇力主,虽然曾布再三阻挠,赵煦最终还是同意了对青唐用兵的总体意向。
为了能够获取更加准确的第一手资料,他还特意派出了最近甚得其心的宦官童贯作为西北六路走马承受,专项为青唐战事进行事前摸底与筹划。
虽然不是正式的监军,但是童贯却清楚,前往战区成为走马承受,便是他迈向监军之位的前奏。他的师父李宪当年在正式派出就任王韶平定河湟之战的监军之前,恰恰就是先后在永兴军、太原府、延安府等边境之地为走马承受。
踌躇满志的童贯领了皇命之后就没敢耽搁,直接出京,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向西北。在到了秦凤路的凤翔府后,他却没有继续向西前往熙州,却是先折向北方。
他要去的地方便是庆州,想去见的人却是赵驷。
童贯的拜帖送到赵驷这里时,正好他在与胡衍谈话。
胡衍在神居水寨时,就曾与其一起处理生意之事。只是后来去了京城,相对疏远了些。再次来到保安之后,赵驷也曾说他在京城待得久了,身上的商人味道太浓、市侩气息过重。胡衍那时哪能听得进去,自然关系也就一般了。
不过,之后胡衍因骄纵一事被秦刚斥责后,虽然并未对外明说,赵驷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在这过程中还是私下里帮着胡衍说过了几次好话,胡衍知道后,心里甚是感激。
这次秦刚先是回京、再是去沧州,却是留了他们两人在环州,胡衍愿意向赵驷低头示好,两人相互之间的关系倒是近了不少。
胡衍看到赵驷拿到拜帖时的脸色有点古怪,便问是谁?
“当今大内后苑勾当、都总管陕西六路走马承事童贯童道夫。”赵驷扬了扬手中之帖后说道:“正月时,秦先生就从高邮来信,说朝廷有意要收复青唐,并说这个童贯极有可能会在此战时就任监军。想不到才几个月,此人便来陕西了。”
胡衍却是哦了一下道:“童贯现在宫里升官了么?之前在京城时就曾见过,大哥似乎对他很看重,想不到都能当上监军了。”
赵驷一听胡衍见过他,不禁一喜道:“我素来不喜与这宦官打交道,但是秦先生嘱咐在前,这面还是要见见的。衍哥又是自己人,与这个童贯又是见过面的,不妨与我一起见他吧!”
胡衍欣然同意。
童贯的拜访相当低调,只带了一名小黄门随从,而且到了后便将其留在了门外,只身一人进来,却意外地看到了胡衍,立即大喜道:“想不到沧海兄弟也在这里,童贯这里有礼了。”
赵驷却是第一次见童贯,却是因为没有准备,一下子被其魁梧的身材、浓密的胡须吓了一跳,若不是童贯因为看到胡衍,发出了十分尖锐的嗓音,他还真的以为见到的是一位武将呢!
童贯转而再对赵驷行礼道:“咱家虽然闭在宫中,却能屡听赵将军威赫西夏的战功,由来心下景仰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英雄人物啊!”
这童贯素来善于揣摩人心,待人接物的礼节面面俱到,他与胡衍先前认识,便立即以表字以示亲近,而对赵驷却以将军称之以示尊崇。所以今天他虽然身居上位,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骄气与傲气,再加上他的长相异人,却是令赵驷顿时心生了不少好感,赶紧让其入座并道:“赵某行伍之人,些许寸末之功,污了阁长之耳,不值一提。”
胡衍此时却是笑道:“童阁长乃是天子身边人,这次出京专行来西北,可是这西北局势会有什么个变动?我是个生意人,提早知道些个消息,说不上多赚些钱,至少也能少些不必要的损失吧?”
童贯却是毫不见外地直言道:“官家想对青唐用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此前西贼未定,还能以其作为牵制之用。而如今青唐的瞎征后院起火,局势已变,咱家这次过来,就是想把情况再瞧个仔细。赵将军是西北名将,沧海掌柜又是西北行商之首,在出京之前,秦修撰就有过指点,所以此次专程来向二位请教,还望不吝相告。”
童贯的风格与态度的确令赵驷有点另眼相看,再加上有秦刚提前的嘱咐,赵驷也就简明扼要地将目前西军将士对于此战的积极态度一一讲明:
当兵的自然都是希望有战可打。目前西夏服软,北辽势大,的确向西的青唐是最适合动兵的对象。由于面对青唐地区的就是熙河路,包括他自己的手下,就有不少人来找他打听,有没有调转去熙河路的机会或途径。
“熙河路将官甚多,唯三王为重。”
“这三王,应是王厚、王愍、王赡三位将军吧?”童贯来之前,做的功课也是不少。
“正是。”赵驷点点头,“王厚,主持河湟开边的王相公之子,又是西北宿将,熟悉羌情,娴掌兵事,以其为将,必无忧也;”
“王愍,亦是西北名将,曾于鄜延路屡败西贼,又有破宥州之功,且其深得熙河路孙经略之重用与信赖,若令其领兵,亦可斩获。”
“王赡,昔日开边功臣王君万之子,骁勇善战,虽为人稍显骄纵,但西军中多有追随其之死士之兵,平定青唐,亦不在话下。”
“赵将军之意,是这三位王将军,无论谁去领兵都可?”童贯探问道。
“驷哥的真正意思是,三人皆可为将,但不可同为将!”胡衍倒是说出了关键点。
“哦!”童贯恍然大悟,但是他又问道,“在二位口中,这青唐之地似为探囊之物,可朝中的诸位相公,除了章相公外,却又多有踌躇之意,更有言得不偿失之说呢?”
“某为兵将,只谈兵事之成败,他事某亦不懂!”赵驷硬梆梆地说道。
看童贯似乎还未真正明白,只能是由胡衍来开口:“童阁长觉得,皇上只是想教训一下青唐人,还是想将青唐之地纳入国土?”
“征伐四方,开疆拓土,此乃当今圣上之雄图大志。这青唐本为我汉唐故土,自然是收复失地,再置军州,以沐我皇宋之恩。”童贯一边说着,一边手中作势向东面揖礼。
“那就是了!”胡衍笑道,“驷哥的意思就是,若是只问兵事,这西军之中,无论尽起哪一支队伍,攻城拔寨、拿下青唐城,并不是难事。但这河湟之地,蕃民居多,汉民极少,民众多骄横难管,是其一也;而自炳灵寺渡河以西,其道险地远,若形势有变,其后援难以短时间救及,是为其二;但若是驻扎大军,眼下止青唐几城之存,食资不足月余,也难久以支撑,便为其三;所以朝中相公,多是思虑纳土之难耳。”
“原来如此!”果然是许多事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童贯也是庆幸自己能够提前结识秦刚,又在此地能有其兄弟二人之实情相告。如果要是直接去了熙州,却被那些边境好战贪功的将领一阵鼓动,便就以为这攻打青唐之事有百利而无一弊,擅起兵事,其后患则无穷矣。
看到童贯为此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胡衍便笑道:“朝堂大臣,多是以中原之地经验考虑。其实,边境之地,更须施以边境之策。对于收纳青唐之地,在下倒是有一主意可献。”
童贯正愁没有思路,一听之后便道:“沧海若有计谋,可快快讲来。”
“对于青唐之地,并非只有牵制威胁西夏之军事价值。尤其是在当前宋夏罢兵、和平生息之际,如果青唐可尽归我朝,则是打通了中原地区面前西域通商的一条通道,无论是于阗、回鹘、高昌、龟兹等国,都将可以直接通商,其间的商业经济价值不可小看。”胡衍所说的,其实恰恰正是如今吐蕃所享用的区域利益。
“沧海所言的确有理,只是若以商贾之利,说服朝中众臣,似有不足。”童贯却有点迟疑。
“商贾之价值,并非止在于小利。”胡衍却转而先问一问题,“昔日边关之地运送粮草,沿途损耗极大,往往运十耗损能达七八,不知最后是如何解决的?”
“这点咱家知道。”童贯点点头道,“朝廷将边关运粮之事交于商贾执行,商人自会管控成本,粮食便以最低成本运到边关,然后商人便能换取到可提领盐、茶等禁榷物资的盐引、茶引,从而可从中赚取收益。”
“自古商人无利不起早,但若有利,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有人敢于尝试。”胡衍感慨地说道,“在下在陕西诸路,得蒙同行恭推,做了个边路商行行首,便知有不少商贾,对于打通西域商路一事,翘首以待。而朝廷谋求青唐之战事,如果能准许商人参与,并许以战后拿下此地后的特许经商之权利。之前朝中所忧虑的,诸如军资运送、后勤保障等等难题,其实便都不在话下了。”
胡衍所提的这个想法,其实多少受了昔日秦刚与他提过的流求攻略思路所影响。简单地说来,就是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官府考虑施政与管理,军队专注攻战与打仗,商人负责运输与保障,然后最终大家依据一定的原则分配最后的收益。
至少让商人分享政府的经济收益,请相信这时的大宋王朝,绝对是具有这样的认识与觉悟的,更何况对于今天的朝廷来说,青唐之地还不在自己的手上,等于是在“慷他人之慨,谋眼下之已利”。
所以,胡衍的这个思路,却是说得童贯的双眼越来越亮、越来越有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