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许你清梦共韶华21
第三十七章
丧鼓的声音传遍了水月洞天的每一个角落。童博在黄昏中醒来,目之所及,陈设依旧,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有那么一霎,他真的以为一切不过大梦一场,可是阵阵入耳的鼓声如此真实,那鼓点时断时续,声声悲凉,声声庄重,这是——
“爹!”童博猛然起身,慌忙穿上靴子,风也似的往童镇房中跑去。
院外,白衣的族人跪了一地,房中灯火通明,大大敞开的门内,童战童心和六大长老围成一圈跪在榻前,神色悲戚,默默流泪。
“爹!孩儿不孝,孩儿来晚了!”童博走到童战童心的身旁,和他们跪在一处,深深的磕了三个头。
“大哥,不要这样!”童战拭去眼角泪水,见童博为了没能见到童镇最后一眼而自责的不愿直身,拉着他的胳膊安慰道:“爹走的很安详,他说他已经圆满了,让我们不要难过!”
童博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童镇,他平躺在木榻上如同熟睡,神态竟比冰冻时更加从容。
“童战,去把长明灯点亮,点亮之后,你就是新任族长了!”天行对童战说道。
“大哥……”童战百感交集的看着童博,打记事时起,他便认为将来大哥一定是无可争议要接任族长之位的。自从那日自己以继任族长之名要求童博离开,他心中的痛苦一点都不比童博少。
“快去吧!童氏一族都在等着你接任,不要让爹失望!”童博拍拍童战的肩膀,童战用力的点点头,握住了童博的手,又拉起童心的手,三兄弟像儿时那般互相打气,迎接着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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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祭礼兮会钟鼓,长角鸣兮整肃容,传良箭兮佩灵弓,终刚强兮不可辱。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长明灯亮起,鼓声雷动,号角连鸣,童战在祭礼的念词中成为童氏一族的新任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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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童博化身飞龙去尘陵拜别了童镇的灵位,又来到龙腾灵位前,将天龙剑安置在此处,接着取出一块折叠好的白布,正是之前用来包裹龙神遗骨的一片衣角,龙神遗骨已在离开镜花幻境时化为乌有,他将空空如也的白布垫在龙腾灵位之下,权当纪念。
童博一个人走出尘陵的结界,黑色水晶石碑立在眼前,曾经就是从此处开始,他和豆豆一同发现尘陵,一同探寻自己的身世,一同知道童尹仲的秘密……他曾告诉豆豆,一定不会让她孤单,一定让她有家人相伴,可懵懂的豆豆却没猜出他的话中之意,说了一串家人的名字,唯独没有将他算进去……想到这里,童博苦涩一笑,又一个人化作白龙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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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要去哪里?为何走得这般匆忙?”童战负手站在门口,看着童博身边的包袱,即刻会意。仅仅隔了一日,他仿似突然长大,单单只是看暮光中的剪影,就已经像个族长该有的样子了。
“我答应过天狼族的人,帮他们找个落脚之地。既然爹已经安葬在尘陵,你也顺利接任,我无需再多做停留了!”童博将包裹拾起背在身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童战,“不想惊动大家了,等完成了这件事,等我顺利找到豆豆,会带着她一起回来的!”
“大哥!”童战眼中含泪,咬着牙紧紧拉住童博的手臂,“是我无用!否则定会想办法开启灵镜,帮你找回豆豆!”
“好兄弟,你能这样说,大哥就已经很欣慰了!记住,你是一族之长,你背负的是整个童氏一族,凡事要思虑周全,要以大局为重!”童博别过头不想让童战看到眼眶中闪烁的泪光,拍了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就此迈出门去。
“大哥!你永远都是我的大哥!”
◆◇
寒来暑往,四季轮换,御剑山庄偌大的地底城已被永远的填埋,后湖也恢复了昔日的模样,湖水碧绿清澈,所有的秘密再无迹可寻,也无处可遁。
“爹,二叔,我想好了,天仇接任之后,我便搬出御剑山庄,绝不给他添麻烦。”尹天奇从椅子上起身,对着花厅上座的尹浩和尹浚说道。
“天奇哥哥,你若是这样说的话,天仇倒是真不应该回来了。”尹天仇亦起身,皱着眉头说道。
“天仇,你别多想。”尹天奇走到他身边,微笑着说道:“我天生便无上进之心,这么些年爹和二叔都看在眼里,以前只以为我是个独子,不得不接下未来庄主这个重任。可是强扭的瓜不甜,我所幸生在这个家庭,只想做个富贵闲人。乡下那几千亩良田我来帮你打理,你专注于御剑山庄的武林事物即可,咱们各司其职,共同料理好尹家,如何?”
“我看这主意甚好,以前若知道尹家还有个这么出息的天仇,也不会逼的天奇这么紧了!”尹浩感叹道,“天仇,你爹的腿脚虽然不中用了,但是在武林中的威望还是有的,这两年让你爹好好带带你,凭你的资质,定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大哥,天仇年纪还小,你莫要这般夸他!治理一个御剑山庄哪有这么简简单单的……”坐在木轮椅上的尹浚轻轻咳了两声,一年前他身中剧毒骨骼尽裂,喝了月牙的血得以解毒,又经过隐修一年多的调养,他虽然复原无妄,却能够安坐于轮椅之上,与他来说也是万幸。
“二弟,天仇是什么样的孩子,你比我更清楚!”尹浩笑笑,“过段时间天雪就要和童战完婚了,我想干脆来个双喜临门,把天仇的亲事也定定吧!”
“哦?你可有看好哪家的姑娘?”
“三花坊韩霸天的小女儿,早与咱们天仇情投意合!”尹浩笑着捋了捋胡须。
“韩霸天的女儿……那岂不是天奇媳妇的妹妹了?”尹浚恍然大悟。
“没错!”尹浩轻轻扣了扣桌子,“那孩子虽然不是大门大户的女儿,可是聪明伶俐,善良懂事,是个很好的孩子!”
“伯父,我……还早了些吧?”尹天仇竟有些小小的羞涩,眼睛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定亲,又不是成亲!都说先成家后立业,先把亲事定了,过几年你们长大了些,再完婚也不迟!”尹浩笑笑,又转头看看略有心事的尹天奇,“天奇,你和小云到底要作何打算?我是不在乎外人怎么说,可你不能一直就这样拖着,是和是离,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爹,儿子不孝,这件事我会尽快处理好……”
“哎……”尹浩叹了口气,尹天奇不想再多说,恭敬的告了声退,离开了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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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云寺松柏森森,比别处都阴凉些。
赵云从井边担回两桶水,匆忙倒入水缸,左边的义手已湿了大半,她一边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一边看着床边熟睡中的婴儿,生怕吵醒了她。
那孩子生的眉清目秀,长长的睫毛飞翘在雪团一般的小脸上,俨然一副美人胚子。赵云擦完了手,见她被汗水打湿的发丝紧紧贴着额头,便拿起蒲扇轻轻摇了起来。
“云姑娘,西边角门有个姓尹的施主来找你。”小尼姑柔声道了句阿弥陀佛,传完话就出去了。
赵云手中蒲扇一停,咬了咬嘴唇,眼泪不自觉的滴答下来。当初尹天奇说要与她和离,她坚决没有签那份和离书。从前无论自己如何闹,他都不会那样的决绝,可那次任她放低身段,他都再也没有回过头。不光尹天奇没有回头,因为偷藏童博衣服那件事,就连珠儿与韩霸天也都不再搭理她了。一夜之间众叛亲离,又加上御剑山庄出了大事,心虚加羞愧让她无法在尹家住下去,又回不得自己家,一气之下来到落云寺,喊着要出家。落云寺的老住持是幼时收留过她的,老住持一眼看出她并非真心向佛,自然没有答应她出家的请求,却也留她在寺里住下。
晨钟暮鼓,念经礼佛,赵云多多少少也静下心来受了熏染,换手的执念烟消云散,就连从前那些暴躁脾气也都淡了下来。
她擦干眼泪,对着铜镜理了理妆发,与院子外正在扫地的小尼姑打了声招呼,径直往西角门走去。
尹天奇长身玉立,比以往清瘦了许多,面上也没有了当日的神采。他心中的汹涌澎湃全都掩饰在淡漠的眼神中,只看着一身素服不施粉黛的赵云,纵然百般滋味,只能化作无语。
赵云亦不言语,只怔怔看着尹天奇,想重拾委屈和怨恨与他对抗一下,不知为何,却找不回之前那种感觉。
“我……”尹天奇清了清嗓子,见她再无从前的锐气,也放软了语气,“我是来问你,可否愿意跟我回家……”
赵云心中的壁垒轰然崩塌,尹天奇终于还是记挂自己的,她瞬间红了眼眶,摇摇头:“我还有什么颜面回去。”
“不是回御剑山庄,我已放弃了继承庄主之位,要搬去城南别业单住,你若跟了我,将来也不可能做庄主夫人。我就是过来问问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便做对寻常夫妻,过寻常日子。”
“我……”
“你不必急于回答,我们都已不是孩子了,凡事还是多考虑考虑的好,以免一时冲动,耽误了一生。”尹天奇深吸一口气,顿了片刻,从衣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字条,“这是地址,我这两日就要搬过去。如果你想好了,就直接过去。”
赵云接过字条,没有打开,漱漱落下泪来。尹天奇见她这么安静的哭,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心中的刺还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只好匆匆告别,就此离去。
赵云站在角门旁,直到尹天奇的马蹄声都消失了很久,才自言自语说道:
“你还不知道,你的女儿有多像你……”
她擦干脸颊,捏着字条回到自己的房间,看那地址竟是一诧——这处别业,分明离着南宫府不远……她失声一笑,终究从哪里来,还是要回到哪里去。
◆◇
夏末的暑气未消,阳光中都带着淡淡的金色。
新移栽的核桃树下摆了竹桌竹凳,小小的树冠还不够遮阴,淡金色的阳光中,女子一身浅桃色烟罗衫,绾着简单的流云髻,纤薄俏丽的背影透着三分温柔、七分倔强。
“玉壶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核桃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兴冲冲的跑来,见竹桌放着长剑,忍不住伸着胳膊要够。
女子按住剑,轻轻移开他的小手,倒了盏菊花茶给他,“照这棵树的情况来看,等你长到我肩膀一样高的时候,大概就能吃上了!”
“那我可要多吃饭,快点长高才行!”孩子接过菊花茶一饮而尽,将茶盏还给女子,一溜烟的跑了。
女子被孩子天真的想法逗笑了,摇了摇头,又倒了杯茶给自己。菊花的香气四溢,细品之时,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现在也能吃上,不过,多的没有,只够你一个人的!”
女子未及转身,青年已将两个带着青皮的核桃放在她面前。
“童心?你怎么来了?”
“你终于不再叫我‘童公子’啦?”童心微笑着,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那我该叫你什么呢?是叫你小刀好,还是玉壶好呢?”
“随便你喽,玉壶这名字也快被叫了一年了,可我还是觉得不太像我……就像这身衣服,总觉得哪里别扭。”女子俏皮一笑,倒了一杯茶递给童心。
“这么温柔的打扮倒是少见,不过很是好看!”童心接过,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弯着嘴角笑道:“衣服倒不打紧,主要是你气色好了许多,明朗俏丽,我心中的小刀本该如此!”
小刀脸色一红,“所以你还是叫我小刀了?”
童心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把刻着南宫字样的匕首,手柄末端悬着一个小小的白玉壶坠子,“你看!”
小刀欣喜的接过匕首,拈着坠子细细观察,“好漂亮啊,你买的?”
“上哪里才能买得到!”童心抓着小刀的手,轻轻摇晃那白玉壶,里面似有东西在叮当作响,“打开看看!”
小刀依言,探究的拔开小小的壶盖,里面竟是一颗米粒大小的水晶鸡心,“这……”
“一片冰心在玉壶,”童心双手握住小刀的手,“最近我的功夫都用在这上面了,给你的!”
小刀抽回素手,背过身忍不住暗笑,童心却不知所以,认为她又在拒绝自己,急的语无伦次道:“这一年里,你躲了我多少次!先前你是要给家族报仇,可是仇人死了,你说要来南宫府转转;一转不打紧,竟从地下找出那么些珠宝和田契;你说这些东西无用,卖了换钱,重新修葺南宫府,修好了,又说要把孤霞门那么些流浪儿接过来,现在别说流浪儿了,就连周围原来的住民也都慢慢回来了……”
“怎么,你觉得这样不好?”小刀敛起笑容,纳闷的看着童心。
“嗯?”童心不知她何出此言,“我是说……你的事情都办完了,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我的事情了?”
“你?你不是迟早要入选长老会的吗?”
“入选长老会便不能娶妻生子,我当然不会干!再说,我的天赋异能已经消失,估计他们也不会选我了!我现在无事一身轻,不如你把我也收留了吧?”
小刀故意仰着头笑眯眯的说:“可是你二哥大婚在即,你大哥也尚无音讯,你难道不应该有很多事情吗?”
“二哥的婚礼自有六大长老和御剑山庄操持,至于大哥嘛……”童心迟疑了一下,“二哥近日已习得如何让灵镜显像,那无妄之境似有异动,我想,大哥也应该快有下落了!”
“哦?那……豆豆姑娘可有下落了?”
“看不见。”童心略显失落的摇摇头,“二哥还只能模糊的看个大概,细节却还看不清楚。不过,我是不担心的,我不担心大哥,也不担心豆豆。”
“为什么?”
“你相信命运吗?”童心看着一脸疑惑的小刀,拿起她手中的匕首说道:“这把匕首曾经带着大哥找到他先祖的遗骨,如果那天你没有挖出来给我,如果我没有带着它进入镜花幻界,你说,结果还会是一样吗?”
小刀想了想,点头说道,“会。也许过程没有那么顺利,但我相信,你大哥如果要找,一定还是会找到!”
童心赞赏的点点头,“这就是大哥的命运。从他不顾长老反对一心要去诛心井底救豆豆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他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成!”
◆◇
御剑山庄张灯结彩,大红的双喜灯笼挂了整整一条街。虽然童战和尹天雪已在水月洞天举办过族长婚礼,尹浩的心里却始终觉得对尹天雪从小亏欠太多,此次女儿出阁,定要好好操办一场。一开始童战认为这样做太过张扬,可是六大长老说老族长之所以定下这门亲事,为的也是童氏一族能够多接地气,不要脱离世俗太多。
见从前固执的长老们都这样说,童战便欣然接受。可是童博尚未归来,他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要是大哥能参加我们的婚礼就好了。”童战看着窗外,忍不住说道。
“是啊,我们应该等着你大哥回来以后再办婚礼的。”尹天雪轻叹了口气。
“天雪,我不是那个意思……”童战怕尹天雪多想,赶忙解释:“能娶你为妻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恨不得告诉天下所有的人,让他们知道我童战有多么幸福!我只是想让大哥一同分享我们的幸福!”
“你把我想到哪里去啦?”尹天雪笑笑,“你不是说无妄之境似有异动吗?或许豆豆很快就会回来了!等你大哥和她成亲那一天,我们再去分享他们的幸福,不是一样吗?”
“你真的这么想?”
“嗯!”
“我也觉得!说不定,大哥正在某处祝福着我们呢!”童战笑笑,吹熄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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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外的大红灯笼却通宵未熄,于漆黑的夜中排出两行红色的长线。
童博远远的看着那长线在尽头处汇聚成一个点,白日里的锣鼓喧嚣传遍了周围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这是童战的大喜之日,只是自己实在与这氛围格格不入,还是不要出现的好。
他不自觉伸手拈出胸前贴身佩着的小小银锁。自从银锁中的龙血石被取走之后,他便将自己和豆豆纠缠成一团的乱发藏入其中,“蔻儿弥月”四个字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摩挲,已经变得十分光亮,他闭上眼,将银锁捧至唇边久久一吻,又贴身塞回衣领。
万家灯火尽灭,街上再无行人,童博快步跑了起来,红色灯笼迅速后移,化作一团红雾消失在眼角。幻化的飞龙如同白色劲风,呼啸着往龙泽山庄而去。
曾经说过要安身立命的地方,现在佳人芳影无踪,他只在夜色中转了一圈便绕到山庄后面那个隐蔽的溶洞。池中幽莲依旧,小小的萤火虫飞舞在花瓣间,犹记得豆豆在他宽阔的胸前厮磨,甜声说着:“我怜惜你,怜惜的不得了……”
“你若真的怜惜我,就快些与我相见吧,豆豆……”童博轻轻蹲下身子,用手指逗弄闪着绿光的萤火虫,不经意触到了几片花瓣,却把花瓣间隐藏的小虫也惊的亮了起来,慢慢舞到童博身边,像是见了生人,更像是见了故人。
几只小虫通体半透明,细软的翅膀用力的扑飞着,青蓝色幽光从浑圆可爱的腹部散发出来,与普通的萤火虫十分不同,分明就是——
“灯影虫?!”童博诧异,伸出手让它们停飞在自己掌中细细观察。他想起龙泽山庄被胡言放火那日,耀耀和荧荧也曾在莲瓣间停留许久,莫非……这些小灯影虫是它们留下来的后代?
“你们可能找到自己的父母?”童博痴痴一笑,用指尖温柔抚了抚其中一只,没想到灯影虫竟有了反应,须臾,纷纷振翅而起,在他头顶绕了几圈便一溜排开,头尾相接的循着巨石缝隙间的溪流蜿蜒而去。
灯影虫天生便会引路,可是这些小虫大概从未见过人,如何又能懂人言语呢?他甚感不可思议,自己却更不可思议的相信了它们,站起身就跟着走了!
溶洞深处再无发光的水晶石,路径越往前越细窄,最后高大的童博只得弯曲着身子,一路磕磕碰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知行了多久方才见到头顶一片蔚蓝的亮光,湿重的水汽扑面而来,灯影虫也不再前行,只朝上飞去。童博亦扒住岩壁奋力往上,攀至洞口才发现这里竟是水底,穹顶形状的结界如同巨大的气泡将周围隔离开,阳光穿过盈蓝剔透的水体,将水面的波纹投影在穹顶之上,像覆了一层用光线织就的大网,奇幻而瑰丽。
童博指了指自己的肩头,几只灯影虫便如同它们父母那般乖乖的趴在上面隐了身体。白色飞龙冲破结界从水面腾出,落定在岸边的卵石滩。太阳早已悬在高空,放眼望去是一片茫茫大海,水色清亮透底,气泡结界就在不远处,竟是被垒好的卵石单独圈出来的!身后是一片红叶树林,仔细看去,白色卵石在黑色卵石间被人为的铺就成一条小路,延伸进树林内部。
童博不做多想,顺着小路往里跑去,穿过树林,白石筑成的高台映入眼帘。四周并无人影,童博喊了几声见无人应答,于是跑了几步助力,用上乘的轻功跃上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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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立在高处,目之所及尽收眼底。
原来这是一座孤岛,亦是一座空城。房屋街道井然有序,看似久无人气,却并不破败。
“有人吗?”童博双手放在嘴边,对着下方的空城大喊了几声,别说没有一个人影,就连鸟雀都不曾飞过。
他将目光收回近处,看着脚下的高台,才发现这高台是完整的一块的巨石所砌,石质坚硬细腻,不知在此处立了多久,竟毫无风蚀老化的痕迹。高台呈正八边形,每一道边皆有六七尺,正中心是个脸盆大小的阴阳鱼,两个鱼眼被挖成空洞,好似两个泉眼。童博恍然中觉得这里像极了水月洞天的八卦阵,他在台上细细绕了一圈,想看看是否有机关,却发现台边上刻着极细小的文字,竟是……龙腾文!
“果然天狼族与龙神是同根,怪不得青湜先生认得龙腾文!” 童博读完小字,心脏激烈的跳动起来!一年时间他走遍了东西南北,脚步一刻未曾停歇,屡屡失望之后,直到昨日才又鬼神神差的回到塘州城,想重新找些线索。
“这里是天狼族的遗城,那么就是说……我这就找到他们的落脚之地了?!我找到了!!”
他猛然起身,思考片刻,从身后取出仔细包裹好的如长剑般的瞿如灵羽。瞿如说过,这灵羽不会受任何结界的限制,所以他一直随身带着,希望寻到落脚之地时能用它来给天狼族引路。
童博将灵羽放在阴阳鱼中间,“豆豆,你一定还记得这灵羽对不对?你一定能看见!你若看见了一定要回来啊!我就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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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之境,赤极的天空像燃烧的黑炭,滚滚浓烟凝结成细小的晶珠,变成火雨坠落到地面,森林、草原、湖泊……所有的地方不是满目疮痍便是形同炼狱,死去的人尸骨无存,活着的人早已躲去寒极。
寒极的风雪小了许多, 纵然天狼族人寿逾百岁,也抵不过持续了一百六十多年的天灾,现在这场天灾即将随着无妄之境的毁灭而终结,而能有机会亲眼目睹世界毁灭的人,除了拥有四百年寿数的天狼族长凌崆,便是他用一半灵力保护起来的豆豆和月牙了。
三人站在寒极之巅,俯瞰之下,冰蓝的狼湖却是如死亡一般的凝冻——千百万年都不曾结冰的湖水已经变成一块巨大的冰晶,数不清的天狼族人保持着刚入湖时的姿态,永远沉睡其中。
见星在跳湖之前曾经预言,豆豆和月牙清醒之日,便是无妄之境破灭之时。他不知道这预言只是代表了一个结果,还是一个新的开始,他让她们沉睡是不忍心她们的青春在这里白白消耗,可是末世将至,再多的支撑又有什么用处?
“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们带来这里!”凌崆看着远方的天空由蓝变灰,由澄净变得污浊,便知见星的预言无假,“无妄之境即将崩塌,我会用尽全力把你们送出去,只是……我不敢保证你们会去往何处……”
“我是无所谓的,本来也是必死,换了这颗心,多看一眼风景罢了。我不出去,这条命是你给的,我留下来陪你!”月牙看了一眼凌崆,云淡风轻的笑笑。
“童大哥答应会帮天狼族找到落脚之处,时间未到,别说丧气话!”豆豆凝起眉头,注视着岩石一般的天空。天光渐弱,倒是地上白雪的反光更亮了些,天地仿佛倒置,雪片被风吹得往上扬,就连身子似乎也有了些轻飘之感。
“过去了这么久,天狼族人都要死绝了,这话,你可还信?”月牙不可思议,轰隆隆的雷声传来,如巨大的滚轮碾过,将她的声音淹没。豆豆一个字也没听到,只看见铅色的天空突然震动起来,转眼间划过一道闪电般的裂缝,竟真的如同天崩地裂般有碎石纷纷落下!
凌崆迅速布置了一道结界将豆豆和月牙保护起来,自己却在结界之外盯着天空中的裂缝。那裂缝很快从一道变成数道,四面八方延伸开去,裂缝之后是却一片纯白,没有光,没有任何颜色,就像白纸一样,虚无的白。
凌崆不顾落下的碎石,任由它们砸伤自己的皮肉,只专心的在天空中寻找什么。裂缝变多的同时亦在变大,那片纯白中逐渐显出纯黑的弧形边界,凌崆深深的定了定气,双手结印,口中默念咒诀,朝着呼之欲出的黑色开始施法。
碎石如坠落的陨星,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火光。黑色面积越来越大,不经意间一道泛着金芒的长光闪过,那长光外形似剑,更似长羽,被同样紧紧盯着天空的豆豆捕捉在眼里看得分明,她不由激动的大叫起来:
“是灵羽!是瞿如的灵羽!凌崆!你可看到那金色的羽毛?那是童大哥!我就知道他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他一定是找到了!”
凌崆顺着豆豆手指的方向施法,黑色的形状在白底之上不断游移变化,最终变成一个圆形,将灵羽圈在其中。
“出去之后帮我谢谢童博!”凌崆紧紧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高声说着,一道光柱从指尖窜出,直通往天空中那圈住灵羽的黑洞。
“要走一起走!”月牙喊道。
“当然!”凌崆会心一笑,唤出最后百年的灵力,将光柱的范围扩大到足够笼罩整个狼湖。
◆◇
白石高台中央,阴阳鱼转动,黑色与白色互生互灭,发出一道道彩虹般绚烂的光芒。两只鱼眼合二为一,逐渐扩大,将泛着金色的灵羽圈在其中。
这里果然形似八卦阵,只见那黑洞洞的鱼眼中射出一道光束,童博赶紧起身后退若干步,屏住呼吸期待着那光束中即将走出的人。
“一,二,三……”他眼睛眨也不眨,心中默默数着时间,不敢太快,亦不敢太慢,直到数至七百二十二,那光束闪了一闪,他不由的心慌起来,继续数下去,数至九百一十七,那光束竟然一收,再没了踪影!
“不可能!”童博瞪大了眼眶看着那缩小又复原的阴阳鱼,只觉自己如被重拳狠狠一击,脑中闪过一阵轰鸣,甚至不能分辨刚才看到的光是否仅仅为心中的幻影,他跌跌撞撞的跑到阴阳鱼跟前,一声又一声喊着豆豆,攥紧拳头不停捶打,拳头砸出了血,可阴阳鱼再无反应。
“如果你不能回来,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童博停手,不顾手上鲜血淋漓,失魂落魄的站起身,望着地上的瞿如灵羽痴痴笑着滚下热泪。
海风阵阵,灵羽被吹的高高飞起,他全无反应,只盯盯的看着那灵羽被风吹到海边。海涛声夹裹着嘈杂袭入耳畔,童博脑中的轰鸣渐退,这才听清那些嘈杂是人声的喧哗,是人的声音!
“豆豆!”童博再不多想,化作白龙闪电般的飞至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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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百上千个灰发的天狼族人自海水中浮出来,闹哄哄的站满了整个海滩。
“豆豆在哪里?你们有没有看到豆豆?告诉我豆豆在哪里!” 童博落定在人群当中,目光从千百副面孔划过。
千百双眼睛皆懵懵然看着化龙为人却急切如痴的卷发青年,霎时间全场安静。
“豆豆!豆豆!”
众人不约而同分作两边,铺开一条整齐的通路,通路的尽头立着几个人影,穿着紫衣的是见星,穿着蓝袍的是凌崆,穿着黄裙的是月牙,穿着青衫的……是豆豆。
第三十八章
海风渐起,飘飞轻盈的衣袖犹如扬起的蝶翼,佳人依水而立,阳光自头顶洒下,送了她一身金芒,美的如同坠落凡间的仙子。
童博恍然若梦,将要行至面前,却慢慢停下了脚步,生怕一不小心,这美梦就会醒来。
凌崆早已带着族人安静的离开,卵石滩上只剩二人两两相望。
“童大哥!”
豆豆清甜的声音入耳,童博心房一颤,这感觉如此真实,怎会是梦!
他再也忍不住,箭步上前,紧紧拥她入怀,男子的臂弯坚实有力,带着深情和悸动,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馨香的鼻息轻轻吹过耳边,童博心头一阵酥痒,顿时热血上涌。他扶过豆豆的后脑,两只手温柔捧起娇俏的脸颊,她眼眶中泛着晶莹,像两颗乌黑的宝石,美极。
“豆豆,我的豆豆……”童博亦目泛星光,“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他低下头深深吻去,四目轻闭,滑落的泪水分不清你我,一同交融在纠缠的唇舌间,又咸,又甜。
◆◇
十日后。
龙泽山庄一片喜色,上千朵精致的绢花盛开在高低错落的枝头,小小丝带迎风飞扬,上面皆写了祝福之语。每朵绢花都是龙雁一年来亲手所制,韩霸天找人修缮了损毁和老旧的房屋,每隔十天半月都会打扫一番,龙泽山庄鲜亮的样貌全靠夫妇俩精心维持。
“才回家没住几天,这么快就要嫁人了。”珠儿嘟着嘴,坐在豆豆旁边玩弄她的红色衣带。
“你是不是也觉得太快了些?”豆豆放下嵌着红豆的牙梳,从镜子里看着珠儿。
珠儿点点头,见豆豆红唇如火,更衬得肌肤胜雪,呆呆说着:“不过你这么美,童大哥可等不及……”
“豆豆真真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我要是男的,也要迫不及待娶回家了!”门剑秋笑着,拿起妆台上的流苏面纱,仔细帮她戴好。
“你还说呢,为何今日才来见我?”豆豆干脆转过身看着她,故意嗔怪道。
“前几日吐的厉害,昨日才好些,你说赶得可巧?”
“你身体不舒服吗?”豆豆正欲站起身,又被门剑秋温柔按下,拉着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面。
“你……?”豆豆瞪大了眼睛,仔细摸了摸那微微隆起的弧度。
门剑秋点点头,“四个月了。”
“你们动作可真快,识书和金妈妈一定都高兴坏了!”豆豆拉着门剑秋的胳膊,“快坐下,你可不能累着!”
“我哪有这么娇贵!”门剑秋笑嘻嘻的摆摆手,帮她顺好额前的流苏,“你不怪我了吧?”
“你们还在这里说笑呢?新娘子可打扮好了?让我瞧瞧!”龙雁推门而入,看着豆豆一身大红的喜服,正是她在御剑山庄的地室里一针一线所绣,满意的连连点头,“这衣服果然适合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三分!”
豆豆却眼眶一红,轻轻跪下:“谢谢姑姑为我事事都想的周全!豆豆自小没了娘,以后豆豆便改口,唤姑姑为娘亲,姑姑可答应?”
“好姑娘,快起来!你若愿意,姑姑求之不得!”龙雁将豆豆扶起,珠儿也快步向前,拉着龙雁撒娇道:
“不行,我也不要叫婆婆了,我也要叫娘亲!”
豆豆刚要落下的泪珠又被珠儿逗了回去,龙雁拉着珠儿的手说道:“好孩子,过个一两年你也要出阁啦,到时候娘也给你做嫁衣!”
珠儿脸一红,不好意思起来。众人笑着帮豆豆整理好喜服,龙雁拍拍豆豆的手,看着珠儿和门剑秋说道:“外面还有事等着我。大喜的日子要开开心心的,豆豆就交给你们俩了,好生送她出门!”
◆◇
长长的红毯铺于青石栈道之上,一直延伸到到尽头的凉亭。凉亭的石碑前放置了一张小桌,桌上摆了一个小小托盘,里面躺着一柄金光闪闪的短刀,而韩霸天和龙雁分坐桌子两边,一侧立着凌崆和见星,一侧立着童战、天行和隐修。
童博站在青石栈道前,及地的红色喜服更显他高大挺拔,如墨卷发细致的半束于脑后,饱满额头之下,一对剑眉星目恰到好处的糅合了男子的俊朗与沉稳、英武与温润。
璀璨的眸子可以包容天地,却又只容得一人。那唯一一人正款款而至,流苏面纱轻轻摇摆,半遮的绝美容颜若隐若现,他看见她弯起的嘴角和腮边微染的红霞,含笑的眼睛越过流苏的缝隙与他心神交汇,既温柔又坚定。
他接过她的柔荑,将纤纤玉手完全裹于自己掌中,牵起她走过铺了红毯的长长栈道,身朝大海和日出的方向,拜苍天厚土,拜父母高堂。
天行高声喊道:
“夫妻对拜,永结同心;血脉交融,永不相负。”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起。”
二人牵手起身。童博拿起桌上短刀,在左掌掌心处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口,然后将刀递给豆豆,
“怕吗?”
豆豆笑着摇摇头,接过短刀,亦毫不犹豫的在自己左掌掌心划了一下。
鲜血流出,童博拉起她的手,十指交叠相扣,两道伤口合在一处,血脉交融,礼成。
白石牌坊下响起早已准备好的鞭炮,一对新人被簇拥着走上筵席。龙泽山庄地角隐蔽,来者皆是相熟之人,虽然宾客不多,却各个都是真心诚意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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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热闹在酒香气中渐渐沉静,夜色中,只有纺织娘还在吱吱叫着。
山顶上,龙泽夫妇的坟冢旁又多了一块墓碑,那是金五娘找到了青湜夫妇的旧物交给韩霸天,韩霸天便与龙雁一同为他们在此处建了座衣冠冢。
新人跪拜完生身父母,走到崖边相偎而坐。山高入云,满月的光辉无物遮挡,周身一片亮如白昼。
童博轻柔的抚着豆豆掌中的伤疤,怜惜问道:
“疼吗?”
豆豆调皮的点点头,亦拉起童博的手看了又看,“是有点疼,你呢?”
“明日让隐修给你看看。这是童氏一族的礼制,今天早晨才得知,原来天狼族也是如此。”童博微微笑道,“不过我皮糙肉厚,早就不疼了。”
“皮糙肉厚?”豆豆身体略略前倾,扭过头将葱指覆上童博脸庞,一年来的风餐露宿让他比以往更黑了些,也粗糙了些,她轻轻抚弄道:“这一年,你吃了不少苦吧?”
“怎么,嫌你夫君不好看了?”童博挑眉。
“哪有!我是心疼你嘛!”豆豆第一次听到“夫君”这个词,有些羞涩,她转过脸偷偷笑了一下,童博却握住她的手继续贴在自己脸上,柔声说道:
“豆豆,我们成亲了。”
“嗯。”豆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
“嗯。”豆豆点点头,倏的飞红了脸。
“童氏一族相信左掌中的血脉直通心脏,所以,你可明白这其中的意义?”
“永结同心,永不相负。”豆豆眨眨眼,抬头看着童博。
月华如水,明眸清澈,她从来都有一种带着孩子气的天真,却又美艳的不可方物,童博看得有些怔,情不自禁在额前轻轻一吻。两只灯影虫缓缓飞了出来,连带着唤醒了几只小虫,它们轻柔的上下飞舞,大大小小的亮光在周身闪烁,让人如沐星河。
“你看,就连它们都儿女成群了。洞房花烛夜,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童博牵着豆豆起身,臂膀有力的环过她纤细的腰肢,一同旋做飞龙腾入月光之下的云海。
龙泽山庄上空,二人的笑声久久回荡。
今夜,无人入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