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晨光熹微,空荡荡的街道零星有车辆飞过,清扫人员已经上工,收拾前一晚留下的城市狼藉,沿街的早餐铺也已经忙碌起来,蒸炉冒着腾腾热气,里面还空闲着的桌椅等着即将到来的客人。
医院内部停车场还处于喘息的阶段,挂号大厅也还见不到什么人,前后楼层都安安静静的,只有不远处高大的树冠上停着的鸟群,在叽喳着叫嚣。
顾韵在车上蜷缩了几个小时,休息的比没休息还累。
她推门下车,呼吸了一口晨间清冽的空气,又活动了一下将废的四肢,紧跟着被寒气打了个哆嗦,把外套帽子扯上来盖在脑袋上,双手往衣服口袋一揣,朝外走去。
早餐店连着一排,都是矮矮的屋檐,难得都不是人挤人的画面。
顾韵要了一碗豆浆和粢饭。
“这边吃,豆浆加辣。粢饭不要油条,加里脊肉香肠。”她说。
老板娘:“肉肠?”
“王中王。”
里面放着几张方桌,一溜的塑料凳,边角缝隙全都黑漆漆的,桌面看着也很油腻。
顾韵抽了几张纸巾小范围擦了一圈,早餐就端了上来。
几口咸香微带辣的豆浆下肚,顾韵顿时整个人都舒爽了很多,几小时前的烦闷扫去了大半。
她没有跟倪秋莲起争执,眼见着这大妈又有要发飙的征兆,她当先明智的转身走了。
有些东西没必要吵,意义不大,三观不同,有什么可谈的。
人跟人的思想阶层本就不同,她不可能让倪秋莲站在自己的角度想问题,太天真是不是?
干什么纯找骂的事呢?
顾韵大半碗豆浆下去,抬头呼了口气,看了眼外面稍明了一点的天色,门口停留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早起的上班族,对面楼里陪床的家属,晨练的归客,又或者通宵未归纯属路过的闲人。
顾韵低头将最后一口豆浆喝尽,起身去付钱,同时又外带了两份。
彻夜通明的急诊室这会依旧敞亮,熬了一宿的医生还没下班,在自己办公室拼凑着零碎时间闭目养神,疲惫显而易见。
顾韵跟两个眼圈带青的护士擦肩而过,走进临时病房。
文俊良依旧睡的跟猪一样,点滴瓶空了,血倒流进输液管,染红了大半,倪秋莲趴在床沿对此一无所知。
顾韵按了呼叫器,将早餐搁到柜台上。
护士很快进来,看到输液管快速皱了一下眉,将最后一瓶点滴换上,输液管在手指上缠绕几圈后弹了几下,如此反复来回。
“最后一瓶了,八点之后就可以办理住院,所以这边八点之前就得离开。”
顾韵看了眼床上面色红润的文俊良问了句:“必须要住院吗?还要做哪些检查?”
“有问题问医生。”护士匆匆走了。
倪秋莲听到动静已经醒过来,脸色难看的看了顾韵一眼。
顾韵指了下柜台:“早餐我放那边了,趁热吃。”
倪秋莲不吭声,只是帮文俊良拉扯了两下被子。
顾韵也无所谓,退到一边的塑料凳上坐下,摸出手机看了眼电量,还有百分之七十多,够她浪不少时间的了。
上午八点的时候,她去窗口办理住院,随后将文俊良叫醒,拖进轮椅,去了住院部。
倪秋莲年纪大了,脑子已经不太灵光,现在医院的一系列流程已经不是她这个年纪的人能抗住的了。
所以她再看顾韵不顺眼,也忍下了张口赶人的欲望,怨灵似的跟在身后,来回走动。
文俊良昨晚喝断片了,被叫醒以后也是满脸呆滞,搞不清自己怎么半残的躺在医院了,满腹疑问但也不敢问什么,就这么木头人一样的随人摆布。
血检出来白细胞高的有点离谱,医生过来问了他近期的饮食作息情况,又开出几张单子,建议再观察一晚,明天血检没问题再出院。
十点左右的时候,顾韵接到了来自亲妈的电话。
两母女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上一次见面都是小半年前的事情。
顾韵:“喂?”
“我到医院了,你们现在在哪呢?”她那边的背景音特别嘈杂,“我现在在门诊的位置。”
顾韵瞟了眼边上在轻声问宝贝儿子想吃什么的倪秋莲,也不费劲问她怎么知道的这事了,直接说:“住院部,九楼十七床。”
那边还想说什么,顾韵直接把电话切断了。
她又冷冷的看了这母子俩一眼,转身去了走廊。
住院部的楼层走廊里没有休息椅,顾韵去了电梯间,站到窗口看明媚光照下形色各异的行人。
电梯第三次停的时候,史清秋拎着大包小包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先看到顾韵,叫了声:“你怎么站在这?”
顾韵回头,看到几年不变的一只巨型蝴蝶飞了出来,不算特别热的天气里,已经穿上了薄纱连衣裙,五彩缤纷的水墨图案,脚踩细高跟,脸上像刷了层墙,皱褶里卡粉卡到惨不忍睹,一点都不衬她全身上下唯一像样点的大波浪长发。
浸血一样的嘴唇开合:“我接到你婆婆的电话就立马赶过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闹矛盾归闹矛盾,做人的道理要给摆好了,不然到时候说起来你对的也是错的。”
她的长篇大论从顾韵的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又顺时溜了出来,不留一点痕迹。
顾韵上下扫了她一圈,问了句:“你不冷?”
“啧,你少挖苦我,别一见面就弄得大家都不是滋味。”史清秋知道顾韵看自己不顺眼,她有自知之明,往常没要紧事也不特意过来讨嫌,但这次倪秋莲亲自电话打她那边去了,怎么着都得跑这一趟。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不能真的不管不顾,尽管顾韵压根没把她当长辈看。
顾韵要笑不笑的勾了下嘴角,随后一起各怀心思的去了病房走过场。
老一辈人最擅长表面功夫,心里烦的跟墨一样,脸上那表情依旧跟见着亲妈似的,你来我往的一阵寒暄,嘴上各自交代作业一样的数落自家孩子不是,心里则纷纷附和对方的自觉。
虚与委蛇的场合下,文俊良冲顾韵小声说:“你看这事闹的,我也就难得跟朋友聚个会,结果把一帮人都困在这。”
他一边说,一边窥探着顾韵的脸色,见她跟没听见一样的毫无反应,傻乎乎的又说了句:“你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一晚上没睡了?”
顾韵坐在一旁的方凳上,终于赏赐一样的给了他一眼,跟着一笑:“想多了,你妈守了你一夜,我没什么功劳。”
声音轻而淡,听着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文俊良这泡发的脑子却难得机灵了一次,从中品出几分挖苦和满打满算的厌烦,他尴尬的一笑,讷讷的闭了嘴,没敢再吭声。
一日三餐遇二时,顾韵劳心劳力的又出来了一趟,没想着去外面的馆子解决,一个拐弯进了医院的食堂,在那里挑挑拣拣打包了几份菜食回去。
爱吃不吃就这些,她懒得多伺候。
顾韵拎着几只塑料袋慢吞吞的往住院部走,途经一条白色长廊,看见一个脑袋上扎着针的小男孩,被年轻妈妈抱在怀里喂饭,爸爸则举着输液瓶在边上做鬼脸逗乐,哪怕是病中这一家三口看过去也是其乐融融挺温馨的模样。
这样的画面可真是令人羡慕。
顾韵多看了两眼,男人一手举输液瓶,一手挖了勺饭笑嘻嘻的喂进了女人嘴里。
不知怎么的,她也跟着笑了一下。
随后风过无痕的转开视线,抬头看了眼晃眼的日光,走进了大楼。
下午一点左右的时候,该走的过场终于走透彻了,史清秋完成任务终于准备打道回府,虚情假意的又跟倪秋莲来往几句。
转头出了病房,门一拽上,史清秋脸一拉“哼”了声:“真的是搞笑,自己儿子整天游手好闲还在那叫唤心疼,搞得都是祖宗得供着一样,毛病。”
到了电梯间,顾韵按了一下按钮。
史清秋:“等他脚好了你自己要说他一说,抓紧去找个工作,工资高低不提,在上班总归是不一样的,至少没时间去外面勾三搭四。”
顾韵突然笑了下,不知所谓的看了她一眼。
史清秋一口气就这么被堵在嗓子眼,她跟个锤子似的僵硬的站了几秒,然后哽着嗓子说:“反正我是好心提醒你,自己心里有个数。”
电梯正好门开,顾韵先一步走了进去。
之后两人再没多做交流。
停车场在最南边,住院部在最后一栋楼,几乎要横跨整个院区,顾韵直接从楼里穿过去,经过取药窗口,挂号收费区,从正大门出去,这样路可以少走一半。
方便是方便了,只是要遇上个不合时宜的人,那真的是避无可避。
顾韵前脚刚迈出大门,就见到了陈牧陪同下的向南忆,他今天难得穿了一身黑,跟惨白的脸色形成强烈的色差,眉心微蹙似有心事,唇线崩的很直,眼睛盯着脚下。
他似察觉到什么,突然抬头望过来。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下一秒瞟到已经默默移到顾韵另一侧企图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的史清秋,原先的惊讶瞬间被厌恶打的支离破碎,宛如见到一块陈旧生蛆的疮口,恶臭又恶心。
顾韵缓慢垂下眼,继续往前走,余光看到他同样不曾停留的脚步。
两人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擦肩而过,穿堂而过的风带起双方身上特有的气息,进行了短暂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