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还玉
次日天还未亮,苏侯便穿佩齐整,早早等侯。
虽然此事并非全然如意,但想到与楚王殿下攀上了亲戚,他心中仍旧颇为得意。
楚王身为天子之弟,身份自是贵不可言,且又深得圣上看重,年纪轻轻便已位列九卿,在朝堂上如日中天。而最为难得的是,如此年轻却端谨自持,于朝政上不仅全无错漏,还赢得上下交口夸赞。
苏侯如此想着,不觉心中又添了几分欢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嫁与他作侧妃的是自己的侄女,而非自己的女儿。倘若今日回门的是自己的女儿,那才是真正值得高兴的事。
苏侯心绪翻来覆去,却还是想,无论如何,此事总是他们苏氏一门的光彩。今日若是楚王殿下肯赏光,亲自驾临苏府,自当要好好奉承。但若只有他侄女回来,也该温言抚慰一番。
苏侯想着,转脸看到他夫人,便不满起来,道:“瞧瞧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这脸色是想给楚王殿下看,还是给侧妃娘娘看?”
苏夫人哼了一声,道:“什么就侧妃娘娘了!”
苏侯皱眉道:“渔儿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你说话做事也要有个分寸,小心惹祸上身!”
苏夫人别过脸去,勉强道:“知道了,知道了。”
如此翘首以待了一上午,直到快午时了,方才有人禀报,道:“楚王殿下和侧妃娘娘去了二爷和二夫人的衣冠冢拜祭。”
苏侯不觉一惊,颓然瘫在了椅子上。
楚王殿下不陪苏渔归宁便也罢了,那也不过是对这门亲事不甚重视而已。可楚王殿下偏偏陪苏渔拜祭了她的亲生父母,却对苏府过门不入,这就是摆明了不把他这个做大伯的放在眼里。
苏侯面如土色,只觉楚王殿下这一耳光扇得实在是疼。
苏夫人站起来,嚷道:“怎么会这样?必是苏渔那鬼丫头从中教唆,老爷,你可不要饶过她!”
苏侯斥道:“闭嘴!楚王殿下此举分明是护着那丫头,给我没脸,你还敢惹她!你是想与楚王殿下作对吗?”
苏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京城中消息最是灵通,只怕不出半日,便会传为街头巷尾的笑谈了。
前几日前来道贺的人,几乎踏平了门槛。而此事一出,不仅令他面上无光,更是那位贵人摆明了给他脸色看。怕是接下来几日,苏府都要门可罗雀了。
跪在苏氏夫妻的衣冠冢前,苏渔心中默默地道:“父亲母亲,女儿又来看你们了。这一次,多了一个人和女儿一起,他是女儿爱的人,也是女儿的夫婿,你们看到了吗?女儿过得很好、很幸福,请父亲母亲放心。弟弟妹妹,女儿也会看顾好的。”
夏凤兮也上前,行过了拜祭之礼,他侧脸看向苏渔,扶着她一同站了起来。
日光明朗,透过茂密的枝叶,在地上落下斑斑光影。
云珠站在后面,看着他二人携手并立,服色俱是庄严素雅,却另有一番别致风流,不由得微笑,心中想道:“老爷,夫人,您们在天上看到了吗?小姐和姑爷就像一对仙人一般,您们可以放心了。请您们一定要保佑小姐和姑爷平安顺遂,白头偕老。”
苏温然坐在苏夫人的床边,一边替她剥着葡萄,一边微笑着劝她:“娘,您别生气了。尤其,别生三姐姐的气了。她如今可是楚王殿下身边的红人,娘您就算是气死,又能奈她何呢?”
苏夫人咬牙恨道:“我怎么能不气!三年好吃好喝地供着,竟供出一个白眼狼来!刚才傍上了高枝,就翻脸不认咱们了!”
苏温然笑了笑,道:“也难怪,三姐姐到底不是咱们自家人,都得到楚王殿下的宠爱了,哪里还看得上咱们这个破落侯府的门楣呢?不过娘,您放心,等到我以后出息了,一定让您老好好享福。楚王殿下今天没来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他啊。”
苏夫人奇道:“温儿,你这两天究竟在说什么啊?”
苏温然只道:“娘,您就在家等着女儿的好消息吧。”
夏凤兮和苏渔回到王府的时候,已过午时,夏凤兮刚下了车,便见姜成急匆匆地迎了上来,笑道:“你们干什么去了?让我好等。”
夏凤兮回身牵着苏渔下了马车,方才道:“发生了何事?进去说话。”
姜成随他一路进了大殿,笑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个图纸,得让楚王殿下帮忙看一下。”
他们在殿中坐下了,姜成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递给夏凤兮,道:“这是我三叔那边从犯人身上搜出来的,不是咱们大殷常用的火铳。但是凤兮,你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在巫马前辈门下求学的时候,有见过类似的图纸?”
夏凤兮看了一眼,道:“记得。这应该是弥岛上一种特制的火绳枪,可是沿海发生了何事?”
姜成道:“这个三叔也没和我透露太多,他就让我帮忙把这图纸弄明白,其他的事,自有他们廷尉府调查处理。不过,我却委实记不太清了。凤兮,你能把这张图纸复原吗?”
夏凤兮道:“可以。”
姜成笑道:“不愧是凤兮,我就知道什么都难不倒你,那就麻烦你把图纸画出来了。对了,顺带和我讲讲各个部位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作用,我好回去回三叔的话。”
苏渔坐在不远处,正好看到夏凤兮的侧脸。他面庞白皙如玉,丰姿特秀,墨玉般的长发散下,愈发将他衬得极其俊秀清雅,恍若纤尘不染的谪仙。
她有些心猿意马,全然听不到夏凤兮与姜成的交谈,只一心一意地欣赏着她艳绝天下的郎君。
夏凤兮方才画好了图纸交与姜成,却见吴侑上前禀道:“殿下,府外有一少女求见,她自称是侧妃娘娘的妹妹,苏府的四小姐苏温然。”
夏凤兮听了,看了苏渔一眼,见她似乎也有些意外,却并无反对之意,遂命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便见一位少女亭亭走入了殿内,她拜道:“臣女苏温然见过楚王殿下、侧妃娘娘、卫国公世子。”
夏凤兮道:“起来。”
见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与苏渔略有两分相似,却不及她姐姐美丽姣好、仪态万方,只是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清秀。
苏渔道:“四妹妹如何来了?近日可好?伯父伯母好?”
苏温然微笑道:“劳三姐姐挂念,一切都好。”她说着,又转向夏凤兮,谦恭地微微低着头,道:“楚王殿下,臣女今日冒昧求见,是有一物要完璧归赵。”
她说着,双手奉上一枚玉佩。
夏凤兮看见那玉佩,不觉眸中微微一震。
姜成也不由得一惊,下意识地看了苏渔一眼,又有些担心地看向夏凤兮,见他神色倒还平静,只问:“此物,你从何得来?”
苏温然道:“三年前,臣女往桐陵叔父家做客,与伙伴们一同上山狩猎的时候,遇见了一位重伤昏迷的少年。臣女将他安置在了九夷山的小木屋中,找来大夫为他诊治,并悉心照顾他。只可惜,我当时家中突发急事,只能匆匆离去,留下了一枚白玉指环和一封信,并取走了他的玉佩作为信物。”
苏渔只觉凉意从脊背慢慢升起,分明已经入夏了,此身却好似陷入冰窟之中,冷得几乎要发起抖来。
她记得那晚夏凤兮将那枚白玉指环递与她,问“你可曾见过它”,她记得他那时眼中的期盼,以及自己回答“不曾”之后,他露出的失望之色。
她全都记得,没有一天忘记过。
她也曾无数次地想要开口询问。
不是不能,但是不敢。
倘若她不问,她还可以自欺欺人地陷入一场两情相悦的美梦。而一旦问了,或许便不得不去面对那个她最不想面对的现实——她不过是他的退而求其次。
可是她忘了,不是自己不肯醒,美梦就会永远地延续下去。
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想,没想到这场梦,竟然这样短。
苏温然道:“当日之约,臣女因为突发急病而未能前往。这些年,臣女一直在寻找那位少年的下落。臣女相信,只要臣女不放弃,我们就一定会再相遇。”她说着,微微抬起那双含泪的眼睛,哽咽道:“殿下,臣女终于找到您了。”
苏渔不想再听了,她站起身来,道:“殿下,请恕妾身先退下了。”
她倦极了,连借口也懒得找。不待夏凤兮答言,便转身走了出去。泪水终于不必再忍,可以肆意地落下。她在他面前哭过许多次,可是这一次,不想被他看到。
夏凤兮看着苏渔转身离去,他眼眶微微有些泛红,道:“苏渔。”
却见那个身影只是微微滞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