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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羡慕漂亮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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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漂亮想直接辞职为她男神当模特,任爽想起昨晚做的怪梦,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还在!

    “不需要这么赶吧,你的休假不是还没完吗?再说,去曲教授那边当画模,你好歹也先去几天试试,万一他觉得合适,你自己还做几天觉得不合适,不想去了呢?”任爽到底对画模这个她从未接触过的行业有点疑虑,经过最初的激动后已经冷静下来,开始理性思考它的可行性。

    “噢,还有我的带薪年休!”张漂亮一琢磨也清醒了,不过马上豪气地挥手,“为了我男神的事业,为了伟大的艺术,这点小钱算什么?本宫不要了!”

    “可是……”任爽看直接说劝不动她,就开始翻手机上的计算器,“来我帮你算一下,你一个月的工资……除以30天,再乘以……”她举起手机展示着,“好几大千呢,够买一套挺不错的牌子衣服了,你上回不是说你看上那家商场七楼那件那什么……”

    “有这么多吗?”张漂亮掏出自己的手机重新算了一遍,开始肉疼,“还真是,那、那还是等休完假再说吧,大不了我到时候就说我要回老家结婚,必须立即辞职。”

    “其实漂亮,你有没有想过,这么顺利,好像假的一样,可能是场梦?”任爽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和顾虑说了出来,“我上次也是梦和现实不分,稀里糊涂就把自己搞失业了,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那台跑步机到底怎么回事,我觉得咱们还是万事小心,多长个心眼儿吧……”看张漂亮想反驳,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你听我说,我昨天又做梦了!”

    “啊?你又上跑步机了,你胆子真大!”张漂亮嗓门像炮仗般炸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没,”任爽摇头,坦然解释说,“我决定忘记过去向前看,肯定不会再上那台跑步机,希望你也别上。尤其我昨天做的梦特别不好,就跟你的跑步机有关。我梦到你把我推上跑步机,咱们在一个葡萄架底下碰见曲教授和他儿子,结果葡萄架倒塌,曲教授的儿子连脸都没有!你和我两个人一下子全变老了,最后,‘咔嚓’一下头也掉地上,真吓死我了!”这会儿回想起来梦中的情景,她仍然心有余悸,脸色发白,当时那种恐惧感太真实了。

    “有血光,这是红红火火好兆头啊!”张漂亮只皱眉迟疑了一秒,马上就兴奋非常,“我会解梦,梦都是反的。这个头掉了,还有人没有脸,就是改头换面,最后头掉在地上,就是出人头地。这梦的意思就是说,咱们俩这一去啊,肯定是要改头换面,出人头地的!”

    “啊,”任爽被好友身上那种盲目的自信感染到,半信半疑地问,“这梦是这么解的吗?”毕竟莫名其妙上过跑步机,做了那么多奇怪的白日梦,导致她的心理也动摇了,怪力乱神,也许自己真撞上了目前还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

    “当然喽,周公解梦、塔罗牌、星座,我都玩儿过,就你这点儿事,小意思!”张漂亮得意地挽住任爽的胳膊往起拽,“行了,别再疑神疑鬼了。”她虽然超级自信,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她能被曲教授聘用是沾了任爽的光,所以去那边一定得把任爽拉上。

    “可是……”任爽犹豫再三,还是把自己真正的顾虑说了出来,“我最后再说一件事,就是关于那台古怪的跑步机。昨天去画廊的时候,你大概也发现了,除了我自己之外,所有人都看不出我这一身的老态,我现在严重怀疑,我究竟有没有走出来?你会不会也是我梦里的幻象……”任爽边说边捏住张漂亮的手背,毫无征兆地揪住一小块皮肉,下狠劲儿掐了一把,然后一眼不错地观察她的反应。

    “你要死啊!”张漂亮猝不及防,疼得眼泪花子都出来了,气呼呼地打了任爽一下,“你才是个梦幻泡泡,我这么真一个大活人,你不信算了,爱去不去,我自己走,你错过了机会将来可别后悔!”说着就抓起自己精心准备的包包,做出一副老娘不care你这个神经病,老娘要单打独斗出门踏上征程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任爽挨了一巴掌,还挺疼的,顿时有了些真实感,立马站起来赔礼道歉,“别别别,我就是试一下……”

    “那你都提前打个招呼?”张漂亮不痛快地甩甩被掐疼的手,她今天才发现自己这个好友居然还有唐僧属性,叨叨叨叨个没完,一件事跟口香糖似的翻来覆去琢磨,能烦死个人,“你管它什么呢,上不就好了,看那些剧里的主角,遇到的事比这离奇多了,最后还不是一点毛病没有,混得风生水起?”

    “你真不怕?”任爽觉得张漂亮不是真大胆,只是被那些烂剧给哄得脑子有点秀儿,等她哪天冷静下来,绝对后悔,“那些剧都是编剧编、演员演,是‘掰谎’啊,只能参考不能当真。”

    “艺术创作源于现实,为什么这些年这种穿来穿去的桥段这么流行?肯定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人发现、有人研究,只是没定论,没公布罢了!我才不怕,风险越大,回报越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就要有这种劲头!”张漂亮甩甩弹力十足的大波浪卷儿,觉得自己这朋友才脑子有毛病,也在大城市混了这些年了,还一副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太过小心谨慎了。

    “你这说的又是哪部科幻片的新设定,还是哪部探索解密纪录片的新留白,你真的一点也不急?”任爽想着跑步机的事到底是从自己身上开始的,不自觉地就把责任重点揽到了自己身上,心累地继续像唐僧一样碎碎念,“虽然风险和机遇并存,但咱们现在的情况,一旦被人发现,很有可能像科幻片儿里演的那样,被人抓起来研究的!我觉得咱们还是做个最坏结果的应对预案比较好。还有曲教授,如果他也是假的,那么今天的一切都要推翻……”

    “关我男神什么事?你再这样我才急!”张漂亮无奈地翻个白眼,“只要有我男神的地方,我就不急!你还应对预案呢,你以为你是谁?我又是谁?没有这次奇遇,咱俩就是个扔到人堆里都没回头率的普通人而已,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有这新鲜好事,咱就开开心心应着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那么多干什么?我怀疑你看自己是七老八十这种幻觉,就是你自己心理作用,才欺骗了眼睛,你赶紧醒醒吧你,别跟老妈子似的老盯着我瞎叨叨了,我谢谢你!”

    “我的幻觉?”任爽低头看着自己越来越衰败,死鸡皮样脆弱的皮肤,伸出指甲捻着一提,只有一层皮,血肉仿佛已经被岁月侵蚀风干到痛觉都变得麻木,吓得她赶紧撒手,惊恐而迷惘地望着好友,“我的心理作用?难道你们都是正常的,只是我自己心里作祟,才未老先衰,自我认知错误?”

    “对,就是你心态有问题!你少多想,及时行乐才时王道。”张漂亮没想到自己靠那些烂剧桥段总结也能把任爽怼得怀疑人生,但看她的样子又有些同情,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其实她真心想说的是,任爽对跑步机可以回到过去这件事疑神疑鬼才是让她这个阅奇葩剧无数的人最烦的地方!

    “我的心态……”任爽脑海中灵光一现,好像有条思路冒了出来,但太快,她没能抓得住,“我觉得我好像有点知道为什么了……”她搓着手背上的鸡皮,陷入了沉思。会不会是自己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把现实中的自我怀疑投射到梦中,以至于自我怀疑、暗示,所以看到周围的一切和自己都又老又扭曲,而张漂亮沉浸在她的追星梦中,反而纯粹些,她就是青春靓丽的样子,在她眼里世界是美好的,所有人都未曾老去?

    “哎呀,我都对你无语了!”经过无数口水文和烂剧洗礼的张漂亮根本不care这些,她都想不通天降奇遇这种事怎么会有人不但不兴奋,还整天疑神疑鬼,“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好歹也是个行业精英、小白领,能不能不要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你看看人家那些穿越小说、重生剧里面那些主角,人家多淡定,一个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混得如鱼得水,谁像你一样天上掉馅饼还怕砸脑门?都快把自己纠结到抑郁了!梦也好,呸呸呸,不管是梦还是现实,你与其在这儿自己胡思乱想到疯狂,不如好好努力一把。如果最后发现是梦呢,你也没什么损失,如果不是梦呢,你现实生活本来就要正常出门过日子啊,又没狗在路上等着咬你,你怕什么?”

    “你……”任爽的性子还是比较听人劝的,仔细权衡利弊之后心头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些,便说,“你说的对。反正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我的日子都得照常过。是梦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既然纠结没用,那就该怎样还怎样。”她精神一震,想不通就先不想呗。

    “这就对了!”张漂亮潇洒地撩了撩脑后乌黑的大波浪卷,“我们可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无神论者,凡事讲科学,遇到科学暂时解释不了的事要冷静,往好处想,对自己有信心,那就已经成功了一半!更何况,画廊怎么了,我男神可不是普通人,有他坐镇的地方,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他啊。”

    也对,曲中曲教授走红网络,最初还是因为他参加了一档国风节目,作为学者评委,他以外表儒雅,专业知识过硬,评论犀利到位著称。然后一切就顺理成章了,网友们越挖掘越觉得他简直是个宝藏男神,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人生履历,得天独厚的艺术天赋,以及他的奥特莱尔画廊,甚至家庭、感情、孩子等等,都为人津津乐道。有能力,有智慧,情商还高,运气也好,这样的一个人,想不相信都难!当然,出于对家人的保护,网上很少见到他们的正面照。

    就在两个人正对曲教授的过往和现在叹为观止时,他的助手小杨突然发来一个地址。

    小杨说曲教授这次选中的模特里,张漂亮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基础和经验的,需要提前特别培训,让任爽陪她先去这个方,等适应后再到画廊。

    两个人都不懂,画模要什么培训?不过张漂亮仔细核对了地址,又打开手机对着网上的资料反复核对,激动得不能自己,说:“这个地址可能是曲男神家,我男神邀请我去他家,不行不行,我要幸福到窒息了!啊哈哈……”

    任爽被好友摇晃得头晕,摆开她的手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但是,为什么要在他家培训?”

    “对啊!”张漂亮怔忪了一下,立即低头摆弄手机,“我问一下小杨,不行,不能说我什么都不懂!就说……”

    “就说,”任爽想了想,帮忙出主意,“问他去那边培训需要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带什么东西?”

    张漂亮发了信息,很快得到回复,拿着手机给任爽看。对方说只是去试着当半天画模找找感觉,那边的画室什么都有不需要特别准备,保持自然状态就好,曲教授最讨厌刻意雕饰。

    什么叫自然?听起来简单,想想又很难,因为她们俩完全是门外汉,丝毫方向都没有。

    不过,无知者无畏,张漂亮和任爽就这么收起满腹疑虑,顶着满头雾水来到了一栋带泳池的双层欧式别墅前。

    今天阳光不错,修剪整齐的草坪好像绿色绒毯,一条石子画小路从中蜿蜒铺向门口,洁白的罗马柱旁有挥着翅膀的可爱小天使自喷泉间飞出,两人经过小路拾级而上,按响了门铃。

    “你们好,快进来吧!”曲教授站在门后笑容可掬,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绅士风度和他身后奢华的别墅浑然一体,叫人仰望。

    “曲教授好,让您久等了!”任爽跟在张漂亮身后进了门,曲教授的笑脸让她回忆起梦中那个嘈杂的火车站,他笑着要看她的画,一时竟恍如隔世。她突然也有些羡慕张漂亮,可以义无反顾地追逐自己的梦想,什么都不怕,坦然面对自己的心,而她,早已把梦想埋在了过去,埋在了那年那些飘落的紫薇花下。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这么大的房子,会害怕吧?今天是星期一哎,你不忙吗?是专程在等我吗?好开心……”张漂亮追着她的曲男神问东问西,把迷妹属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得到的是男神的礼貌微笑和耐心解答。也许是网上追太久,粉丝能用八倍镜扒出许多正主自己都想不起的过往,本着早已对男神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心态,她完全生不出初次到陌生人家的生疏感,反觉得一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跟她幻想的一模一样,莫名亲切和满足。

    任爽放眼望去,别墅内的设计浪漫典雅,空间感极强,以前在影视里看到是羡慕,真叫她站在其中,却空旷得吓人。幸而是白天,若是晚上,她宁愿回到自己的小蜗居,什么都触手可及,不会一回头,总害怕身后空地上隔着什么。

    任爽不禁自嘲地笑笑,可能她天生就没有那个富贵命吧。

    “任爽,快。”张漂亮满眼粉红桃心,跟着男神往楼上走时终于想起自己的好友,不好意思地摸摸兴奋到发烫的脸,招呼了一声。

    “对,快跟上!”曲教授笑着回头看了自己的前学生一眼,居高临下,威严中透着慈祥,“你啊,以前跑操回回挂尾巴,再不好好锻炼,连我这个老人家也要比不过喽!”

    “哪有,您哪里老了!”任爽紧走两步,这别墅是真大,听曲教授在前边介绍,还有美化环境改善局部小气候的屋顶花园,另外地下车库也很方便,即不占空间,还能作为储藏室。

    张漂亮可说是一步一叹赞,时不时艳羡地跟任爽对个眼。任爽真诚地笑着,其实出来看看其他圈子里的人怎么生活也挺好的,她倒没红眼病,只是正好激励一下快要被生活压榨到麻木不仁开始幻想白日梦的自己,努力赚钱,努力向高标准的生活水准看齐。而有个看得见的目标,也多一点实际的动力,只要想着每个月是不是已经挣到了一块砖那么大的地方,就浑身是劲。

    想到这儿,任爽脑子一凉,她突然想起来——她正在失业中。

    该死的跑步机!

    该死的白日梦!

    任爽真心真意祈祷张漂亮顺利通过培训,自己也顺利兼职助理。当然,前提是,这一切都是现实,不是梦幻。

    三个人一路向上,张漂亮一直在提问,花蝴蝶般轻盈地飘来飘去,任爽隔三差五负责点头微笑表示附和,更多的时候是观察,观察人,也观察环境。曲教授有问必答,他最终要带她们去的地方,是屋顶花园。

    这栋别墅的屋顶花园融入了园林设计元素,不但一年四季都能观赏到绿植和花卉,还有小路和庭院、假山、水池,木制桌椅等等,杂而不乱,井然有序。中间以葡萄架隔开的亭子和藤蔓墙,将花园分出了区域,休闲运动都可以。

    “好大!好漂亮啊!”张漂亮东摸摸,西看看,由衷地赞美,“曲男……曲教授,你可真会享受生活,我都觉得我这么又穷又俗气,快不配当你的粉丝了!”

    “哈哈,”曲教授笑得很开怀,却很不赞同地指出,“年轻人要自信,不能这么贬低自己。这些都不过是能用钱来衡量的物化表象,肉眼可见,就这么大而已,精神的充实才是真富足,探索永无止境。”

    “曲教授,你好厉害,随便说一句话都这么充满哲理,我好想记下来发个朋友圈!”张漂亮捧着自己的脸,美丽的眼睛里除了崇拜还是崇拜,“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培训啊,我真的有点迫不及待了!是吧,任爽?”

    “嗯?嗯!”突然被点名的任爽立即捧场地点点头,“曲教授,小杨说今天是漂亮要试培训,就是在这里吧,她是不是得准备一下,我需要在旁边做什么协助吗?”

    “不急,”曲教授和蔼地笑了笑,把两人带到木制的桌椅边,“先坐下喝杯咖啡,听我跟你们讲。”

    “哎,您请说。”任爽恭恭敬敬地坐了下来,像重又回到了课堂,拘谨而好奇地望向曲教授。

    “好哒,你也坐啊……”张漂亮俏皮地笑笑,她跟她仰慕已久的曲男神聊了一路,心里那点面对明星学者的小忐忑早被他散发着无限魅力的笑容冲刷得干干净净,说话和行动远比任爽自然热络得多,就好像他们不是第一天见面似的。

    古朴雅致的手磨咖啡机,只摆在那里就是一种浪漫格调,曲教授亲自倒了两杯煮好的咖啡给她们,两人赶紧道了谢,小心端起来喝了一小口,齐声夸:“好香,香味特别浓郁。”其实除了苦其它真不好说,大概这就是名流人士的调调吧,两人怕说错话丢脸,再不敢多说。

    曲教授却笑说:“你们年轻人觉着好就好!我平时很忙,都喝速溶咖啡,这台磨豆机还是早几年去国外旅游买的,一直放在这儿落灰,今天得空才试试,刚才煮的时候还想着,你们要是不准时,可就喝不到热的了哟,哈哈。”这话说得两个人一下子都笑了,瞬间拉近了双方之间的距离,气氛顿时更加轻松融洽。

    等两人各自喝完了一杯煮咖啡,曲教授才转入正题,像闲聊一样说:“准备得差不多了,咱们就开始吧,今天的内容其实很简单……”这话一出,张漂亮和任爽立即放下杯子坐得笔直,曲教授失笑,抬起双手对她们做了个放松的手势,“别紧张,就是画画而已,漂亮你去把衣服换了,坐在那边的水池边。任爽你在旁边陪着她,跟她做个伴儿,不要让她有心理负担。”

    曲教授平静得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任爽和张漂亮却惊得张大了眼睛,张漂亮的脸唰地红了,局促不安地问:“换、换衣服是怎么换?”

    “是……有画模专用的衣服替换吗?”任爽的脸也红得要滴血,好想把天上的太阳换成月亮来遮一遮尴尬。

    曲教授十分理解她们的心情,他的目光一如既往清白端正,态度和措辞也专业而自然:“葡萄亭角那边有个藤蔓装饰的木制小隔间,衣架上挂了几条真丝丝巾,漂亮你在里边换好衣服,选一条丝巾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搭出来就行。回来之后以晴空和流水为背景坐到这边,我会给你一个灰陶罐,还有一朵红玫瑰,你坐下之后想想你面对它们会想到什么,有什么情绪,然后追随自己心里所想,以最自然的状态保持就行。”他说罢就开始去摆放画架和画布,还招呼任爽帮忙打开桌脚边放的画具包、水桶等等。

    太阳光暖暖地照下来,曲教授的眼里除了他的画具好像再容不下别的东西。真像张漂亮说的,她们在人家专业人士眼里就像两截木头桩子,这倒叫心里正翻江倒海的两人深深自惭形秽,好像自己思想猥琐局限,冒犯了别人的艺术和工作。

    曲教授收拾了一会儿,抬头一看张漂亮还站在那儿咬着嘴唇揪衣角,马上温和地笑笑:“快去啊,这就是咱们的工作,我负责画,你负责展示,互相配合,缺一不可。当然了……”曲教授放下手中的调色盘,目光平和如水涤荡着人心,“如果你实在适应不了这份工作的话,也可以现在告诉我。其实没关系的,很多画模刚开始都像你这样,对咱们这个行业不了解,容易产生顾虑,所以我才特意叫了任爽来陪着你,就是怕你一不了解,二没经验,放不开,想多了。你现在放弃其实也很正常,我们搞艺术就是这样,很多人只看到光鲜亮丽的外表和最终完美结果,谁又会去管漫长艰难的过程呢?像我现在经济条件还可以,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也是尽量为大家提供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说来你们可能不相信,在以前我刚学画的时候别说画室、画廊了,连模特都请不起,就只能和几个同学我们自己在老宿舍互相画,什么专用的衣裳道具都没有,光线也不好,一只排笔用秃了还舍不得扔,其实也不是舍不得,是没钱,哈哈……”他自嘲地笑了笑,并不尖锐,反而有种成熟的沧桑感,娓娓道来,岁月淘净了他的刺,只留下看透世情的稳重和睿智。

    “啊……”张漂亮惊讶地叫了一声,终于再次正视曲教授,她真的无法想象荧屏上光芒万丈的男神也会过过那种拮据的日子,而他的平和更让她心痛到无以复加,这要经历多少社会的毒打和磋磨才能如此泰然自若,“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成名以后的事,我……我太不应该了!”张漂亮粉丝属性瞬间上身,自己先感动得稀里哗啦,饱含热泪用尽全身的力气宣誓,“可是你放心,‘我虽然在你巅峰时慕名而来,但绝不会在你低谷时转身离去’!我、我……越考古就越爱你,对不起,没有早点遇见你、陪伴你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

    “曲教授,呵呵……”任爽不知道自己好友怎么突然来了段声情并茂的经典粉丝告白,赶忙搂了搂张漂亮,用老母亲般操心的语气对曲教授说,“我朋友这个人比较感性,她平时非常崇拜您,一时没控制住,你别介意哈!”

    “不会的,她的这种心情我特别能理解!”曲教授宽厚地笑了笑,平和的眼睛里起了些亮光,电一般犀利,“就像我看到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样,我会有种想流泪的冲动,想认识达芬奇,想知道他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每一个细节,恨不生同时,和他一起见证《蒙娜丽莎》的诞生!哈哈,说起来,我也是个超级粉丝,那种痴迷一个人、一件作品到疯狂的感觉我都懂、都经历过,只是咱们粉的人不同罢了。我为我的偶像拿起画笔,站在这里,就像你穿过人群来到我面前一样,无论如何,谢谢你。啊,今天天气真不错,咱们就不画了,不如再喝杯咖啡聊聊天,别负了这好时光?”

    “曲教授,我……”张漂亮咬了咬嘴唇,没想到男神也有这么痴狂的经历,她要为男神做点什么,也为自己做点什么,才不白来这一趟,她深吸一口气,“我可以的,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好好,我不急,你慢慢来,放轻松。”曲教授满意地笑笑,好像刚才的小插曲不过是一阵风,他低垂了眼,背负阳光把深邃的面容埋在阴影里,继续一板一眼地准备画具。

    “曲教授,您真了不起!”任爽脱口而出,至于是画了不起,还是人了不起,她也说不清。

    曲教授抬头只笑了笑,拿出一个盒子说:“稍后需要把咱们的通讯工具先收起来,免得作画过程外露,当然,主要也是为了画模的隐私考虑,希望你不要介意。哦,由于我的画在正式完成前是不公开的,正式录用之后我会和你们签一份保密协议,晚些时小杨会发过去。”

    “哦哦,应该的。”任爽想这大概就跟拍摄现场清场一个道理吧,连忙掏出自己的手机,关机并放进盒子里。

    那里已经躺了一部手机,具有纪念意义的手机壳格外醒目,显然是曲教授的。

    “谢谢。”曲教授礼貌的道了谢,把盒子放在桌上,显然是等张漂亮。

    “曲……曲教授,任爽……”张漂亮握着手机别别扭扭地走了过来,像裹浴巾一样把薄薄的真丝丝巾包在身上,凹凸有致的身材一览无遗,真是欲盖弥彰。里边其实有手绘的彩色丝巾,但考虑到那个灰陶罐和红玫瑰也要和谐入画,为了避免色彩太多太杂难以驾驭,她选了这款纯色的。

    “换好啦?快来把手机关了,放盒子里就可以开始了。”任爽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赶紧找了旁的话来缓解尴尬。

    曲教授却像品评一件物什样满意地笑了笑,鼓励着在两个人的注目礼前连路都快不会走了的张漂亮:“很好,你现在的状态就非常棒,很真实,比那些经验老道的画模更有意思!哦,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一举一动情绪流露都很纯粹,是发自内心的,比刻意表现出来的技巧更天然,更容易打动人。”

    “谢……谢谢……”张漂亮信心陡增,背也稍稍挺直了些,“我会努力的!”她一手按着丝巾,一手关机,毫无异议地乖乖把上厕所都要带着的手机缴了上去。她看到盒子里有任爽的手机,还有曲教授的,心里好感动,这肯定是曲教授准备的,为了她的隐私安全考虑。

    张漂亮感动地走到曲教授给她指定的位置,她蓦地发现,她连坐也不会了,不由双手揪着丝巾茫然回头,为难的说:“曲教授,我不会坐……”

    任爽也在想,怎么坐?正坐?侧坐?还是仰卧起坐?道具丝巾、灰陶罐、红玫瑰,怎么关联摆放?坐好之后,又怎么融入背景,成为一副完整的画?要不要先用双手比个画框试取景?

    “很简单,随意就好。专业技巧画出来的是商品,天然捕捉到的偶然才是艺术品。”曲教授把盛放手机的盒子盖好放到一边,拿起画笔横一下,竖一下,对着张漂亮所在的方向比了比,“你要打开,no!no!no!不是身体,是心、是灵魂,从里到外打开。每个人的身体都一样,区别的是灵魂,灵魂赋予躯壳生命,从内而外打动人。”

    “哦,哦哦……”张漂亮在听到“打开”两个字时一下子烧红了脸,手捏着丝巾边缘颤了几颤,鼓足勇气正准备为艺术而献身,结果听到后边的话才知自己会错了意,当场窘得抬不起头来,一屁股坐在水池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难道不是越美越好吗?”任爽赶忙就着曲教授的话问了下去,帮自己的好友争取一点调整心情的时间。但她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像她小时候喜欢上画画,就是从那些飞来飞去的美丽仙女们开始。

    “哈哈,如果是越美越好,为什么大家还要找模特,还要采风体验生活?直接照那些整容出来的顶流明星画就好了!”曲教授站在画架旁,像站上了三尺讲台,意气风发,沐浴着阳光指点江山,“为了美而美,只是没有灵魂的器官排列而已,况且,什么是‘美’?不过是一种人为的认知习惯罢了,说通俗一点,屎壳郎还觉得自己香,然而我们却认为它臭,这就是习惯,是约定俗成。”

    “曲教授,您讲课还是这么风趣,虽然我现在不太明白,不过……”任爽羞赧地笑了笑,把画具包放到不碍脚的地方,“以后,还请曲教授多多指教,我和漂亮会努力学习的。”

    “对,我们不懂,但是我们会努力!”张漂亮支着脖子坐在水边,积极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没关系,不懂书上的老一套,没有约定俗成的枷锁才更容易接受我的理念,你们很诚实,也很谦虚,这样很好。”曲教授极具长者风范地对任爽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安静坐到旁边学习。

    “曲教授,您看这样可以吗?”水池边的台子窄而长,张漂亮此时已经稍微平复了心情,正羞涩地侧卧在上面。她一头浓密的大波浪自然散在屋顶的微风中,有几缕顺着锁骨滑下,尾梢点缀着金色的阳光,修长的腿一伸一曲,摆了个在画展上常见的姿势,性感中透着诱人的小矜持,既舒适,又不容易走光,安全系数极高。

    “嗯,不错!”曲教授的眼睛像专业扫描仪一样将张漂亮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才举着画笔慢慢引导她进入状态,“看看你身边的灰陶罐和红玫瑰,对、对,低头……好,非常好!眼睛向下看,视线下移,慢慢落、落、落……你看到陈旧的、鲜艳的,你看到死寂的灰、血样的红,光与影浮沉变幻,你觉得它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故事?都说女人天生爱做梦,你闭上眼睛想一想,再想一想,在你的梦想里,它们是怎样的存在?”

    “嗯……有死灰,有鲜血……”张漂亮听话地慢慢闭上了眼,刚刚凝神看过的灰与红似乎还在眼前跳跃,她的躯体昏昏欲睡,灵魂却活跃了起来,清醒无比。只是刹那间,她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幕幕相爱相杀、生离死别,她和男神的奇遇错爱在曲教授低沉诱惑的声线牵引下,曲折离奇痛彻心扉,又好像淬了毒的蜜糖般叫人上瘾,沉醉不愿醒来。

    “任爽,你也闭上眼睛想一想,这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曲教授快速挥舞着笔,嘴里继续说着,“很好、很对,就是这样,你很优秀,你是最美的艺术品,你是我的杰作……”

    就在任爽和张漂亮都闭上了眼睛开始冥想、开始做白日梦时,曲教授忽然向旁边的藤蔓墙后横了一眼,一个人影闪了出来,迅速取走桌上盛放手机的盒子,并拿了个一模一样的换上去。

    “好了,”曲教授手中画笔不停,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语气却比今天的太阳还温暖,“打开,打开你的眼睛,看这个世界,美好如初,从梦境中走出的你,心里在想……”等那两个傻姑娘乖顺地睁开眼时,他嘴角的冷意也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漂亮一睁眼就对上任爽,忽然紧张了,曲教授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就商量说:“任爽,你能不能先到隔壁的运动区休息一下,你在这儿她会紧张。”然后又找补似的说,“等我画好初稿后,可以给你讲一下过程和注意事项。”

    “那我……好的。”任爽看张漂亮,见她也不反对,只好点头离开。

    曲教授满意地松了口气,接着对张漂亮说:“你继续,当我也不存在,我只是个拿着画笔的局外人,你的世界里只有你和你的故事……”

    “我,我的世界……”张漂亮一下子就难受了,刚才任爽被赶走的时候她还有些小窃喜呢!男神怎么能是局外人?要不是为了男神,她是疯了吗,大白天跑到陌生人家的屋顶上晒日光浴?她又不是暴露狂!玫瑰那么红,注定是美丽的朱砂痣,而不是恶心的蚊子血!男神给了自己红玫瑰,却也给了自己灰陶罐,这是说,能给自己爱,给自己灵魂,却无法给自己一个真实而光鲜的世界吗?

    张漂亮落寞地把红玫瑰插进灰陶罐,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难道她只配喜欢二次元纸片人,只能带着粉籍用键盘在网上摇旗呐喊?在现实里,男神有自己的世界,她永远隔着一个灰陶罐,就像她在跑步机上可以和男神谈天说地,上演各种经典小言桥段,过足了瘾,而现实里,却不过是明星和粉丝、老板和员工、画家和模特!原来男神并不想要的她的灵魂,不想和她彼此拥有,只想把一切画出来当成杰作展示给世人而已。

    张漂亮眼圈泛泪,忽然害起了心绞痛,真酸,奔现一点也不好玩!

    曲教授却已经打好了初步底稿,暂时停了笔,欣赏着面前的种种情绪变幻,像欣赏一场真实的表演,从心底里赞美说:“你真棒,我没看错人!”他上前几步,拥抱了一下自己的新作品,这不是他的第一个作品,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痴迷于创造,对每一个作品都会不吝心血,倾力雕琢。

    “啊,呜?”张漂亮泪眼朦胧一下子满血复活,深深觉得值了,激动地亲了曲教授一下,哽咽着说,“曲男神,我爱你!”

    曲教授一愣,立即摸了摸自己脸上被亲过的地方,尴尬地笑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太热情了!”

    “我是真的特别爱你,我做梦常常梦到你,我这辈子如果只穿一次婚纱,那一定是为你!”张漂亮见男神居然没有拒绝自己,立马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是你的曲奇,你是我的男神!我是你的曲奇,你是我的天空!我是你的曲奇,你是经过我世界的全部!加油!加油!加油!爱你!爱你!爱你!”

    “呃,谢谢,我也爱你们!你们都是我最美的作品,一起加油!”曲教授抬手按上了真丝丝巾,正准备感受一下丝滑的粉丝真爱,但是情绪还没酝酿到头,就被这震天响的“曲奇饼”专用口号击败了。哦,“曲奇饼”是曲中曲教授粉丝在网络平台上的昵称——之一,不是十年以上的真爱粉不配拥有这个称号!

    尴尬只在一瞬间,就在张漂亮兴奋地挥舞起真爱之拳宣誓时,呼啦,真丝丝巾落地了。

    她——走光了。

    “啊——”张漂亮尖叫一声,双手乱挠,不知道要先捂哪儿才好,蹲也不敢蹲。走光是次要的,在心仪的男神面前这样丢脸,她想当场去死一死,以解尴尬,以挽尊!

    “别怕,别怕!”还是曲教授比较有经验,立即捡起丝巾一抖,帮忙挡住了脖子以下的违禁风景,指着由于日影移动而隐在藤蔓后变成小黑屋的隔间说,“快去把衣服换上!”

    “好、好的!”张漂亮羞得头都不敢抬,拽着丝巾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凉飕飕又觉得哪里不对,立即一矮身捂着胸缩着胯换了小步子,用x腿型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挪。

    “慢慢换,不急。”曲教授面朝张漂亮离去的方向,手背在身后摆了摆,低声问,“找到了吗?”

    “有。”地上伸出一抹修长的人形阴影,阴影手中揍着盒子。

    “谁?”曲教授脸上的平和和慈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有些狰狞,“我那个学生?”

    “不是,”阴影闷闷地说,“是新来的画模。”

    “哼,果然是这样。”曲教授不屑地瞪着张漂亮离去的方向,压低了嗓音,“都删了吧?”

    “删了,但是不确定是否还有拷贝。”阴影将手中的盒子交给了曲教授,迅速离开。

    “任爽!”曲教授把盒子放在水池边,四下看了看,冲更衣的小隔间叫了声,“漂亮,我去那边看看任爽,稍后你自己过去。”

    “哎,好嘞……”张漂亮嗓子打颤,在隔间里边应了一声,她并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正美滋滋的边穿衣服边回味着刚才没有被她男神拒绝的那个吻。

    再说先前张漂亮在休闲区当模特,任爽为了避免尴尬,去到花树和亭子隔开的运动区,在那里,她居然看到了两台跑步机——和自己家那台一模一样的跑步机!

    任爽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不般配!要么曲教授被坑了,要么自己买的是假货,她习惯性地手一攥,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已经被收缴了,没办法翻出图片比对。这样规模和配置的高档别墅,不说别的,只屋顶这块绿化的灌溉和防水、维护和保养就要一笔不菲的费用,怎么可能会放两台打折跑步机?

    不,不!

    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

    任爽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老年斑,谁能想到呢,在别人眼中年轻的她,在自己眼中早已是老态龙钟,行将就木。所以,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

    而这一切的缘起,就是跑步机——来自“鬼小姐球球的店”的跑步机!

    任爽终于还是试着踏上了跑步机,既然曲中也是“鬼小姐球球的店”的买家,那么他是否也能进入白日梦?有进必有出,她必须一试。

    一样彩屏闪烁,一样呼啸的风,一样扭曲变形的景物远远逝去……

    任爽“砰”地撞在屋顶花园的最边缘,悬在天与地之间,进退两难!看不到张漂亮,也没有曲教授,她双手紧扣石台,慢慢地伸出一条腿小心往后探,想要从绿植间寻出个落脚点。

    耳畔隐约响着令人烦躁的嗡嗡声,好像是蜜蜂,任爽怕被蛰到,转着目光仔细搜索了一圈,但又看不见,手脚却已经麻得有点挂不住了。

    就在这时,从下方刮上来一阵阴凉透骨的冷风,随风裹挟而至的还有一阵幽怨缠绵的小提琴声,任爽立即伏下身一动不动。她再怎么做白日梦也做不出来一把她从未接触过的小提琴,这一定是别人的世界,前方情况未明,她必须小心更小心。

    任爽唯一庆幸的是,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跑步机功能都不同,在这台跑步机上的世界里,她恢复了青春,身体健壮轻快,行动利索极了,不用担心遇到危险跑不及。小提琴还在响着,却换了一首曲子,是《梁祝》,太有名了,她想不知道也难。

    任爽扒着石台蜷起腿吃力地往上缩了缩,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淌到了眼睛里,很难受,关键时刻她不敢闭眼,强忍着不适尽可能压低了身子减少存在感,屏住呼吸探着头往下寻找声音的来源。

    别墅后院有个大泳池,蓄满了水,在阳光下粼粼荡漾着波光,从楼顶边缘低头俯视,即使任爽不恐高也被晃荡得眼晕心悸。再往前,是宽敞的绿草坪,四周种了挂果的灌木,最显眼的是东北角上一道葡萄架长廊,跟前由铁链吊起两张暗红摇椅对合而成的秋千,吱吱呀呀晃悠着,她的视线凝注于此,瞳孔蓦地一缩,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秋千上孤零零坐着个人,在拉小提琴。雅致的香云纱旗袍,高高盘起的发髻边夹着幽亮的宝石发夹,背影笔直、纤弱,如此熟悉。

    任爽脑海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她实在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她逃一般松开手,远离了危险边缘,这次她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失重,只是飘渺,一番惊慌失措地踉跄踩踏,地上的绿植们穿过她虚化的身体,竟岿然不动。

    就在任爽转身逃离的瞬间,被她抛在脑后的人也慢慢转了过来,金色阳光下落了灰的暗红秋千轻轻荡起,像翻开一页沧桑的童话。她仪态姣好,天鹅颈微斜夹了小提琴,面朝屋顶花园,一遍遍如痴如醉地拉着《梁祝》。她的脸纯白如纸,没有五官,像幅未完的画,于阴森残缺中散发着诡异的美……

    “漂亮!曲教授!”任爽不敢回头,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身后肯定有古怪,她只能循着记忆飞一般在别墅中奔跑,一路向下。这栋别墅虽然并不逼仄,更不阴暗,此时此刻却安静到令人窒息,她不敢停下脚步,哪怕稍微喘息一下。

    就在任爽跑出房门的那刻,一辆迈巴赫开进了地下车库。

    “漂亮!”任爽集中精神,努力克服身体的虚无感,迅速追上去。

    张漂亮好像失明又失聪,满面春风地从车上下来,穿过任爽的虚影,完全听不到有人正焦急地呼唤她,只顾着同为她开车门的男人来了个热吻,像蜜月期的情侣样互相勾搭着往地下车库深处走去。

    任爽定神一看,这个男人竟然是——曲教授。冷风猥琐地钻进人耳朵、衣衫深处肆虐,她心里不禁阵恶寒,蓦地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就算现在只是黄梁幻象也让任爽觉得极不舒服,曲教授可是有家室的,儿子都能生儿子了!

    “我错了吗?”任爽悔极了这次冒险行为,看那俩人黏糊的劲头,只怕后续还有少儿不宜节目,她可不想长针眼,“我对别人的秘密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只是想知道我自己究竟出了什么事,找到通往现实的路!”然而,冷风呼啸,那恼人的嗡嗡声她也终于听明白了,是跑步机上转带的动静,“我错了吗”这四字通关密语并不是放之四海皆准,她到处狂奔,却始终跑不出这栋别墅的范围。

    任爽无奈地回到原地,默默拥抱了一会儿自己飘渺若虚的身体,这台跑步机制造出来的诡异情景,多半属于曲教授——可是,怎么能?

    张漂亮的白日梦里无论出现一个多么离谱的曲教授任爽都不会觉得吃惊,毕竟么,粉丝追星,网上比她更能想更能夸张的海了去了。但是曲教授的梦里会有张漂亮,还这么暧昧,这合理吗?

    不对,很不对,任爽头疼地原地打转。自己和张漂亮就曾通过跑步机互相闯进了对方的白日梦,也许,是张漂亮和曲教授的跑步机连通了,幻象重叠了,产生交集?

    那自己又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是三个人的白日梦重叠了吗?还是说,最糟糕的情况,眼前所见全是幻象,自己从头到尾一直在梦中,从未醒来过?任爽忍受着嗡嗡的噪音和透骨的冷风四下打量空旷的地下车库,到处都是灯,光线很好,没有什么异味,证明通风也不错,但她就是觉得阴森和窒息。没有手机,安全感也差了好多,早知道刚才就该追上那两人,哪怕蹲墙角抠手指也比这会儿漫无目的的恐惧强。

    走出去!不先进去,又怎么走出去?呆在原地不动,或者遇到障碍就绕道,虽然安全,却也触及不到这个古怪世界的根源,只怕就会永远困在其中。所以,还是得向一切怪现象挑战,揭开它的面纱,打倒它,也许后面就有一扇门,就有一条通往外边的路。

    任爽再抬头时目光坚定了不少,她首先朝迈巴赫走去,很希望因为是在自家曲教授没有锁车,然而事与愿违,她不甘心地扒着半落的车窗悻悻向里看去。

    没有遗忘的钥匙,也没落下的手机,曲教授的生活习惯和教学、创作一样严谨,从不丢三落四!任爽最后看了一眼车内的七彩光水晶旋转相册摆件,展开的侧页上都是曲教授和他的儿子,从初为人父的高大青涩到被儿子超过时的沉稳内敛,那份慈爱的笑容从俯视到仰望从不曾改变,父子之爱,溢于言表。

    任爽羡慕地从车窗边走开,她和爸爸没有一张合照,小时候是穷,大了是想不起,等想起时,已经来不及。想到去世的爸爸,她突然就不那么害怕了,放眼四周,也许爸爸就在哪个她不知道的地方看着她吧,就像曲教授对他儿子那样。

    “加油!”任爽给自己鼓了鼓劲,大步穿行在地下车库里,一间房子一间房找过去。在她身后,车窗缓缓升起,将一个正歪头盯着曲教授父子合照的女人挡在了暗影里,她面庞惨白,没有五官,呆呆地坐在车中,静得好像根本不存在。

    任爽气喘吁吁地跑着,通道最顶头,一左一右两扇门后都有声音,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有人声的那间。她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侦察兵,她就是个普通人,凭着本能来找事、找出路,哪里热闹哪里凑,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你说你错了嘛,”女人轻巧柔腻的笑声响起,“你说你错了我就要,你说啊……”

    “我哪里错了?”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带着些宠溺,“我没错你让我说什么,乖……”

    紧接着是一系列不可言说的怪声,把任爽臊得连恐惧都羞了回去,已经按上门板的手瞬间迟疑了。敲,还是不敲,这是一个问题!

    “谁是白月光,谁是朱砂痣?”女人喘息了片刻,仍撒着娇不依不饶,“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整理一下措辞,想好了再说哦!”

    “哈哈,你们现在的年轻女孩子都流行这么问问题的吗?”男人失笑,“只有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成年人照单全收!”

    “哈,你也很懂嘛!”女人吃吃笑着,“我再问你一个最经典的,我和她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

    “那当然是——”男人故意顿了顿,卖起关子吊人胃口。

    “谁?”女人的声音一尖,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当然是你啊,我的小曲奇,你是我最完美的杰作,不救你救谁?”男人逗了个趣,哈哈大笑起来。

    任爽在心里哕了一下,鄙夷地想:“骗人!舒老师会游泳,曾经一次性救过5个误入水库深处的小学生,当然不用你救!但是,舒老师……我为什么会想到舒老师?”她完全不能容忍自己学生时代最崇拜的气质女神出现在这种离谱的白日梦里,就算其中有个知性男神也不行!

    “哎,你坏死了!”热恋中女人的甜言蜜语是需要反着听的,对面的男人显然深谙此道,再然后,任爽实在听不下去了,主要是她在某些方面没什么变态的嗜好。

    任爽触电般闪离那间少儿不宜的房间,转向对面另一扇暗红色铁门。门背后“咣咣”的撬凿声十分刺耳,虽然好像距离门口有段距离,却很清晰。她搞不懂那两位怎么像完全听不到的样子,还是说,充耳不闻?

    任爽深呼吸,一手扶门,一手紧紧握着冰凉刺骨的门把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怕,一切都是幻觉,都是白日梦,冲破梦幻的方法就只有正视自我,勇敢面对!不怕不怕,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自己吓自己才最可怕,只要我不怕,这些幻象就伤不到我,保持清醒才能回到真正的现实中!

    撬凿已经变成沉闷顿挫的击打,那声音仿佛在慢慢移动,离门口越来越近,任爽汗湿的手一旋,“喀嚓”一声,门开了。

    门后没有灯光,只有熟悉的彩屏在黑暗中闪烁,一个纤弱却笔直的黑影正在砸跑步机、正在砸画架、石膏像,正高高举着生锈的大斧砸这间屋子里一切可以砸的东西!阴惨惨的角落里有一副巨型油画,画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凶残地吞噬着一个纤弱的人,一片香云纱挂在尖锐的獠牙间……

    门开的刹那,像是打开了牢笼,怪兽停止吞噬,满是阴霾的眼珠带着极度危险扫向任爽。卡在它獠牙间的人趁机一点点倒退着爬了出来,她从怪兽牙缝中抢出自己已经溃烂变形的头颅摸索着安回天鹅颈样修长的脖子上,和提着大血斧的女人同时回头。

    她们的脸,苍白、孱弱,没有五官。无论是安静祥和的,还是扭曲变形的,都没有五官。

    “不要——”任爽吓得怔了一怔,在血淋淋的斧头举起前转身就跑,猛拍对面的门,“漂亮!曲教授!救命!”

    门后少儿不宜的声音戛然而止,衣物摩擦声和桌椅碰撞声响起,张漂亮吓得花容失色:“有人叫门,声音好熟……”

    “是任爽!”曲教授衣冠整齐,镇定自若地开了门。

    “救命!老师救命,有、有……没有脸,救命!”任爽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用手比划向对面,完全无心门里的超级八卦。

    “怎么了?别慌,慢慢说。”张漂亮发现任爽不像来捉那个什么的,脸色顿时自然了许多,悄悄从曲教授身后钻了出来,开始好奇她这是遇到了什么事,竟然大白天吓成这样。

    “对啊,别慌。”曲教授警惕地看了看任爽身后,“你怎么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张漂亮和曲教授好像突然又能看到、听到任爽了,一点都不惊讶,反而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像看一个失心疯。任爽被他们看得心更慌了,不确定自己是否敲错了门,但起码目前看起来他俩挺正常的,不由指着身后急急说:“那边,有个人没脸的女人在砸东西,还举着斧头要砍我!”她太害怕了,只是背身用手指着,不敢回头。

    “没脸的女人?”曲教授眼底闪过一丝阴云,见张漂亮疑惑地看向自己,马上温和地笑笑,“别怕,有我在,咱们过去看看。”

    任爽随着两人小心翼翼地回头,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对面的门关得好好的,门后也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这,刚才不是这样!”她好像记得她直接冲出来,门没有关。

    “我们小区平时治安还是很好的……”安全起见,曲教授还是取出钥匙打开了门。

    任爽和张漂亮一同望了进去,门后是一间宽敞整洁的画室,或者说画具储藏室更准确些。

    画架上有新成的画作,白搭着条纯色真丝丝巾,露出的部分里一个女人正从凶残的怪兽口中往外挣扎,外面的世界血腥且阴暗,反而怪兽的獠牙间鲜花盛开,阳光明媚。抽象的画风,扭曲的线条,鲜艳和晦暗大胆而夸张的碰撞,不知道它想要表达什么,只觉得视觉冲击格外强烈,呼之欲出的扭曲灵魂仿佛就要挣扎着从画布中破空而出,吞噬一切。

    任爽打个哆嗦,紧抓着张漂亮的手臂暗暗往后退,张漂亮诧异地回看了她一眼,拍拍她冰冷的手背,说:“别怕,有曲教授在。”

    诡谲的画架旁立着一具洁白无瑕的石膏像,是断臂维纳斯,爱与美,安详宁静充满诗意。截然相反的两种状态并列在他们眼前,这种静与动的感官对比和撕裂让人癫狂而暴躁,心绪难宁,太震撼了!任爽几乎承受不住,捂着脸退了出来,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大口大口喘气。

    除了嗡嗡的噪音,一切都秩序井然。

    冷风低啸着穿过,没有跑步机。

    墙角高几上水晶魔方照片的摆件,有矜持的夫妇合影,也有和睦的全家福。

    “怎么会这样?”任爽再次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头痛欲裂,当场失去知觉摔倒在地。

    风停了,嗡嗡声远离了。

    屋顶的阳光很灿烂,穿戴整齐、包裹严实的张漂亮扶着摇摇欲坠的任爽,对曲教授扬起一个美丽的笑容,好心解释着让他放宽心:“她最近失业了,心情不好,身体也不好,之前还休克昏倒送120抢救……”

    “那赶紧送医院吧,”曲教授帮张漂亮扶住任爽往楼下走,“小区附近有,开车去很快的!”

    “哦,不用不用,大夫说她没什么事的,就是累的。”张漂亮自然不可能把任爽一上跑步机就出事故的怪事告诉自家男神,“我们打车回去就行了,大夫说她这情况要安静、多休息,吃点好的注意补充营养就行,就不麻烦你了。”

    “我……我可能是贫血了,没事的……”任爽睁开眼缓了缓劲儿,按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抓着张漂亮的手臂虚弱地抬头,“您就送到这儿吧,我们可以的。”屋顶的跑步机一定有问题,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她踏上来时,眼前这两人看起来挺正经的,完全不像刚才在地下车库那么暧昧。

    任爽打定主意待会儿好好问问张漂亮,现在只想尽快离开。

    “那你们小心,回去后给我来个电话报平安。唉,这个任爽啊,你也太不注意身体了,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就养成这种省吃俭用的习惯,这是营养不良导致贫血了吧?以后千万要注意饮食,别在吃上看太紧,钱么,花了还能挣,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定要保养好,不然干什么到了最后都是空谈!”曲教授客气了一下就不再强求,毕竟他现在身份特殊,要是大白天送两个女孩子被狗仔拍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尤其其中一个还处于半昏迷状态,不知道会被八卦成什么样儿。

    “是的,谢谢……”任爽唯唯诺诺头一低,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对着曾经的老师习惯性敬畏。

    “曲男……”张漂亮在出门前回头一笑,期待地问,“曲教授,你看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下次什么时间来?还是,直接去画廊?”

    “嗯?”曲教授正要关门,闻言又停住了脚,眼中放光,“你很不错,我要找的就是你这种发自内心的偶然美,明天仍然是这个时间来。你将有机会和我共同完成一幅画,每当人们看到这幅画,就会想起它背后的故事,想起你,你和我一起赋予这幅画灵魂,我们将以另一种方式永生!回去好好休息,加油!”

    曲教授一说起专业就特别精神,有种滔滔不绝的架势,任爽脸色惨白,小声咳嗽了一声,无力地挂在张漂亮身上,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脱力掉下来。

    “好好好,”张漂亮连说了三个好,激动到无以复加,要不是被任爽坠着,恨不得当场蹦起来跳支舞庆祝欢呼,“我回去一定好好准备,认真总结今天的经验,谢谢曲教授你能把这么宝贵的机会给我,我特别特别感动,但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怎么表达,我、我总之我会一直一直支持你!”

    目送张漂亮含泪远去的背影,曲教授回身关了别墅的大门,嘴角浮起鄙夷,深藏在眼底的不耐烦终于溢了出来。他步伐轻松地重新上到屋顶花园,蹲在被任爽撞倒的跑步机前检查一番,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又走向另一台。照样摆弄了一回,然而这台跑步机怎么也不动,他满意地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准备站起来,眼前突然一黑。

    一条笔直纤弱的暗影悄然出现。

    “原来是你弄坏这台跑步机的?”暗影问。

    “对,你才发现吗?”曲中缓缓站了起来,他不喜欢被人居高临下地质问,他更爱在上位掌握主动。

    “为什么?”暗影的声音比跑步机上的风还冷。

    “为什么?”曲教授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么危险的东西随便放在家里,也只有你这种冷血无情的人才做得出来,我不弄坏它,难道等着它把我儿子也带进白日梦的深渊吗?可笑!”

    “你——”暗影沉默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曲教授对暗影得意地一笑,终于夺回了主动权。

    “我不能回来吗?”暗影嫌恶地与眼前人保持着距离。

    “你别破坏我的艺术创作就行!”曲教授好整以暇地肃了脸。

    “玩弄别人感情的创作吗?”暗影不屑地冷笑,“你的艺术真变态,为什么要让它一次次发生在我眼前?”

    “因为你也是我伟大创作的一部分,”屋顶上有风刮过,曲教授的笑容被吹得扭曲迷离,“你最好保持沉默,冲动和呐喊对你、对我、对君君,对所有人的未来都没有好处!”

    “要不是为了君君,你以为我会忍受你这个疯子吗?”暗影在阳光的对比下更深更暗了,像晦涩的怨念,风吹不散,只能在年年月月中自我腐败。

    一道嘹亮的汽车喇叭声陡然划破曲教授和暗影之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曲教授耳朵一动,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发自内心的笑容霎时涌上他的脸:“嘘,我们的小天使来了。从现在开始,关掉跑步机,请保持安静。”

    “无耻!”暗影愤怒地骂了一句,但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放低了声音。

    而另一边,张漂亮也很愤怒。

    上车时任爽还像虚弱到要马上停止呼吸似的闭着眼倒在她肩膀上,结果刚下车这姐们儿就脸一吊,甩开胳膊跟钢镚儿样蹬蹬蹬跑了,差点把她撂倒。

    “你怎么了?”张漂亮不确定自己好友怎么突然抽风,本能地紧追上去。

    任爽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闯过人行道的刹那,指示灯已然变红。张漂亮干着急,不得已停下来等了30秒,眼看一点绿光开闪,撒开腿飞一般冲了过去。吓得排在她身后等着过马路的老人拄着拐直闭眼:“这些年轻人啊,性子真急,看车!看车!”

    “喂,你怎么回事?”直到下到地铁站,张漂亮才追上任爽。

    “你老实告诉我,”任爽严肃地盯着张漂亮的眼睛,“现在到底是在跑步机上,还是在现实中?”

    “哦,”张漂亮捋了捋零乱的波浪卷儿,自豪地一笑,“你还挺机灵,这么快就猜到了!没错,现在是在我的跑步机上。”

    “还真是?”任爽惊呆了,但马上质疑,“我不之前是在曲教授家吗?”

    “对啊,”张漂亮耸了耸肩,她也很无语,“本来是这样的……”

    任爽经过张漂亮的解说才知道,之前张漂亮和曲教授画完画后到处找她,最后发现她昏倒在跑步机旁边的绿植里。张漂亮当时也顾不上研究曲教授家那两台和她们一模一样的跑步机,只担心她们的秘密被发现,丢掉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也许说接近男神的机会更贴切),就糊弄说任爽身体不好,昏倒很正常,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而当时,任爽并没有醒,她俩是被曲教授的助手小杨开车送走的。

    别看今早张漂亮怼任爽怼得气贯长虹,其实结合自己在跑步机上发生的事,她也是有思考、有想法的。她没有再打120,而是凭着自认为天命女主无往不利的自信踏上自家跑步机,借她俩在白日梦的世界里可以互通这个特性来找到任爽。

    “你不要以为只有你在想办法解谜,我也有哦!”张漂亮得意洋洋地分享着自己的探索成果,“我百分之百确定,曲教授、你、我,咱们三个人的跑步机世界是可以互通的,或者说拥有这种神奇跑步机的人的世界可以串连。根据这段时间在白日梦里的观察,我总结了一下,你的通关密语是‘我错了吗’?我的是‘我错了’!而曲教授的是‘我没错’!不过,知道也没用,单方面进闯入对方的地盘时,非跑步机所有者本人亲口说出则无法通关。而在叠加的世界里,咱们可以同时出现、同时说话,报通关语自然也可以独自离开!”

    “这么说来,曲教授家的跑步机是真有问题?那么,白日梦可以多层次叠加的话……”任爽目光一凛,难以置信地失声道,“你和曲教授在里面那么熟稔,你们……肯定不是第一次约会吧?”

    “这个么……”张漂亮羞涩地低头笑了笑,“你别管,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

    “你怎么能这样?”任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终憋出来这么一句。

    “什么?”张漂亮心里咯噔一颤,一缕若有若无的羞红浮上她的脸颊。

    任爽声量突然放高,目光尖锐,质问张漂亮:“你知不知道,曲教授人家是有家庭、有儿子的,你这是小三行为?”想到在无脸女画室中看到的水晶球摆件上的全家福,任爽恼怒地瞪起了眼。

    张漂亮脸一黑,往四周瞄了瞄,地铁站里人少得可怜,足够大家互相保持距离。她烦乱地一甩头发,色厉内荏地低声吼了起来:“这是梦,你知道吧?”她若真不在意,就不会去看周围那些由她的记忆投射出来的路人了。

    任爽冷笑了一声,逼视着自己的好友:“梦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更何况,我们现实里已经和曲教授认识了,还有合作,你和他已经不单纯是粉丝和明星的关系,你觉得再做这种梦合适吗?”想到孤单单坐在秋千上拉小提琴的背影,任爽好后悔当时自己那么胆小,她应该下去看看的,如果跑步机的世界可以互通,那么那个人有没有可能不是曲教授记忆的投射,而是真实闯入的,通过屋顶花园上的另一台跑步机闯入?

    “我是他的粉丝,这是我的权利,你去网上看看,比我疯狂的人多得是,你这么有正义感爆棚,你怎么不去揪着她们挨个儿教育?”张漂亮的眼里快速掠过一丝诡异的亮光,恶狠狠地挤兑任爽,“我看你就是嫉妒,你曾经的老师选中了我当画模你羡慕我!你以前也喜欢画画,肯定也喜欢过曲教授!可惜啊,你就只会躲在阴影后的角落里做白日梦,还嫉妒我敢走出来!”之前张漂亮没说的是,发现任爽倒在跑步机旁边时,她最怕的不是曲教授发现她们的秘密,而是曲教授知道任爽也能进入跑步机的世界,自己在他眼中失去唯一性。

    “你胡说什么?”任爽又急又怒,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冤屈和侮辱,“喜欢画,不等于喜欢画画的人!曲教授和他爱人舒老师都是我小时候很尊敬的人,他们才是天生一对!抱走你的纸片人哥哥独美去吧,我跟你不一样,你简直不可理喻!”

    空气降冰点再冰点,两人谁也不肯退让,最终不欢而散。

    因为张漂亮已经说了通关密语,在出地铁的那刻,她们前脚踏上的,是自家出租屋门前的踩脚垫。

    暮色渐深,星空蓝小夜灯幽幽照亮狭小却温馨的卧室。

    回到家,任爽怎么想怎么不对,她在水晶球摆件上看到的全家福里有舒老师,不是年轻时的舒老师,而是眼角染了风霜,她在湿地公园见过的人到中年的舒老师!她到底出来工作这么多年,早被各种刁钻客户磨练得能屈能伸,思量再三,还是暂时放下矛盾,上楼敲响了张漂亮的门:“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吧?”

    “随便。”张漂亮气呼呼把门一开,面无表情地摔手进了卧室。

    “漂亮,”任爽心平气和地找了个地方自行坐下,“之前是我话说重了,毕竟咱们遇到的事太奇怪了,我很怕发生别的什么波折,希望你能理解。”

    “有话直说,我又不是悟空,谁爱听你叨叨?”张漂亮听到好友主动示好的话心里才舒坦了些,但还是鼓着一肚子气。

    “好,那我就直说了。”任爽从善如流,“我想问问,带我回来后你是怎么想到从你的跑步机世界进入,然后找到我的?还有那些通关密语,你又是怎么总结出来的,可以告诉我你的思路吗?我想参考一下。”

    张漂亮小声哼了哼,看好友一副受气包的乖顺样心情马上好了一大截儿,得意地说:“你以为本小姐那些烂剧都是白刷的吗?这点推理简直毛毛雨、小意思,随便翻本快穿或者系统文都能总结出来,根本不用像你一样瞎琢磨。”

    “那你说说看,可以详细点吗?”任爽秉持着学习的态度坐得规规矩矩,面向张漂亮洗耳恭听。

    张漂亮满足地给了任爽一个蔑视地小眼神儿,慢条斯理地解说了开:“快穿小说你看过吗?”

    “没有。”任爽老实回答。

    “穿越、重生剧你总看过几部吧?”张漂亮抛出一副你跟不上时代步伐实在无可救药的模样,鄙视了任爽一眼

    “这个不是说禁了吗?”任爽近年虽然不太看剧、看网文,但各种新闻还是天天刷的。

    “以前总该看过吧?”张漂亮嫌弃地挑挑下巴。

    “小时候看过一部。”任爽回忆了一下,已经有点想不起主角们的脸和剧情了,但确实是看过,当年还挺火的,校园的大喇叭天天循环播放主题曲,那个旋律至今难忘。

    “这不就对了!”张漂亮鼻孔朝天,傲慢地眨了眨眼,“过马路被车撞、喝水被水噎、执行任务被情人出卖这都是最老的梗了,最老的梗里还有什么?不就是像咱们一样天上掉馅饼,得到个能产生种种奇遇的媒介,穿梭在过去和未来的时光里,这可是主角才有的待遇,我都是主角了我要什么没有?”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任爽有点蒙。

    “首先,我已经拥有了主角媒介。”张漂亮张开白皙的手指理了理一头大波浪,既性感,又自信,“那么再来看,最早都是单人穿,后来还流行过一种多人穿的桥段,我们就属于这种情况。先各自得到一个穿梭时光的跑步机,然后触发了某个神奇媒介,凡是拥它的人,都可以互相穿越在对方的世界里。”

    “是这样吗?可咱们上了跑步机后,也遇到很多路人,难道这些人也都是神奇媒介的拥有者?那我们为什么只能进入有限的几个人的白日梦中沟通?”任爽心里已经有想法,不过还想听听张漂亮的,做一个参考比对。

    “这还不简单,一般的小说和剧里,那种当背景墙的路人多半都是主角幻想出来的,也就是我们记忆中本来就有的。至于谁拥有跑步机,谁能沟通互联,哈,你是不说‘鬼小姐球球的店’只卖出去6台吗?”张漂亮一扫先前被骂的郁闷,老神在在地说着。

    “所以,你没有实地考察,也没有推理,就是全凭小说和影视剧撑下来的?”任爽想,自己浪费这大半天,是听一个深度中二病患者说了个寂寞吗?

    “嗯,”张漂亮拆开一包薯片想了想,诚恳地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吧!”

    任爽不想再在这个沟通不了的问题上纠结,又问:“那请问,你是怎么在梦里碰到曲教授的?”

    “咳咳,”张漂亮一下子激动了,有种被记者采访的感觉,清了清嗓子说,“有缘千里来相聚!我在搜集我男神的资料做剪辑时,发现他家也有两台跑步机,不过那张照片光线挺暗的,我看不出来是不是跟咱们的一样,就觉得挺有缘分的。之前我的记忆里虽然有我男神,可他就只是个刻板的虚像,没有主观能动性,自从那儿以后就不同了!我再上我自己的跑步机,啊哈,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踏上去就跑啊跑,跑到很多只在我男神路透图里见过的地方,而他好像有了生命,不再是我想他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我男神他在白日梦里有了自己的思想,开始主动和我沟通、互动,然后我们就慢慢成为了朋友、知己……再然后,我也没想到可以发展到那一步……”

    任爽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呆呆地问:“哪一步?”

    “就是你看到的那一步呗,”张漂亮有些急眼,羞也顾不得了,生怕任爽不信,“地下车库的画室啊,你好讨厌!”得到男神回应的虚荣感,令她可以抛弃一切羞耻。

    “呃,对不起。”任爽后知后觉地红了脸,“我不是故意要偷窥你们,当时上了跑步机,我不知道要去哪里,那栋别墅很空很怪很可怕,我只是想找个有人声的地方……”她其实有些羡慕张漂亮,在梦里自由自在,尽情挥洒青春的梦想,当然,这也并不妨碍她认为好友的目标和方向选择错误,需要刷新重置。

    张漂亮不知道好友想什么,一片一片陶醉地吃着薯片,好像那就是让她魂牵梦萦的男神,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你知道我曾经有多少个男神,多少个墙头吗?这是我第一次追星追到现实中,追得这么真实,还成功了!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第一次和男神约会我特别激动,我想告诉全世界,回来后每天浮想联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都高兴傻了,我没想到我竟然可以像小说里那样发展出超越粉丝和哥哥的情感……”

    任爽嘴角一抽,想起她有天上来嘲笑过张漂亮像民国烟民,突然就有点不忍心打破好友的美梦,但还是不得不说:“可是,这都是假的,梦总要醒的,醒了岂不是更难受?”

    “你不懂!”张漂亮用力咽下嘴里的薯片,太干了,噎得她眼泪都出来了,“这叫痛并快乐着。我白天工作,晚上就靠刷手机,在网上看我男神各种各样的剪辑续命,我出门看谁都没劲,个个都像纸片人,用我男神的话说,是灵魂的召唤,我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的灵魂,无法产生共鸣。”

    “什么灵魂共鸣?”任爽像看一个崇拜奥特曼的幼儿园小朋友样看着张漂亮,“设计好的,专门用来让你迷恋的工业灵魂吗?”

    “唔!”张漂亮一口薯片进到嘴里,差点被气噎住,拼命摇头,振振有词,“我男神的一举一动都是自然流露,我看得到他孤独的灵魂,听得到他寂寞的内心,我要用爱来呵护他,你不粉他你不明白!而且,你知道吗?网上有人总结,明星和粉丝最终步入婚姻殿堂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还有和经纪人啊什么的,很多的!”

    任爽还真刷到过类似娱乐新闻,就说:“对,是有。可那些粉丝不是巨富,就是权贵,即便是个经纪人在那个圏子里也肯定人脉非常广,工作上有多年的帮助和陪伴。你呢?你哪样也不占,就占一台古里古怪的跑步机!说实话,我真希望你们见光死,免得混淆现实和白日梦。”

    “你咒我!”张漂亮当然不接受,咔咔揉碎了手中的薯片泄愤,“梦和现实怎么能一样?现实做不到的事,在梦中幻想一下怎么了?你敢说你从没做过白日梦吗?”

    任爽想起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的舒老师的影子,硬着心肠继续指责张漂亮:“我没说不能做梦,但是,梦和现实现在已经对接了,那它就不再仅仅是个梦,我们就得回到现实的游戏规则中重新审视这件事。”她猜想,那个在曲教授和张漂亮约会时恨到提着斧头想要摧毁一切的无脸女人,很可能就是舒老师——她出现在全家福里,他们复婚了!

    “你嫉妒!”张漂亮不听,一根筋死拧着。

    任爽无法,最后只得以恳求的语气说:“曲教授的妻子很可能是我曾经的历史老师,我不能眼看着她的家庭有潜在危机而无动于衷,要么你辞掉画模的工作,现实中不再见曲教授,粉丝追星,你怎么做白日梦我都支持你!”

    “你老师管天管地,还管我个已经毕业工作的人追星吗?不行。”张漂亮好不容易有了在现实中接近她梦中男神的机会,绝不愿意就此放手。

    任爽目光晦暗,定定直视张漂亮,一字一字说:“其实你把一切都推给梦,私心里呢,是希望白日梦真的可以走到现实中的,对吧?”

    张漂亮好像被踩痛尾巴的猫,猛得站起来,金黄的薯片碎屑洒了一地:“我就是这么想了,你想怎么?骂我是小三?我只是爱他,我只是爱他也不可以吗?爱一个人有错吗?我又没有登堂入室,我做个白日梦妨碍到你和你老师了吗?”

    “是因为我老师我才说你的吗?我老师和曲教授是夫妻,他们有孩子,有家庭,你明不明白?”任爽据理力争,“你要爱一个人当然没有错,可你爱的是个有妇之夫,你不觉得这种情况下的白日梦就像精神鸦片吗?真的,不做画模,你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拿着你的手机,每天刷着你的爱豆,各种墙头爬得不亦乐乎不好吗?为什么要把虚妄的名流人设落实到一个真实的社会人身上?重点:他已婚、已育!”

    “哼,你三观这么正,你怎么不去当政治老师?”张漂亮低头踢着地上的碎屑,底气渐渐不足。

    说到手机,任爽忽然想起:“我的手机呢?糟糕,还在曲教授家!”

    张漂亮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说:“手机掉水里送去维修了,要过两天才能取。”

    任爽奇怪地问:“怎么回事?”

    张漂亮用力踩了踩脚下的薯片屑,说:“还不是都怪你!你昏倒了,我扶着你,曲教授的儿子碰巧回家取论文资料也来帮忙,三个人扶你愣是没扶住,一个倒手没接稳你就把盒子撞到水池里去了。咱们还好,反正一个失业,一个休假,我男神可倒霉了,他每天有多少工作你知道吗?”

    张漂亮懒得再解释,其实也是心虚怕任爽再提什么她男神已婚、已育的事,她炫耀般从自己包包里取出一个宝石蓝色的礼盒,小心翼翼把里边的东西取了出来。她到底没好意思说这是她男神曲教授送给她的,一个心形水晶摆件,打开时,底座有蓝紫色的幽魅冷光发出,映得其中的3d玫瑰花枝内雕如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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