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今夜跑到百的我
因为前一夜的试验太过诡异，任爽吓得睡不着，张漂亮则兴奋得睡不着，反正已然如此，两人干脆破罐破摔，换着花样又多上跑步机试了几次。
比如一个人上跑步机，另一个人在旁边看守，或者一个人同时开两台跑步机，再或者两个人上一台跑步机，最后还试了两个人都不上，只把跑步机同时打开，结果一无所获。
守着当观众的人只会突然犯困昏睡，监控里灰色的雪花依旧，两人实在累到不行，后半夜才休息下。
等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任爽都不想照镜子了，八十的自己脸上横七竖八交错着岁月无情的刻画，她连牙刷都不敢用，生怕一个不小心把硕果仅存的那颗老黄牙碰掉了，真正变成没牙的老太太。
因为起得晚，等洗完吃完已经8点快半，任爽突然收到了一封邮件，是她先前发的求职信息有了回复。她找的是与原公司业务相近的另一家，想着自己在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经验比较足，去了优势明显，将来工作上手也快。
那边约任爽明天上午9点面试，张漂亮也凑了过来，发现是这么回事，不禁小心地跟她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她现在成了这副怪样子，怎么能去应聘？
张漂亮眼里的任爽毕竟不像跑步机上那么衰败枯槁，就劝她:“要不你去试试，万一那些人也和我一样看不到你年老的样子呢？”
任爽有瞬间的意动，但很快泄气地说:“不止外表，我的感官和身体机能也像真的老了一样，哪儿哪儿都使不上劲，就算应聘了，恐怕暂时也没办法像正常年轻人那样全力以赴投入新工作。”
“这样啊，不行就不行吧，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看任爽那副倒霉样儿，张漂亮都替她愁得慌，一样是人间有奇迹，你说你怎么能直接把自己送得差一步就要走到人生尽头呢！
“可我这样下去也不行啊，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再久点我就得喝西北风了！”任爽苦笑着摸摸自己皮包骨的下巴颏，“还真别说哎，我现在这牙口，也就西北风喝起来比较顺溜、好消化……”
“你呀你，”张漂亮又怄又笑，“真气人，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漂亮，我想拜托你件事。”任爽突然不笑了，郑重其事起来。
“你说！”张漂亮被好友突然凝重的表情搞得也紧张了，皱着脸小心翼翼地问，“你别太想不开啊，人不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世人的眼里你是年轻的，那你就是美女，别老照镜子就好了！”
“说得对，我才不要因为畏惧别的目光就天天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越觉得自己又老又丑就真的会从里到外又老又丑。”任爽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坐得笔直，好像考场上踌躇满志等待自我宣判的学生，“但是不照镜子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
“那你想怎样？”张漂亮嘴角一抽，有种不好的预感。
“物极必反，我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任爽真正做决定的时候废话极少，她是思想上的淑女，行动上的莽夫，“再上一次跑步机，我倒要看看，它下一站能不能把我送进骨灰盒！”
“别冲动，神迹不是这么玩儿的！”张漂亮吓得脸一白，她可不想从跑步机上醒来，变成一堆灰，“按这个鬼东西的尿性，下次我们可能真的就要跑到寿终正寝那一天了，你就算不担心跑步机上的事，你也想想下来后啊，那还有你吗？”
“我也想知道！”任爽笑了笑，然后着重语气说明，“是‘我’，不是‘我们’。这次我自己一个人上跑步机，你别怕，咱俩无冤无仇，我哪能拉你垫背！”
“啊？呵呵呵……”张漂亮心里一宽，神情立即放松了不少，但又怕好友觉得自己没义气，尴尬地说，“哪能呢，太危险了，还是别去了吧，咱俩都别去！我跟你讲，凭我读了无数奇葩网文，刷了无数烂剧的经验来看，你这种情况真是非典型性的，看着不太像有主角的命，还是不要随便作的好，配角和炮灰一般都是求稳为主，等机会到了再绝地反杀。”
“好像很有道理，但是，时间不等人。我都已经这样了，再糟糕能糟糕到什么地步？我平常谈客户，最讨厌的就是等，原地不动无谓的等。我喜欢动起来，不管有用没用，总要尝试一下，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任爽摸着自己手机壳一角的金属环扣，金红的底色浮着奢华热闹的富贵花，腕带上“忙着赚钱”四个字最醒目，紧挨着是后置指纹孔下几笔简化台阶，每阶都有振奋的激励词跳出来——勤奋！努力！加油！她在职场上盯牢了猎物准备出击前，就会下意思识地把弄手机，借以缓解自己心底的紧张和压力。
“那要不，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在旁边帮你招呼着点吧……”张漂亮见说不动任爽，只好口头上发扬一下奉献精神，心底里却很希望她千万别当真，最好赶紧拒绝。当然，如果任爽能不去，那是最好，她是真心不希望她冒险的。
“不用。”任爽虽然心里没底，但她也没那么自私，即使看得出好友客套，也毫不介意地笑着给她找了个台阶下，“你就在你房间里好好待着，我还有件特别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呢！”她的计划里是真有一部分需要张漂亮来协助，谁也不欠谁，她就算找人帮忙也尽量是对方能做的，不会明知为难还提出来。
“你说，”张漂亮为了找补一下自己刚才的虚话，立即热情地拉住任爽满口答应，“有事找姐，保证靠谱！”
“好，”任爽这回是真不废话，“我这身体使不上力，你先帮我把跑步机抬下去，然后我把我的给你。”
“手机给我？”张漂亮奇怪了。
“嗯，”任爽耐心地解释，“我这几次上了跑步机年龄都是坐着直升机上升，出来后也无法恢复自我感觉，现在是八十岁，万一下次冲到一百多，直接生活不能自理不就困住了？手机你拿着，随时看我的监控……”
“那如果都是雪花……”张漂亮插了一句，提出自己的担忧。
“有可能，”任爽已经考虑到了，“你不用一直盯着，只要我上、下跑步机的时候注意及时查看我的状况就可以。我有只电话手表，到时候也会戴在手上，咱们随时保持联络，如果真的有事，你就报警吧，把那台跑步机交出去。”她说话的样子像在交待遗言。
“可是，那……”张漂亮对报警交出跑步机有点不太愿意，她现在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被奇迹宠爱的幸运女主了，她不想失去这份得天独厚，“我觉得我这台没什么大问题，而且，这么离奇的遭遇，让别人知道了，把咱们当怪物抓起来解剖了研究怎么办？说到底，咱们得到的这个东西它除了能让人做做白日梦也没什么其它功能，咱们一点也不强大，出了危险根本没有自保能力！总之，人怀璧其罪，我反对曝光。”她的梦才开始，她舍不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肉已入口，焉能轻易吐之？
“我知道。”任爽理解地点了点头，“所以，你的跑步机和你的事要不要报警由你本人来决定。真到了那天，就证明跑步机是有弊端，可以要人命的。你帮我报警，然后就说几天没见我出门觉得奇怪，至于后面的事，交给警察就好了。我会在摄像头底下和你友好分手，这样事后你也不会被怀疑，而且，一旦警方查明了我和跑步机的真相，你也可以悄悄作为参考，保证自己后续的使用安全，两全其美。”为了避免张漂亮再否决，她把不报警的弊端和报警的好处都讲给她听。
“这样，那……那好吧。”张漂亮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不吃亏，也没风险，但听到警察总还是莫名敬畏，甚至害怕。
“我刚刚说的只是最糟糕、最糟糕的情况，说不定今晚之后事情反而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呢？”任爽为了让张漂亮按计划走，又笑着安抚说，“说不定我是正常醒来，顶多更老，老成个老妖精，根本不用麻烦警察，到时候只请你帮忙搀扶一把，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如果真这样，任爽想她无论如何也得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为了避免给好友太大的心理负担，她没再多说。
“行，这没问题。”张漂亮这回答应答应的很爽快，只要不涉及自己切身利益，她都很好说话，也很乐意帮忙。
两人敲定了具体计划步骤和各人负责的范围，行动起来就轻松得多了，很快搞定一切。
张漂亮告别任爽，带着对方的手机回到了自己房间，她转到监控画面，看到好友明明是年轻的模样，却像个垂暮的老人样佝偻着背，一步一喘，颤颤巍巍上了跑步机，忽然心点心酸，也许人都有老的这一天吧！现在只是假换，她们还有机会挣扎，有机会想尽办法努力去寻找青春，寻找失去的岁月，如果有一天生命真的到了尾声，那又将怎样，还能到哪里去找呢？
死亡的恐惧感瞬间将张漂亮淹没，她像丢烫手山芋般抛开好友的手机，抱着头绝望地嚎哭了起来:“我不想死，我不想变老，我不想，呜呜我不想，我好怕……”她哭的累极了，眼泪汪汪地四下寻找，猛跳下地跑到跑步机跟前一把搂上去，“你是我的奇迹，你是我唯一的机会，不能交出去，绝对不能……”她脑子闪过一个又一个得到奇迹的女主角，她们都活得那么好，那么轰轰烈烈，那么光鲜亮丽万人倾倒，那么无往不利美梦成真，没道理到了自己这里就不行！既然奇迹已经降临，往事可以重来，她就一定要好好把握，好好把握那些她曾经无缘得到的人和事！
任爽不知道她的好友正沉浸在纸片人的世界里不可自拔，她缓缓闭上眼，侧耳倾听风的呼啸，像她小时候在红色电影里听过的战歌，斗志昂扬……
任爽眼里的世界居然是扭曲、颠倒的，她努力睁了睁眼才发现，真正扭曲颠倒的，竟是自己。
墙上悬挂的水滴状电子钟又往前走了一秒，任爽在心中默默计算，这一回——她整整一百岁。
任爽看到百岁的自己弥留之际，灵魂出窍，化为一抹淡薄虚白的影子，飘飘悠悠往墙上的电子钟里钻去。
任爽看到孤零零躺在不知名的房子里的自己正在一点点失去生命迹象，糟糕，看情况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她顿时急了起来，千算万算，她连自己过来看到的可能是自己的尸体甚至墓碑的事都想过了，就是没有考虑到，死人怎么说话？不能开口说话的她，怎么喊出通关密语，返回现实？
任爽急得满头大汗（如果意识形态有汗腺的话），她看向正在钻钟表的灵魂虚影，只剩下最后点白，怕是很难抓到。她又看看已经了无生气的身体，没办法了，只能硬生生扭着在失重的状态下拼命往上撞。她记得自己撞上去后是可以有自我意识和一定的控制权的，只是那时灵魂还在，身体也不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
就在任爽努力对抗失重状态，寻找重心时，墙上的水滴状电子钟忽然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像水光活了过来缓缓流淌。指针倒退，时间在变，一天、两天、三天……
任爽猛地跌了下去，她最后在想:“完了！完了！我这一百岁的身子骨儿……”
流光飞舞，风景如画。
那年夏天校园里的紫薇花开得正盛，任爽在树下醒来，捡起一簇淡紫色的花，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
那年，任爽十五岁，会写诗，爱做梦，很天真。
写一首明知永远不会发表的诗，做一场明知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
诗里有个纸片人，梦里有双含笑的眼……
任爽一回头，居然看到了曲教授的脸，他梳着大背头西装革履，笑眯眯地隔着椅背欠了欠身，伸出手说:“在画什么？我看看你的笔力……”
恍惚间，幸福的花儿开满了天真爽的胸腔，她感动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终于有人略过她窘迫的境况，看到了她的努力，看到了她的诗、她的梦想，她忽然就流了泪，觉得自己也是存的，可以被人看见的。
“曲老师，真是个好人啊……”天真爽傻傻地坐在紫薇树下，重新打开日记本，开始继续她的故事，她的诗、她的梦，虽然，都不会实现。
任爽睁大眼看着面前的日记本，她终于有了重心感，掌握了“自己”，可惜她仍然动不了，却意外看到了弥留之际自己脑海中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是有多缺关注，多缺认可？随便别人路过一句随口的场面话，就能感动得好像获得了亲生，在日记本里浓墨重彩心花怒放，开出一片又一片美丽的世界，直到死也不能忘。
真傻！
任爽用力跺了一下脚，可惜弥留的意识中没有地心引力，她踩空了。瞬间往上一浮，无奈地跟在自己身后回到了家，日记本被压在枕头下，桌上的美术本已经铺开。任爽伏在自己身后，看彩色的笔尖行云流水游来游去，飞天的仙女轻舞曼妙，手中提着缤纷花篮。
天真爽画好了画，小心翼翼地在背面黏了浆糊，爬上床，尽她所能把会飞的仙女贴在墙壁的最高处，然后满意地抬头欣着自己的杰作。
任爽想起来了，从这天后，自己再也没拿起过画笔，呵，原来还是不甘心啊！这是回来做什么？继续完成未完的梦想么？
不不不，经过现实生活被搅得一团糟的经历后，任爽拒绝地对自己摇摇头。想想罢了，过去的时光已经过去了，自己现在有现在要走的路，有现在擅长的领域和想做的事，难道从头再来，只为追求已经错过了的缥缈的诗和梦想，而舍弃现在的一切？
不不不，任爽想:“我努力生活就是为了努力生活，一路向前，看不同的风景，总有最好的花在开放。而不是用已经辛苦拥有的一切对那些破碎的过去修修补补，把现在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其实很满意，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她回头看一眼快要飞到屋顶的仙女，仙女微笑着指向前方，“我不想至死还在为那些已经过去的叹息，而错过眼前，我不想挖坟，我错了吗？”
时光飞逝，百岁的任爽合上了眼，墙上水滴状的电子钟波光粼粼，时间显示为:00: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