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八夜六零的我
任爽门口的踩脚垫是“好运开门”3d锦鲤。她觉得自己房子内外的时间流动有点不对劲,本想借口请吃饭去找张漂亮看她是不是又开了跑步机会男神,可站在自家门前的踩脚垫上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如果是自己的时间运转出现了问题,那么去找了张漂亮也没用,因为在能自己错误的时间和空间中出现的她,多半也是虚幻的。如果有问题的是张漂亮的时间,那么自己更不能直接去,再三已经很混乱了,再陷入一个虚幻的时空中后果更可怕!
任爽迅速回头,骗妈妈说,张漂亮已经吃过了。她回去的时候张母正在关窗子,还说:“你看你,什么时候时候开的跑步机也不知道关,多费电啊,还危险!我跟你讲,我在手机上刷新闻,有个小孩的手被卷进那个正在转的跑带里,好吓人的咧……”
“你上了跑步机?”任爽吓了一跳,脸唰一下白得像从石灰粉里滚了一回,她跑过去把自己的妈拽紧了上下左右检查,“妈,你真上了跑步机?你有没有见到我爸?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不对劲?”
“你爸?我上哪里见你爸?你迷糊了吧……”任爽妈被自己女儿一惊一乍的样子搞得摸不着头脑,“我哪里不对劲了,我看你才不对劲吧?交个朋友疯疯癫癫,就会天天叫着喜欢这个明星,那个爱豆,一个月挣得比你多,到头来却经常问你借钱救急,这样不好,你可不许学她!咱们家又没有金山银山,你把钱攒起来当嫁妆,将来和别人组成家庭也不用看人脸色,有钱才有底气,说话的时候腰板也挺得直!”
任爽松了口气:“你真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怎么?”任爽妈不满意地道,“这么小心,是不是以为你妈就是个乡下老土什么都不懂,怕我踩坏你的跑步机?我跟你讲,我就上去走一走,很慢很慢的,比你小时候我扶着你学走路还小心,它又不是豆腐渣,碰一碰就坏!”
“不是,”任爽赶紧解释,她当然不能说真话,免得吓到自己妈,就绞尽脑汁开始编,“没有你哪有我,我的还不都是你的?主要是这个跑步机是新买的,怕你掌握不好速度,不小心滑一下。而且……而且我感觉它不是很好用,有点问题,正准备找客服沟通协商退货的事呢!”
“有问题?”任爽妈总算消了气,但却又火速紧张了起来,“是会自己启动,还是速度太慢啊?不行就抓紧时间赶紧换,免得夜长梦多,夹到人就可怕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好了好了,你朋友不来咱们就赶紧吃吧,菜都要凉了!”
母女俩顺顺利利吃完一顿丰盛的家常饭,任爽有打算,想出去看看。一是看看外面的时间与自己的房间是否有异,二是她得找工作,但又不能对自己妈明说,免得她着急。就哄她说,她的假牙该换了,自己正好有空,陪她一起去趟牙科医院。
街上一切如常,市中心的大商场外有个大型led屏,上边的时间和任爽的手机一样。其他地方,包括像地铁、公交、医院也都一样,任爽甚至在排队的时候偷眼扫了几个乘客的手机,一切正常。
傍晚回到小区,任爽甚至专门跑了一趟物业,眼角生了鱼尾纹的女物业不厌其烦地说:“你也来问那件迷烟入室盗窃案的进展啊,还没破。等有了结果,我们这边会第一时间通知到所有业主的……”
原来一切正常,就是一切都不正常!
任爽捏了捏包里的东西——红外线夜视高清全景追踪监控。她掏出钥匙开了门。
任爽独居久了,换个灯换个锁,通个下水道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只要技术要求不是太高,家里的事自己都能搞一搞。她照着商家传的安装视频弄好,测试监控的时候说:“等什么时候回去给咱们老家屋里也装一个,日夜全彩、双向对话,咱们万一不在家,随时都可以看到,还能说话。”
“就是太贵了!”任爽妈新奇地看着女儿摆弄,不一会儿就从手机里看到了两人坐在布艺凳上的背影。
“不算贵,这是室内家用的,人家公司遥的那种全套监控系统才是真的贵。”任爽收拾好一切后让母亲先睡觉,她去再看看跑步机到底问题在哪儿,好跟客服沟通。
任爽妈说:“那你小心点,别夹到手……”她被新闻吓怕了,都有点后悔自己白天上去走一走的事了。
“嗯,我知道。”任爽等她妈妈睡下后把自己的手机放在枕头边,然后找了支粗笔,在掌心写明自己上跑步机的时间,从年月日具体到秒,摊开手对着摄像头展示,“按这个时间显示,我今天是37岁,可我实际明明不是这个年龄,我要去寻找答案了。妈妈,我卡上的密码是我的生日,等我回来哟!”
她踏上跑步机,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觉。
跑步机彩屏闪烁,启动、开跑、闭眼,耳畔传来熟悉的嗡嗡声,静静的房间里忽然起了风,呼啸着飞驰而过,扭曲了时空……
睁开眼时没有看到妈妈,跳广场舞的人变成了任爽,她的头上落着灰色的雪,展开双臂,舞动火红的旧风衣。
因为生活拮据,一舞之后,继续忙碌奔波,任爽潜意识里对现在的自己有个这样的印象。她掌心没有字,也没有手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不一会儿,任爽向一个看起来比较呆萌老实,还带着红领巾的别着中队杠的胖男孩儿问了时间,按电话手表上显示的时间算来,她今年整整六十岁!背不驼,眼不花,牙口也还好,岁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迹要集中在头发和眉梢眼角。
不知道别人在时光里穿梭怎么就能那么或淡定、或活跃的,反正任爽是茫然了。过去还好,起码自己经历过,有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哪怕是那些不好的人和事也让她充满了踏实感。可是未来,她没来过。站在人潮如织的街头,明明外表是位垂暮老人,神情却像个被遗弃的婴孩儿,张着一双好奇的眼频频望向四周的街道和建筑,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要做什么。
任爽默默地在一个有喷泉和睡莲的小广场晒了一会儿太阳,她自嘲地想,如果自己六十岁还能保持现在这种状态,其实也挺好的。毕竟以前她还因为怕老,说过自己三十多、六十多,老得活不动了,就自己把自己送走的傻话。人啊,只有真要失去的时候才会怕失去,而拥有一切的时候,总是矫情得要命,说自己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很嫌弃。
任爽又坐了会儿,才想出个办法,她向路人打听钟楼在哪里——那可是千百年的古建筑,如果历史文物保护政策没变,它应该还在原地。哪怕是一棵草、一棵树,只要是曾经熟悉的,都能让此时的任爽心安。她在问之前甚至想,如果连钟楼也不在了,她就大喊一声“我错了吗”直接走人。
而事情往往在山穷水尽处柳暗花明,一个香喷喷、干巴巴、颤巍巍的大拥抱差点把任爽勒断气:“你谁啊?”可怜哟她这副已经到了花甲之年的身子骨,哪敢让人这么撞着玩儿,“你、你你你,你是张漂亮?”退,后退,再后退。
“对啊!”张漂亮拄着拖把,捏着臭烘烘的抹布哭得稀里哗啦,“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上跑步机做白日梦了,你这什么破梦啊?我都成桔子皮老太太了,天天掏厕所,我的男神,我的男神过来我都埋头假装不认识!太扎心了,你快带我出去……啊呜呜救命,刚刚厕所里还有个人拉大便不冲,没素质还溜得快,我穿过来就一把牙都豁了的老骨头,喊不应也追不上,我……我好难!”
“你知道你进入了我的梦?”任爽获一个关键信息。
“知道啊,你上回不也闯进了我的梦吗?这很公平啊!”张漂亮的抹着眼泪,“我请你进大别墅,你给我看臭茅坑!呜……”
“别急,我也刚进来,在你之前一个熟人都没见到,还差点迷路,现在都没摸清楚状况呢!”任爽看旁边是男卫生间,也不像个能说话的地方,就拉着一副老年保洁阿姨模样的张漂亮进了女厕。
“我看钟楼后边这个地方有点眼熟,才想过来看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你呢?”任爽撕了截厕纸让张漂亮擦眼泪,她沉静的语气起到一定安抚作用,张漂亮总算慢慢止住了哭泣和激动。
“能不眼熟吗?”张漂亮没好气地白了任爽一眼,“这是你前老师、我现男神,曲教授开的画廊!我那三张to签里有一张就是以这个为背景的。”
任爽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就又问:“那你已经见过曲教授了?你从进来到现在,在这里待了多久?”
“我看见男神了,男神没看见我,我男神老了也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张漂亮陶醉了一下,立即哭唧唧道,“我都进来三天啦,但是你说你是刚刚的话,我觉得我也应该是刚刚!我一大清早的,总不可能在你家敲门敲三天你才跑来给我开啊,就算你聋了晕了,我也没那么傻啊!”
“你是清早来找我的?”任爽问,这个时间点很重要。
“对啊,我想问你要不要吃早点,我帮你带一份……”张漂亮在任爽的凝视下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老实承认,“嗯,顺便每日一问,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男神,介绍我们正式认识?”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男神男神的,现在是讨论男神的时候吗?”任爽现在很急,听到男神两个字就头疼,态度顿时强硬了起来,像平时在公司吼那些做错事还爱胡搅蛮缠的下属一样,“你知不知道,我是昨天夜里上跑步机的,我上机时间比你来找我的早将近一整夜,真正到进来的时间却晚了至少两天半天多,这说明什么?”
“什么?”张漂亮被任爽严肃阴暗的气势吓得又想哭,却不敢。
“说明时间、空间的流逝和转移不对等,它是变的,且不是匀速变化!”任爽举起自己生了老年斑的双手,“是什么导致了时空运行的加速,而我们在白日梦里的生命也在加速消耗?”
“我不知道!”张漂亮坚定地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说,“我计算机是天才,物理废材,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别问我!”
“我物理不及格,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任爽抱着双臂,郑重问,“你想想,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从什么开始??”张漂亮一直处在懵逼中。她并不比任爽笨,只是能动嘴的时候就懒得动脑,并长年以此为荣,深感自己有未来名流夫人或者霸道总裁小娇妻的派头。
“是从我们进入并且干扰到对方的梦开始,空间交错,时间流动加速,我们越老越快!”任爽做出了自己的推测,“那天在你家醒来进入你的白日梦时我就奇怪,怎么你皮肤那么松弛、眼袋又重,皱纹还比平时多得多?我本来以为你卸了妆就是那样,可我出去一看我也有,对着时间算算,我居然是37岁,那你至少得四十好几!”
“四、四十好几!那我现在?”张漂亮急到口吃,做了个摸手机的动作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已经废了。
“不用看了,我六十,你估计奔七!”任爽已经经过最初的惊怕,坦然欣赏着好友风中零乱,继续说,“之前我每晚回到自己的时空,都是由现实向前逆行,再慢慢长大,跑步机上的世界是由时间和空间组成的,生命不息就像能量燃烧,两人同时消耗一个时空中的能量,速度快到一夜白头!”
“我……我好像和你有点不太一样……”张漂亮像个胆怯的学生样,面对任爽老师的宣讲慢慢举了手,“我只有头两天是晚上回到过去,确定跑步机真有问题后,我就请了假,不分昼夜……就、就做实验……我有时候过去、有时候将来,有男神就多待会儿想办法攻略他,没有就回来吃饭睡觉……”
“所以我找你那天,你真的一整天都在吃饭睡觉,做白日梦?”任爽总算知道那一屋子厨余垃圾怎么来的了!
“差、差不多吧……”张漂亮尴尬到直磕巴,“我反正、反正已经请了年休,时间很充裕也很自由,睡到自然醒也有钱拿!”扎心了,这话把仇恨值拉得满满的。
“你很可!”新鲜出炉的失业人员任爽女士竟无言以对。
张漂亮脸上的皱纹如菊花绽放,给点阳光就灿烂,开始撒娇抱怨:“对吧?我大清早去你家,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刚来到这儿手机还吓得掉坑里用不成了,我倒霉死了!没钱没身份没地方,咱们住的小区我就算知道地址没钱也去不了啊,幸亏这边的工作上班早下班晚,晚上还要人值夜,包吃包住,不然我真的会是史上第一个被活活困死在奇迹里的女主了!”
“我掐指一算,已经知道你下边要说什么了!”任爽无情地宣布,“不要指望我对你有任何经济方面的支援,我发现只要进入这个时空,除了手机什么都带不了,包括但不仅限于钱财。”
“你不要这么小气嘛,大不了人家出去还你。”张漂亮笑嘻嘻抱住任爽的胳膊,毕竟男神在这里,她刚才情绪激动下想让任爽直接带自己回去,可又忍不住想在回之前收拾得美美的见一次男神。可惜,少女娇柔的动作配上豁牙的菊花脸,除了诡异,和美一星半点关系也没有!
“我今天跑步的时候没带手机,不能扫码坐车。”确实只是今天,之前任爽下了个健康管理app,每次上跑步机都带着手机算步数。
“那怎么办?”张漂亮失望地甩开任爽的胳膊,“难道就这走?”
“我想去咱们住的小区看看,”任爽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看看那边的人有什么变化,是在梦里自然过渡到未来,还是像在外面的跑步机上一样原地不动,慢慢老去。”
“这……”张漂亮扭着手指嗫嚅道,“就,挺诡异的,看了会吓死你!我劝你别去!”
“什么?”任爽脸色一变,“你回去过?你刚才不是说在这里困了三天三夜吗?”
“是……”张漂亮顿了顿,混浊的眼睛有些惊恐,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强烈的拒绝感,“你还是别问了,太可怕了!我不见我男神了,这是你的世界你说了算,你快说通关语,带我一起走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任爽双手按住张漂亮的肩膀,想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坚定地望着她说,“你告诉我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我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才能带着你安全地回到现实中的家,不然咱们稀里糊涂绕道走,说不定又会再绕回来。总之,这件事太诡异了,我们无处逃避,只能面对问题,解决它,干掉它!”对,就像攻克一个完全陌生的客户,签下一份十分难搞的订单一样,奖励就是回归现实,矫正时空,重新掌控自己的人生。
进来之前那些同期变老的物业工作人员令任爽发了狠,这该死的跑步机,它其实只能回到已知的过去!而所谓的未来,不过是在不知不觉中让人原地变老罢了,不然怎么可能那些物业几十年没换工作,连办公桌上的小盆栽、喝水的保温杯也没换?因为它可能真的是植根在使用者的梦里,以其思维为寄生的依托,人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呢?所以跑步机上的未来都基于本人大脑中原本有的记忆,只是进行了表面的老化而已。
也就是说,在她任爽的白日梦里,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所有人都会随着时间变老!所以,当跑步机加速消耗运转,把她向前一带二三十年时,周围人在她的时空中自然而然就和她一样一夜白头了。
就像在来到画廊的路上,任爽原以为自己迷路了,其实只是因为她落脚在了一个自己不太熟悉的地方而已。那个少先队胖男孩儿的电话手表仍是她进来之前网上最火爆的品牌型号,如果说她那时还有怀疑,等她来到地标建筑,古迹钟楼的时候,她就确信了。因为之前市里要对钟楼进行维护保养,在外围设置了一圈有钟楼立体画的围墙,那围墙如今还在,除了旧了点,没什么改变。
任爽之所以没认出曲教授画廊,是因为她没见过实物,且人家有新装修。所以她觉得,自从那天早上进了一次张漂亮跑步机上的世界后,她的时空就扭曲了,开始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不,更早,从自己早起晨跑,去公司日天日地把自己搞失业后,一切都不对了!
张漂亮为了曲男神没日没夜行走在跑步机上,也就是说,不只夜晚,跑步机还可以扭曲时空带人做一场白日梦!
任爽她那天以为的误判时空,其实是她因为工作问题早起带着情绪上跑步机才做了白日梦,幻想自己又要背锅当鹌鹑,在幻想中下班登上夜晚的跑步机,这时才是现实的开始。她已经压抑到了临界点,想凭借奇遇过把畅所欲言日天日地的瘾,结果就悲剧了——幻转现,她真的失业了!
理论上推测出来是这样,可张漂亮这样清醒地觉得她是在任爽的梦里,搞得任爽又不确定了!有没有可能,昼夜颠倒,自己并没有失业?
钱!对,钱是不变的,无论到哪里都不增不减,你有多少就是多少。
“走,去查我的银行卡!我记得我那天从手机零钱提现了,只要看看老板娘娘发的红包在不在就知道哪边是真了!”任爽一击掌,把张漂亮吓了一跳。
“那你不问我了啊?”张漂亮当然想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但又怕好友想一出是一出,突然变卦。
“回头再问,”任爽拉着张漂亮的手高高举起,大喊一声,“我只是想回到现实,弄清真相,我错了吗?”
厉风呼啸,时空扭曲,那些老去的风景都模糊成一条淡漠的地平线……
跑步机彩屏闪烁,呈上一行小黑字:没有人阻止你!
可惜,任爽如今对它讳莫如深,刻意绕开了。
任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苍白而衰弱,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人生将要到尽头……
自己到底是做了白日梦,还真的老年痴呆,不分日月?
周围没有张漂亮,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妈妈也不在,倒是监控在正常运行。任爽在短暂的自我怀疑后,迅速摸到妈妈躺过的枕头边,万幸,她自己的手机还在。
任爽先查了一下短信,她那天提现后去忙了别的什么事,没有注意查收短信通知,这几天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最后就忘了。至于买监控器材是刷的信用卡,有回执,她还签了字,当时看没什么毛病。
钱在,储蓄卡的确有转入1000¥的记录,日期也与自己在跑步机的世界中看到的不同,差了好几年。也就是说,至少那一刻是现实,自己的确被自己的白日梦搞失业了!任爽失望之余又有点欣慰,好在能证明有那么一个点,自己仍是在现实中的。
任爽本应联系张漂亮,想了想还是算了,一个人时间混乱已经很可怕,一旦两人见面的瞬间时空交错,更难分清,她还是先理顺了自己这边再去找她。而且不能发信息,因为手机时间不对,最好也不进入张漂亮的屋子,那可能是错乱时空的入口。
任爽在家里在装了三个摄像头,大门口、卧室、洗手间门口,她一一看过。
门口的3d锦鲤脚垫是自己摆好的,有明显的挪动痕迹,证明有人来过,应该是张漂亮。如果是自己妈妈的话,她爱整齐,肯定会当时就摆好。
卧室,自己把手机放在妈妈枕头边,然后找了支粗笔写字,写好后掌心正对摄像头,开始说话:“按这个时显示,我今天是37岁,可我实际明明不是这个年龄,我要去寻找答案了。妈妈,我卡上的密码是我的生日,等我回来哟!”视频最后,自己心事重重踏上跑步机。
彩屏闪烁中好像有一道光照亮了任爽的脸,手机屏幕上落下漫天灰色的雪花,画面到这里就突然消失了,一阵类似电磁干扰的滋滋声响起。任爽沉着地点了快进,继续往后看,然而直到花甲之年的自己出现在房子里查监控之前的视频,全是雪花。
可以说,跑步机上的那段时间,是一片落满灰色雪花的空白!
任爽看着自己布满桔皮的双手,苦笑了起来,这究竟是烂柯一梦,还是黄梁一梦?虽然都是奇谈异闻,本质上却还是有区别的。她觉得真是可怖、可恨,又可笑,自己一个踏实勤奋的普通社畜,明明从没做过黄梁梦,却怎么竟成了烂柯人?
最倒霉的是,无论晋代山中遇仙烂柯返家的王质,还是唐代梦里享尽荣华醒来小米饭还没蒸熟的卢生,人家现实中的本体都没什么变化啊!哪像自己?任爽心塞地揉搓着手背上的桔子皮,都不忍心去照镜子,脸上更惨不忍睹。虽然人都会老,可连个过程也没有,恕她一时间难以接受!
不行,任爽想她不能坐以待毙,就这么认命,等待奇迹自己乖乖走到面前!
任爽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先去找物业。果然,已经远超退休年龄的物业们正一个个老态龙钟地坚守在自己岗位上!该喝茶的喝茶,该打游戏的打游戏,曾经那位很好心的女物业还戴着老花镜笑眯眯地问了问她老人家的近况,安慰她要相信警察。迷烟入室盗窃案正在侦破中,让老人家不要害怕,发现不对记得首先保护好自己的人身安全,然后尽可能第一时间报警。
任爽又转去小区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个她现在能吃得动的奶油蛋糕,扫码付款的时候在手机上设置成直接从储蓄卡出账。钱花出去了,蛋糕也能吃,秃顶的店员仍能看出熟悉的本来轮廓,只是银行短信显示的时间和她手机上不符。这证明现实仍然存在,她才是那个虚幻的怪胎!
不想了!任爽马不停蹄地找到张漂亮家,站上“洗洗睡吧”粉红猪踩脚垫,深呼一口气,敲门。
张漂亮很快就开门出来了,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几个小时前还满脸桔皮的她现在已经恢复如初!虽然眼窝深陷有点疲态,模样却还是年轻的模样,又化了精致的浓妆,好一个时尚性感美人!
“真巧,我正想下去找你呢!”张漂亮热情地说着话,就要来拉任爽进门,“你猜我做梦梦到什么?啊呀太恐怖了,我成了个桔皮老太太,还有个不省心的老儿子,为了给捣蛋的小孙子挣才艺班培训费,啊哟真可怜,我都退休了还要去打工!我当时那个模样和年纪干什么人家也不要,只能勉强找到一份在画廊保洁的工作,这真是个充满氮气和消毒液味道的梦!唯一让我欣慰的是,画廊老板是我男神、你前老师,曲教授。你不知道我当时都快糗死了,我一直以为我见了男神就会像饿虎扑食,没想到还有躲的时候,真是长脸!哎,你怎么不进来呀?”她自己叽叽呱呱唠叨了一串子,才发现好友眼珠黢黑呆滞,正看怪物样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禁吓得一甩手,“你怎么啦?”
“你不觉得我很奇怪吗?你看我手上的皮肤……”任爽举起自己的双手,又摸摸自己的脸。
“你现在就很奇怪啊!皮肤怎么啦,比我年轻几岁,少点皱纹了不起吗?”张漂亮缓过神儿来,拍着胸口说,“你刚才眼睛黑幽幽的真吓人,快进来吧。曲男神在梦里说要带我去湿地公园写生,虽然你在现实里不帮我介绍,可你放心,我这个人很大度从不记仇,我可以让你进我梦里随便玩儿,跟你分享我的快乐哟!”她说着大度,其实颇有些炫耀的意思,笑得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
“那恭喜你!不过你今天还是别玩儿了,我去物业打听了一下,咱们小区的那件案子还没破,好多人家为了安全都在装监控。我已经装好了,你也赶紧吧,跟上大家的节奏,别等出了事再抱怨!”任爽看着张漂亮身后的门,像看一个生吞活人的黑洞,怎么也不肯踏进一步。张漂亮眼里的她居然是年轻的,没生这么多皱纹的吗?这些日子经历过的奇葩事超过了她前几十年的总和,她已经见怪不怪,淡定到有点麻木了。她没敢问,她不知道这个张漂亮是真实和还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如果是仍处在自己扭曲的白日梦里,其他人都与自己同老,为什么独独张漂亮可以年轻如往昔?
“是物业要求的吗?”张漂亮有点不太愿意,不是不愿意装监控,是不愿意因为这个耽误她和男神在梦中约会。
“他们哪有这个权利,只是建议而已。”任爽站在门口保持距离,“我知道你犹豫什么,你男神要是真的把你放在心上,晚会儿他也会等的。就跟我以前谈客户一样,前期是要热情,但进展到一定的阶段就要把握一个度,让他知道你的产品价值、让他饥渴,你才有迅速签单的可能性。玩儿橡皮筋要有松有紧,不能一下子用力过猛,让目标吃撑了噎住,会起反效果的!快,你赶紧收拾打扮一下,我陪你去,我买的那家最近有优惠,你家比我那房子大点儿,应该要四个摄像头才够。”
“这么急?”张漂亮还想男神,怔怔杵着回味了会儿任爽的话,居然十分有道理,“哎,这不就是‘欲擒故纵’吗?没看出来啊,你居然手握爱情宝典!”
“不懂,反正都是目标,大同小异呗!哎呀你赶紧,早去早了,你好赶回来和你的梦中男神约会。”任爽开始下大饵,“你不是一直想在现实中真正认识曲教授吗?等这边安排好了,我把你介绍给他认识,这次是真的,不吹牛!”
任爽之所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是觉得曲教授出现在两人白日梦中的频率有点过高,起初没在意,毕竟梦里有很多人来来往往,现在想想也许是个突破口。另一方面也想趁机让张漂亮清醒清醒,最好看看男神没光环的日常,才知道她攒的那些照片和视频后期修图修得有多过。追星么,网上追追就行了,人家老婆孩子齐齐全全,你还口口声声喊“老公”喊得那么欢,还想约会,合适吗?当然她现在还不能说,不然到时候就不灵了。
“真的,你说话算话?”张漂亮兴奋得蹦上来对着任爽的脸吧唧来了一口,“啊!啊!啊!老公老公我来啦!我太爱你了!只要你带我去见我男神,我给你擦皮鞋都行,我还请你吃大餐,给你发大红包!我我我,下次咱俩自拍发朋友圈,我用毕生所学把你p得特别特别特别美!”
“行!行!我已经感受到你对你家男神这颗虔诚、火热而又疯狂的心了!那咱们就,出发吧?”任爽嫌弃地擦口水口红,不知道她看到自己的桔子皮脸还亲得下去不!
“好好好,我去换衣服,我马上就来,你别跑了不带我啊!”张漂亮也不拉任爽进屋了,咚咚跑进去收拾自己准备出门。看她一副要乐疯掉的样子,这种状态怎么能理智地思考和处理问题,任爽都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到底对不对了。同时也有点心虚,她这么单纯地开心,要是落得失望而归该有多难受,恋上纸片人也是恋啊,付出的心都是一样的。所以任爽有时候不太吃那种大众情人的人设,暧昧不明,吊着万千粉丝,要是真能做到还罢了,就怕人设只是人设,幕前幕后两副面孔。
之后,张漂亮不但买了摄像头,还买了新手机,她做白日梦的时候真把自己手机掉厕所了!五六千就这么报废了,这梦真够贵的,不过比起任爽直接把自己搞失业还是小巫见大巫。
等任爽帮张漂亮装好、调试好,天还很亮。张漂亮想请任爽吃饭,任爽却打趣她:“赶紧去会你男神吧,我才不当电灯泡,不过你最好早点结束,养精蓄锐。可能的话,我想明天带你去曲教授工作的地方!”
离开张漂亮家之后,任爽去了她所说的湿地公园,并且约好她在跑步机上和男神约会完就给任爽打电话,两人一起出去吃饭。
x市这些年生态保护搞得不错,相关旅游也红红火火,张漂亮说的那个公园相对专门的湿地生态保护区来说要小得多,距离也近,很适合在本市工作生活的人作为日常休假游玩场所。
现在不是最好的季节,公园里人不多,任爽走走停停,终于看到一片芦苇滩。今天不是周末,人不多,这里更是只站了一个人——纤弱笔直,气质出众,仅一个背影就让人为之倾倒。
“舒老师?”任爽惊讶地叫出来!
“……”舒老师优雅地转过身,临风看向来人,“老人家,您认识我?”
“我……我是您以前在x县当老师时,一个学生的家长。”任爽在看到舒老师的脸时,就知道自己冒失了。
舒老师的模样和任爽妈手机里存的录像差不多,没什么变化,也就是说,她是正常的。而且,她称呼任爽“老人家”,那么很可能,任爽在她眼里是不正常的,虽然她并不知道。
“x县中学?”舒老师美丽的眼睛有了些许情绪波动,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请问你的孩子是叫什么名字?”
“我……”任爽稍微迟疑了一下,说,“她叫任爽,你以前带过她们三班的历史课,我们家当时比较穷,她经常穿着大人的旧衣服上学,很好认的!”
“哦……”舒老师沉思了一下,记忆中似乎有那么个瘦小的影子总是缩在教室的角落里,“她是不是画画得很好?”
“对对,老师你还记得我……我家孩子啊,真谢谢你!”任爽听到舒老师还记得自己,突然心里一热,就激动了起来。她原本跟舒老师也并不亲近,但两个并不熟识的人,多年后物是人非,偶然相逢,居然还能互相记得,这岂非也是一种让人感动的缘?缘起于那些曾经的过往如梦幻云烟,多年后经过你我一擦肩的相认,证明它确实来过,真真切切……
“您太客气了,是我要谢谢才对,谢谢您还记得我……”舒老师眼中有一霎时的光亮,这个莫名亲切的老太太说着过往,让她死水般沉寂的心忽然起了波纹,她脱口而出,“我,已经不当老师很多年了……”说罢她小小地松了口气,好像心底有扇紧闭的门露出一丝缝隙,开始生出想要接纳新鲜空气的迫切。
“啊,那可惜了,你课讲得那么好!我……孩子她们背后都叫你‘气质女神’呢,说你穿着旗袍站在讲台上拿着书的样子啊,特别高贵,特别美!”任爽讲述着自己当年心底偷偷想了无数遍,却只敢和同学在课后咬耳朵的话,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喜欢追星的张漂亮也没什么区别。
“啊!”舒老师端庄的神情终于破裂,脸上浮起丝丝红晕,矜持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那些都是小孩子开玩笑的,他们能喜欢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我……没能继续当老师,继续站在讲台上,我也挺遗憾的……”她眼角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隐隐闪动,面上却带着温柔平和的微笑,仿佛对现世十分安然。
“那您现在是在哪里……”任爽觉得自己话太多,毕竟这么多年未见谁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贸然打问很失礼貌,但又实在好奇,也确实很关心她曾经的女神的现状。
“我现在市文化馆工作,也算还和历史沾点边吧。”舒老师的语气中有淡淡的落寞,但她脸上的微笑得体,她的教养不允许她随便失态,“对了,请问任爽现在怎么样?”
“任爽啊?”任爽失业了,但她不好意思说出来,怕老师失望,“她挺好的,毕业后也来了x市,在一家商贸公司工作,熬了好多年,现在也是个小主管了!”
“好,来x市挺好的,商贸公司也不错。现在国家区域经济发展战略大调整,咱们x市又是重要中心城市,以后开发规划机会很多的。”舒老师并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她一生的事业虽然因为出生优渥而按部就班顺风顺水,以致她对她生活圈之外的人和事都接触很少,但她还是很愿意对她曾经的学生表示一下赞美和祝福的。
两人在芦苇滩边聊了很多,聊以前在x县的学生多么调皮,聊校园里的紫薇花年年都开得特别好,聊当年学生们私下比较历史老师和音乐老师谁更美。也吐槽一下任爽上班后公司里各种趣谈,讲讲舒老师文化馆的工作有什么新闻,总之,两个人都尽量讲些开心的事,像久别重逢的故人要将多年积攒的最好、最生动有趣的故事都倾尽,直到日暮降临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舒老师想,任爽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不然她妈妈不会知道这么多她们学校的事。任爽想,舒老师离开x县中学后应该过得还不错,不然不会这么多笑容。
等各自踏上归途,才乍然想起,聊得这么好,兴许是太投入、太畅快了,居然忘了互留联系方式!再一想,本就是人生中一次偶然的邂逅,能无忧无虑地聊聊往事,只挑些开心的事来说,把烦恼抛开那么一刻,就已经足够了,何必奢求再多?
舒老师微笑着扶着方向盘,她没放自己经常听的马斯奈的小提琴曲《沉思》,而是换了首德彪西的钢琴前奏曲《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一个个美妙的乐符在车厢里低低徘徊着,朦胧自由地流淌着,好像心中有月光……
舒老师把车开进车库,她走出来的时候仍然觉得自己耳边响着动听的钢琴旋律,连她脚下的步子都不由自主带着节拍,笑容溢出了嘴角。她的背影仍然纤弱笔直,却多出一种别样的活力,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心中的月光一如少女的情怀般自由轻洒。
“妈?”一个穿着休闲的男青年趴在别墅二楼的阳台上招手,“你怎么才回来,我和爸都快饿死了!”
月光消失,舒老师抬起头,笑容一下子淡得恍惚寻不着,步子也木沉沉地慢了下来,习惯性地和蔼回应:“嗯,在路上遇到个以前的学生家长,就多聊了两句。君君,你先吃点饼干垫一垫,妈马上就做饭!”
“那你快点啊,我论文查重又没过,快烦死了,吃完饭还得再改!”曲由君烦躁地挠着头回了房间。
舒老师换她家居服进到厨房,当她挽起袖子系上围裙时有一丝失落,她以为儿子会问问她和人家聊了什么,问问她以前当老师时的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儿子之间的对话就只剩下吃了吗?冷了吗?回来了吗?
舒老师戴好胶皮手套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自己老了,想得太多了,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吧。家里雇的阿姨回老家看新添的二胎孙子,请了一个礼拜假,她答应儿子不找小时工,这段时间都亲自下厨,支持他毕业设计期间的伙食。在同城读研就是这点好处,回家方便。想到儿子,她眼里又有了光,麻利地拿起削皮器开始忙碌。
任爽可没这么顺利,地铁、公交倒了几回,挤得人都快散架才回到家,主要原因是这副六十岁的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在半道上就收到了张漂亮的语音信息,还发了几个视频给她。
满屏灰色的雪花,嗞嗞的噪音。
张漂亮兴高采烈地说着她今天下午和曲男神在梦中湿地的约会非常完美,不过下了跑步机后摄像头啥也没录到,真遗憾!她要睡了,任爽自己吃饭不用管她,并且——划重点,记得明天早起带她去见曲男神。
湿地公园?
任爽忽然想起了独立在芦苇边的舒老师,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巧?可能,他们文化人,都喜欢选这种有文化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