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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夜十五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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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任爽睁开眼一口新鲜空气还没呼过来,就收到了经理的加急信息。今天有个外地连锁商场的采购团要过来,因为对方只有一天时间在他们市,分到他们公司就只有两小时,7点半任爽必须准时去接待并搞定本季的订单。

    这个临时任务她不会有任何收益,最多换经理个笑脸,少给她几个小鞋穿,任爽带着起床气恶狠狠地噼里啪啦刷牙洗脸,还要听张漂亮唠唠叨叨。

    “你这跑步机是说彩屏、触屏带按摩,还超静音的吧?我跟你讲,昨天晚上吵死了,屏上的光亮得我睡不着不说,耳朵边也嗡嗡了一晚上。你要不检查一下,是不是质量有问题?”张漂亮因为化妆要求高,其实比任爽起得更早。

    “有吗?我怎么没听见?哎呀,我昨天晚上跑完正好你来了去给你开门,好像忘了关!”任爽刚喷了爽肤水,一边按着脸一边去到跑步机跟前。

    屏居然还亮着,跑步机正在缓缓运行!

    “趁7天还没过,有毛病就赶紧退了吧,小两千呢,别砸手里!看哪有毛病先拍下来,找他们客服……”张漂亮也走了过来,热心地举着手机随时准备帮忙拍照取证。

    两人跟傻子一样躬着腰撅着屁股凑近跑步机各个部位听了半天,不说完全静音吧,也没那么吵。而且试着反复开关,甚至把电断了,都很正常。

    任爽狐疑地说:“这不吵啊,运行也没毛病,是不是你晚上做梦产生错觉了?”

    张漂亮也奇怪:“怎么可能?我要梦也是梦我男神,错觉我男神来到我耳边,怎么可能是台打折跑步机?但是,它这会和好像确实不吵……”

    任爽转身往穿衣镜那边走,拍往脸上擦乳液,一边嗤笑:“几号男神?昨天官宣当奶爸那个‘大男孩’?还是前天秀宠妻狂魔人设的‘老男孩儿’?”

    “哎呀!都说了误会一场!哥哥没有官宣,那是个顶着哥哥头像和男团名字的高仿假号!”张漂亮气得差点把眼线笔歪到嘴上,不过眨个眼又不气了,墙头多的人就是牛,“哎,我跟你说,我昨天去看画展,距离我的梦中男神曲教授只有3米,3米啊!你知道3米意味着什么吗?三米约等于一丈,一丈之内皆丈夫!老公,喔喔喔,我爱你!”

    任爽已经背上小挎包去门口换高跟鞋了,无情地向好友泼凉水:“3米算在3米以内吗?看把你忙的,下午支持老哥哥画展,半夜又爬墙头去支持小哥哥票房,不说钱不钱的,你精力够用吗?都不累的吗?

    “爱男神,得永生!支持男神的事业能叫累吗?”张美丽拿起手机,翻过背面“啵”地来了个响亮的吻,那上面有她新嗑的某对动漫cp的剧照,连手机链坠饰上的扣也是剧版红蓝同款,这家伙简直追星追疯魔了,真人嗑、纸片人嗑、动漫也嗑,从二次元到三次元哪都有她!说起来,她比任爽还大几岁,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少女心,任爽私心里管她叫“疯魔张”。

    “行了行了,我问你,你刚醒那会儿说那什么截图?”任爽估计自己得出去边走吃了,想起张漂亮她们商场她那个黄金首饰专柜要九点才上班,顿时有点羡慕。

    “哦,这个,你看?”张漂亮把昨晚的代友出征怒怼狂徒截图翻出来,献宝给任爽看,“快,请我吃饭!”

    “这是我发的吗?”任爽刷鞋油的动作慢了下来。图片上的脸很眼熟,是小时候的自己,脖子以下的身体和衣着却是现在的,那种诡异的分裂和扭曲感让她产生一种生理性不适,头皮发麻,莫名觉得周围的空气都阴森了起来,她想到了自己那些奇怪的梦。

    “是啊,不信你看朋友圈。哎,怎么不见了?”张漂亮努力翻着朋友圈,“不对啊,咦,怎么没了?老实交待,是不是你受不了犀利又真实的评论,一怒之下删了?

    “我删什么删,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原来什么都不是,任爽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还能调侃好友几句,“不过你这图p的不错哎,我听说现在有种小程序,把照片扫描一下,可以显出你各种年龄段的模样。这图里这个还真像我小时候,你可以啊你。好好研究,等学精了也教教我,拜拜!”任爽着急赶地铁去公司见客户,看没什么事就赶紧关门跑了。

    徒留张漂亮一人在那儿左一个“咦”,右一个“怎么可能”,对着手机折腾了半天,直到8点多才出门吃了个附近最便宜的早点,匆匆打车去上班。

    实话实说,任爽今天一天都不太顺,总是想起这两天做梦梦到的怪事频繁走神,幸亏来的都是老客户,只要按部就班,不然还真会出篓子!她感觉好像自从在“鬼小姐球球的店”买了那台打折跑步机,自己遇到的怪事就多了起来。

    就比如晚上回家,任爽在地铁站附近差点被挤倒。原来本地区最大数字化新书城开业,请了不少文化界名人当剪彩嘉宾,还有娱乐圈明星助演,其中最大的亮点就是既是名人又是明星的美院教授——曲中。据说这位知性男神出过书,开过画展,参加国风秀节目担任过评委,重点,他形象气质非常出众,履历闪闪发光毫无瑕疵,曾一度迷倒万千各年龄段女同胞,张漂亮就是其中之一。

    任爽却不,原因不是她对男神抵抗力强,主要这位明星教授曾经是她中学的美术老师,人确实很有能耐。就在任爽中考前一年,这位老师考上了研究生,从他们县中学拔尘而去——咳,是辞职去深造。

    任爽上大学的时候出来兼职,这位前老师已经摇身一变,成了美院讲师,路过的时候主动打了招呼,还和儿子一起买了她推荐的产品,非常平易近人。很难想像,这么儒雅的知识男神,当年在他们中学居然有个小道消息,一度传闻他家暴导致离异!

    八卦的另一方任爽也熟,是她当时的历史老师——气质女神舒老师。当年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学生们开始对美有了朦胧的概念,暗地里评论女老师,都说音乐老师像美艳的仙女让人追捧遐想,历史老师才是优雅的气质女神让人尊敬羡慕。

    很难想像,一位如此优秀的气质女神也会遭遇家暴!

    但传说只是传说。舒老师总是温柔沉静的模样,准时上课,按时下班,既不和其他女老师扎堆聊天,也很少同学生说笑,平和得好像一池静水,始终波澜不惊,以至于谁也看不出她到底离没离婚,有没有被家暴。

    任爽那时想,女神果然是女神,远远看着都觉得寂寞如雪。但她还小,读不懂内在,更喜欢用眼睛去看世界,去欣赏美,她一度觉得舒老师太冷了,美艳夺目的音乐老师才更像女神。

    回到家,已经吃完晚饭洗完澡,躺在床上敷着面膜刷手机看“哥哥”直播的张漂亮着实又让累成狗的社畜任爽狠狠嫉妒了一把。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她高调地摇了摇手机,用极度炫耀的口吻跟好友打招呼:“嗨,你猜我回来路上碰到什么了?”

    张漂亮正对着屏幕里的“哥哥”神魂颠倒,头也不抬地道:“碰见什么?碰见有人掉钱包你捡了呗!”

    任爽放下包,换了拖鞋,表情夸张地说:“哈,聪明!不过只说对一半,我捡的不是钱包,是手机。xx最新款,排队都买不上的那种!”

    张漂亮有瞬间的意动,可惜屏幕里的“哥哥”正说:“……喜欢的打1,我可以看到哦……”她哪儿还有空理会任爽,对着数字1拼命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手机触屏失灵了。

    “不看一下吗?”任爽又摇了摇手机,“我可告诉过你了,不看别后悔哦!”

    张漂亮充耳不闻,对着手机屏又哭又笑:“哥哥念我名字了!哥哥对我说谢谢!呜呜呜……好感动……我要死了,我家哥哥太帅了,太温柔了……”

    任爽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一个疯魔了的粉丝沟通,她已经脱离正常人的世界了。手机和网络,真是个好东西,也真是个坏东西。它可以让素不相识的人通过键盘引为知己,也可以让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活在两个世界。

    按部就班把所有一切都收拾完,任爽坐在床边按开星空蓝小夜灯,一室清幽,把白天的喧嚣和烦恼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但她还不能睡,捡来的手机锁屏了,她又不知道对方电话,怕万一对方打来把她当成小偷,这种事情在新闻里也不是没发生过。

    “哎,你发什么呆?”张漂亮n号小哥哥的生日直播终于结束了,她脸上兴奋的红晕还没退干净,随口关心了一下好友,风一般冲向洗手间。

    “我在等曲教授的电话……”任爽貌似不经意地脱口而出。她都服了张漂亮了,为了看个直播狠不能把自己憋出膀胱炎。

    “哦,曲教授——啊?曲中,我男神?”张漂亮“咕咚”一声在洗手间门口摔了个大马趴,激动得连疼都觉不出,厕所也不上了,鞋也不要了,噔噔噔光脚丫子就跑回来蹲在任爽床边的长毛小地毯上,跟疯子样张手就夺,“我男神的手机!真的是我男神的手机,我在围脖上见过,这个金镶钻的手机壳是男神结婚纪念日那天他爱人送他的礼物,象征他们的爱情比金坚!”她把手机用力按在自己雪白的胸脯上,跟要嵌进肉里似的,看得任爽脸直抽,受不了地使劲拽了出来。

    张漂亮一身粉红蕾丝睡衣,大波浪浪漫地披在肩膀上,越发显得细白的脖子修长如天鹅。这只傻鹅身子一斜,眼一眯,下巴微抬,倚在任爽腿边双臂同向伸展,在幽蓝的星空小夜灯烘托下,像西方油画里深情呼唤的绿野仙女,更像东方戏台上跌坐喊冤的绝路女鬼。

    “我的手机!喔——喔——喔——我的男神!喔——喔——喔——”张漂亮抱着任爽的大腿一副追悔莫及状,她忽然想起来,这位好朋友说过,她的曲男神曾经是好友的中学美术老师,由于对方不肯去打扰前老师帮自己要签名要联系方式,她还伤心了好久。

    “哎,姐们儿!”任爽牢牢攥着曲教授的手机,空闲的另外那只手拍了拍张漂亮的肩膀,“醒醒哎,这手机是捡的,我明天要还给人家的!”

    “还什么还?不对!你捡了我男神的手机为什么不立即送回去?”张漂亮的粉丝属性爆发,开始履行责任,“曲教授可不是普通人哦,你说,你捡了他的手机既不还,也不交给警察,你想干什么?还守着手机等来电,你是不是觊觎我男神,想扒他的隐私?哦,你是不是喜欢我男神的对家,你想靠手机里的东西黑他?”张漂亮霍地站了起来,像个超级卫士一样摆足了姿势,“手机交出来,我要为捍卫我男神的权益而战,不死不休!”

    “戏精上身不可取,赶紧去死一死!”任爽看不惯她作成这样,一语戳穿她的目的,“我看你是想保管、想亲自拿去还,甚至,你才特别特别好奇你男神的手机里有什么秘密吧?”看张漂亮气势一弱想狡辩,任爽立即正色道,“侵犯别人的隐私可是违法的哦!曲教授毕竟是我以前的老师,既然确定是他的手机,我明天会尽快想办法还他。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是他的粉丝,知道了解他行程的渠道我才告诉你的。你也别闲着,帮你男神看看他明天在不在本市,或者有他助手的联系方式没有,联系一下,说不定今晚就可以还回去。”

    “我——可以,我现在就去我男神的粉圈打听行程,不过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捡到他手机的?”张漂亮不服地反问了一句,咬着艳红的嘴唇一眼一眼斜瞄着曲中的手机,不知道肚子里又在琢磨什么。

    “你还忠实粉丝呢,你男神今天去新开业的书城当剪彩嘉宾你居然不知道?我本来想去吃个瓜帮你拍两张生图,曲教授他儿子都看见我了,差一点就能过去。结果被地铁口刚出站就来凑热闹那波人挤得脚都挨不着地,等我爬起来才知道有明星路过,后来又听街上的人说是曲教授和新顶流坐车走了,那人也是他学生,进演艺圈是半路出家。我正走着就听有人在后边喊我手机要掉,这才发现我包包的卡通公仔上挂了部手机。”任爽想起来当时人潮汹涌的情况都不寒而栗,那其中不知有多少是明星粉丝,又有多少是凑热闹的路人,被挤到隔离带上还能毫发无损地活着爬起来,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奇迹,“这屏上一看就是曲教授和他儿子的合影,可惜锁了,我毕竟只是个前学生,也不是特别熟,根本没人家联系方式。再说,当时那个情形,不说粉丝,就是保安也是里三层外三层,我也挤不到跟前啊。像他们这种明人的手机肯定很重要吧,算了,也别找警察了,谁知道被狗仔发现了会扭曲成什么,我明天想办法直接送去算了。”

    “你真没你老师联系方式?”张漂亮以前一直以为是任爽推脱,边在粉丝群打听男神明天的行程边问,“那可是你老师啊,你呀你,让我说什么好?”那表情,恨不得代替任爽去当男神的学生,去捡男神的手机。

    “真没有!说是老师,那都几百年前的事了,人家客气,咱也别太好意思顺竿子上啊。”任爽耸耸肩,一边对着镜子方向吹头发一边说,“你这边要是也没有联系方式的话,他可能得着急一晚上了。要不,你到他围脖底下留个言?”

    “别,千万别!”张漂亮立即否决了任爽的建议,像个宠宝的老妈妈样娓娓道来,“你不追星你不懂,幸亏你没当场拿着手机追人跑,也没报警!他们明星名人的手机什么的丢了挺麻烦的,有时候甚至能上头条,还是别了,明天悄悄去还了就行。刚我们群里有个老粉回复了,男神明天在美院开讲座。至于联络方式,我们这个粉圈不够大,还没有能和男神助理搭上线的,大概……只能等明天还了。这样,我请假陪你一起去,你要实在抽不出来时间,手机给我,我去!”张漂亮豪爽地拍拍胸脯,但是那嘴角潜伏的笑怎么看怎么图谋不轨。

    “不行,”任爽毫不犹豫地打破了好友的企图,“这手机应该设了跟踪定位吧,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打过来了,再等等,过了十点还不来电话,我就跟经理请假。”她和这位前老师本来就没什么交情,贸然打扰还带个人,重点这人是个粉丝,万一见到男神当场疯魔了做出什么失礼的事,叫她怎么办?

    “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张漂亮图谋失败,不死心地围着任爽和手机打转,“人家现在可是大学教授,明星学者,你一个曾曾经的学生,人家能记得起来吗?我跟你一起去,代表粉丝去慰问一下。万一有什么意外,也有个人在旁边有商有量的,不好吗?”

    “还个手机而已,又不用两个人抬,商量什么?”任爽还是拒绝,把手机放在她那边的床头柜上,准备再等一等,可能对方还在忙活动,没发现自己手机丢了。

    张漂亮无可奈地进了被窝,不甘心地露出半个脑袋,两只贼溜溜的美目眨啊眨,比小夜灯亮多了。

    “看什么看?”任爽似笑非笑地回头。

    “嘿嘿……”张漂亮一扯被子,索性露出全脸,眼睛往手机上瞟了瞟,妩媚得能淌出水,“心痒,想看看,太好奇了!”

    “这个嘛……”任爽抓起手机抛了抛,突然笑了,“其实我也特别好奇!”看到张漂亮面露喜色,又立即一板脸,“但是不行!曲教授怎么也是我老师,而且人还不错,你看人家手机做什么,尤其你还是个粉丝,脑残级别的,绝对不行!”

    “可是,就是粉丝才想看啊,别人谁要看?”张漂亮特别不爽,支着胳膊肘争辩,“而且我是他的超级老粉啊,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我虽然叫他‘哥哥’,但其实对他有颗老母亲般的心,我有资格关心他的生活和事业。我告诉你哦,你不要这么低俗,我才不是看脸,我是他的事业粉!我就想看看他私下有没有好好工作,好好努力,如果没有的话,我要去督促他,帮助他进步。”

    “什么老母亲?不说人家自己有老母亲,就说人家都够年龄当你爸爸了,学历高、事业有,家庭美满孩子聪明,人家需要你关心?”任爽嗤之以鼻,“天天粉这个粉那个,我看你不像个老粉,倒像个颜控私生饭,管得宽!我警告,你别乱动哦。”

    “我不是私生,我是真爱粉!”张漂亮撸过被子一甩大波浪卷儿,捶着枕头嚎,“你不许诬蔑我!”

    “你敢再大点声,吵醒邻居等投诉吧你!”任爽一边等来电,一边打开自己的手机查询去美院的路线车程,那地方她去过,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应该变化很大吧。

    “知道了!”张漂亮不耐烦地翻个身背对任爽哼了一声,肩膀一缩被子蒙住头,神秘兮兮在被窝里把自己的手机闹钟定到凌晨十二点,还调了振动,然后才瞌起眼。

    结果一晚上没电话,一晚上也没梦,任爽原本是知道曲教授大概的工作地点的,又借用张漂亮的渠道查了他的行程,心里有了底。早上临出门时,安静异常的张漂亮忽然抱了她大腿,说:“姐,别的我也不说了,相识一场总是缘,你帮我弄几张亲笔签名总可以吧?”

    任爽想了想,这个可以有。

    本市的美院这两年经常上新闻头条,不为别的,只为出了个明星教授曲中。

    曲中曲教授今天有个关于传统画法中的留白艺术和西方写实技巧的比较与融合初探的讲座,匆匆结束,在雷鸣般的掌声和疯狂的欢呼中走出了讲堂。他面上笑得得体,心里却慌得很,原因无他——手机丢了,里边存有重要视频和资料。

    学生和守候在外的粉丝们可不知道他们的男神在想什么,意犹未尽地追了出来,一拥而上,要签名的要请教的,像汹涌的大海淹没一叶风帆。就在曲教授被堵得焦头烂额时,隔着人群忽然瞥见不远处的葡萄架边上站着个人,恍惚有些面熟,举着个东西对他挥了挥手,向教学楼的方向示意了下。幸亏他身材高大,鹤立鸡群直比男篮选手,不然这么乱的场景里还真未必能看得出去。

    刺眼的金色光芒一闪而逝,那是曲教授昨晚遗失的重要手机。看到手机的刹那他心里一松,认出自己曾经学生的瞬间,那颗还没来得及落到底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儿。

    曲中曲教授的记性特别好,在助理的协助下他终于摆脱热情的人群,来到教学楼后边,他记得那个学生曾经在这里发英语四级培训的传单,差点被保安逮住。

    任爽本来只是试试,没想到曲教授真的还能记得自己以前兼职发传单发到美院的事,还能记得具体地点,这可是张漂亮嘴里万千女同胞为之疯狂的知性男神啊,说实话,她心里还有点小窃喜,挺感动的。

    “曲教授!”任爽展开笑脸,拿着手机主动走上前打招呼,“您好,好久不见!”

    “好……”曲教授可没她这么轻松,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往四周扫了扫,略显急迫地问,“是你捡了我的手机吗?没打开吧?”他紧张地迅速盯了眼在别人手中的自己的手机,像是有什么顾忌似的,并没有伸手。

    “呃——没,没打开。”任爽笑容一淡顿时有点不大高兴,这可是质疑她的人品,语气也官方了起来,“是这样的,曲教授,我捡到了您的手机,专门来还的。昨天下班出地铁站的时候听说附近的书城开业有活动,我本来想凑个热闹,没想到竟然会捡到您的手机,捡到就应该及时还的,但是当时您被那么多人围着,很快上了车,我实在挤不进去。等我想联系您的熟人吧手机又锁屏,所以才晚了一天,希望没耽误事儿。另外曲教授您可以检查一下,我没有动过您的手机。”任爽保持着客气的微笑递上手机。

    “哦,哦呵呵我当时给书城开业剪彩……那真是谢谢你!”曲中立马接过手机紧紧握在手里,尴尬地笑了起来,“你别误会,我就是太着急,刚刚是口误!口误!老师我还是相信你的人品的,不如这样,快到午餐时间了,我请你吃顿饭吧?我们美院的食堂在全国高校里可是至少排前三的,没尝过太可惜了!”他一扫刚才的怀疑,态度忽然好得不像话,人也特别随和,完全不同于寻常刻板的高级知识分子形象,倒像个成熟有魅力的邻家大叔。

    “谢谢,还是不麻烦了!”任爽笑笑,她也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况且明星教授身份特殊,丢的又是手机这么私人的随身物品,放谁谁都得急,“我能理解,您现在可是名人了,隐私很重要。是这,我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还要上班,您要是没其他事我就先……”

    曲中听到“隐私”两个字眼色沉了沉,很快更加和蔼地笑了起来:“这多不好意思,耽误你工作,那改天,改天你有空一定请。”

    “真不用吃饭,不过……我还真有其他的事想劳驾您。”任爽说着微低了眼,把自己的真皮小挎包拉到身前。

    “你说,”曲中一副果然如此,等任爽抬头时,已然笑得面不改色,“你说……”态度却冷淡了许多。

    “我有个她朋友,他是您的忠实粉丝,您的好多书和画集她都买过,昨天还去看了您的画展。她特别崇拜您,知道我要来送还您的手机,就拜托我问您要几张亲笔签名。”任爽想起张漂亮的嘱托和许诺,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她又没想过自己可以跟如今成为明星的大教授畅谈师生情,对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根本不放在心上,反正也不是一个圈里的,她待人接物还是很实际很理性的,别人不会尴尬,自己也少很多烦恼。

    “哦,是这样啊,可以可以,没问题!年轻人喜欢艺术是好事,现在这么有水平的孩子不多了,都喜欢帅哥,哈哈。”曲中开了个玩笑,伸伸手解锁了手机,“我没带照片,你等一下,我给助理发个信息……”这位教授复又热络了起来,低头准备翻手机通讯录的样子,脸上还很光彩,毕竟是以前的学生拜托,颇有种衣锦还乡的成就感。

    任爽立即打开自己的包,双手奉上三张曲教授的照片,说:“我有,出门的时候我朋友给我了,这都是她平时收集的,您签这就可以。嗯,她想要个……兔……兔签,可以吗?”任爽贴心地递上笔,是个可爱萌的卡通笔,实在说,她也弄不清兔签是啥签。

    “这p的也太过了,我哪有这么年轻?哈哈,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太可爱了,很天真嘛!”曲教授接过自己的照片一张一张看过去,虽然他也挺自信的,但还是忍不住老脸一红,不太好意思直接承认那上面的时尚型男真是以自己为原型创造出来的。

    “怎么会,你本来就很年轻啊,这图跟您本人一模一样!”任爽变成了求人的一方,自觉把姿态放低了三分,嘴巴抹蜜。

    “好好好……”曲中半信不信,笑得非常开怀,好心情地问,“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的英文名字叫limeily。”任爽其实想说张漂亮,张漂亮却说身份证上的名字太土了,出门前特别交待过,要是她男神问她名字,一定要说英文版。

    “tolimeiy……”曲教授出名好几年,经历过多各种各样的粉丝,这方面比任爽见多识广,说to签就to签,立即挥笔上手。写出来的字竟然是粉红色的,他手一顿,尴尬地哈哈一笑,继续写。

    任爽都快窘死了,也尴尬地笑:“她这个,我朋友她去买的时候只剩下这个色了,着急赶就只好有什么拿什么。啊,我朋友她网名也叫limeily,经常在您的围脖底下留言,不知道您有印象没?”

    “limeily……”成千上万条留言曲教授哪记得住,一条条看过去更不可能,很多时候是助理和儿子帮忙,但还是客气地稍微眯着眼似琢磨状,然后一副恍然的表情,“哦,好像是有点熟,有印象……”

    “我回家告诉她,她肯定高兴死了!”任爽可不管那么多,她只要打包好完美的结束语给正在家里苦苦等候她的男神粉丝疯魔张就行。

    “好好,”好听话谁都爱听,曲中笑得合不拢嘴,连签了三张,还写了几句祝福语,才交给任爽,“告诉她追星的同时也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注意身体,不要熬夜。你也一样……”

    “谢谢曲教授。”任爽挥挥衣袖,除了男神亲笔签,不带走一片云彩。

    告别曲教授后,任爽心满意足地拿着to签回家找疯魔张要报销。毕竟,为了男神签名,张漂亮承诺她今天的路费和餐费都由她赞助的。

    晚上的出租屋,狭小而温暖,张漂亮是有“哥哥”万事足,奉承大功臣任爽跟奉承圣母皇太后一样殷勤,不过也就殷勤了三分钟,不是没耐力,是她实在忙——忙着挨个儿给“哥哥”们打榜做数据,甚至临时征用了任爽的手机。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时,任爽默默地看了她忙忙碌碌的好朋友一眼。虽然一说“粉丝”这个词就让人觉得疯狂魔怔,可是作为普通人,有时候若能全心全意去专注一个人、一件事,也挺让人羡慕的,起码不会在孤单寂寞的时候无所适从,浮躁的心仿佛找不到落地的重心。

    任爽她不是什么大人物,只要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给别人添麻烦,不拖社会和时代前进的后腿,就很谢天谢地了,毕竟,为了生存她就已经拼尽了全力。

    因为有手机,即便近在咫尺,两个好朋友也可以在一张床上各玩儿各的。

    任爽无聊地翻着别人的朋友圈,什么都看,又什么都看不进心里去,眼睛一红,突然就想家了!

    “啊哎,”任爽在自己眼眶酸酸的,里边热辣的液体将要流出来前麻利地转身跳下床,随口胡扯,“我的健身计划!我制定的锻炼日程差点忘了,我要去跑步机上跑步,你慢慢休息哈……”

    “啊,这都几点了?”张漂亮也有锻炼计划,不过她一沾床就不想起,“那你先去,我就不了。我从明天,不,从我跑步机到货再开始。”

    任爽背对张漂亮站上跑步机,心想:“要是还能做个梦,梦到爸爸妈妈就好了……”

    后来无数次回想到这晚,她都特别奇怪自己神经是有多粗,居然对这种诡异的事一点都不害怕。她是真没想到会梦想成真,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清楚地感到了跑步机周围的变化,她又回到了过去。

    这一夜,她回到了15岁。

    生理期来了没人管,为了省钱,自己把旧作业本、旧报纸撕下来,一张一张揉搓,还悄悄地翻箱倒柜,找出穿不成的旧秋衣剪成块,洗干净备用。不止她,当时很多和她家庭条件差不多的女生都悄悄这这样干。

    那年她们班来了个新美术老师,那时候美术老师不像后来的体育老师那样身娇体弱爱生病,他直接由空气君担任,每节课都让学生自习。

    终于有个真人老师来上课了,终于不用自习了,同学们无视班主任的黑脸,满堂欢呼。

    新来的老师很爱笑,他姓曲,叫曲中,西装革履,儒雅魁梧,梳着流行的大背头。他有个儿子曲由君,穿着城里人才穿得起的名牌衣裤,锃亮的黑皮鞋闪闪发光,每次来找爸爸时都抱着篮球,换上13号米国队服,在操场上的篮球架下舒展身姿,引得全校师生围观,渐渐就有了队友圈儿。

    任爽从跑步机上跳下来,她本想赶回家去看爸妈的,却一跤跌在少女时期的自己身上,落脚在曲老师的课堂里。

    曲老师笑眯眯拿着她的绘图本频频点头:“不错,很有灵气,没想到你们农村小姑娘也有这么有天赋的。你画的很好,如果家里条件可以的话,不如专门学个画画,像我现在带的那几个学生一样,每周末到我宿舍来学画,几年下来打好基础,将来高考还可以去考美院!”

    高考,那很遥远啊!少女爽有点受宠若惊,磕磕巴巴地说:“没有,我家没钱。谢……谢谢老师……”她生平头一次被这么了不起的人认可、夸赞,激动到想大哭,她太需要鼓励和认可了,哪怕只是礼貌的客套话,也足以让她信心倍增,感动余生。

    莫名地,这个微笑竟和火车站的背头男重合了。看着曲中充满鼓励的笑脸,看到画,任爽忽然想到了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火车站遇到一个人,也是这样微笑着,还要看自己的画。可惜自己当时太胆小了,竟然吓得跑掉了,原来就是他啊!他简直就是自己人生的伯乐和天使,他的微笑,他的认可,即使她后来最终也没有学画,到底这爱好太烧钱了,不是她这样的家庭可以去追求的,但她长大后还是把这份记忆及其承载的情感牢牢地记着,悄悄压在心底,每当觉得自己充满挫败感想打退堂鼓时,就找出来忆一忆,重新燃起了希望和勇气。

    一年后,曲老师考研走了。

    得到微笑和鼓励的任爽开始变得大胆,变得贪心,她想要有梦想,虽然被城里亲戚嘲笑:“你一个乡下土妞,还学人画画,真是异想天开!现在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造孽哟,你爸妈跟老黄牛似的,你不知道他们供你读书有多辛苦吗?踏踏实实学点什么不好,偏要耍洋!”

    任爽现在不曾,过去也不曾为了别人的一句激刺就决定自己未来的路,她虽然不服,却没有再去画画,只是老老实实,把更多时间用在语数外上。最多,偷偷瞄一眼音乐老师的口红颜色,历史老师的发型盘法,那是一个少女对于美的最初认知和向往。

    也许是少女爽的目光太火热,美丽的音乐老师眼睛一翻,蹙着尖尖的弯眉低声嘟囔:“烦死了,恶心!”然后像才发现她似的,大声训了起来,“那个谁,最近上边领导来听课,不是通知了让全体女生这个礼拜都穿浅色衬衣吗?你怎么还穿着厚毛衣,你热不热,看看看,你家炒菜是用袖口抹的油锅吗?脏死了,赶紧回家换衣服去!换白色,换不对就别来上课,我跟你们班主任说,赶紧回家!”

    他们学校不大,老师不多,别看只是个副课中的副课,但凡学校有点文娱或者外联活动全由这位音乐老师组织,她兼有团委职务,在课下的权力还是很大的。当然,脾气更大!她嫌弃完任爽便若无其事地转身,高声和旁边的文娱委员聊起了闲话,即使是最无聊的话从她嘴里出来都婉转动听跟唱歌似的,倒一点也没浪费她的天赋和专业。少女爽这才知道,原来她也是会温柔说话的,原来她也是会笑得亲切的,原来她也是会赞美学生的。

    任爽冷眼看着她和蔼地询问文娱委员那身新衣裳在哪儿买的,多少钱,听到是外贸货时,还特意弯下柔软的腰肢凑近了看,稀罕的不得了。少女爽心底的希望之火差点被打灭,弱弱地挣扎着,摇摆着,她的脸上只剩下冷漠和麻木,悄然退到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以她家当时的情况,有旧衣裳穿就很满足了,要新衣服,还要指定颜色和款式,不用问爸妈,连任爽自己都觉得——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

    当时他们那边还没有开发,经济情况就那样,像任爽一样的学生不是个案,不说学生了,很多老师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很拮据。以至于老师们大多都不太讲究形式,除了必要的学习资料和用品,鲜有哪个会强制学生花钱,甚至尽可能想办法教她们省钱。只是,除了这位时尚又美丽的音乐老师。听说是时代不同了,这边马上要规划起来,很多在大城市找不到合适位置的高校毕业生也会考虑来他们这样的小地方积累资历和经验,慢慢再寻找机会,到他们更向往的天地和平台,去发挥自己的特长。

    成年的任爽和少女爽不同,她发怒,就是真的要发怒,不是隐忍在心底里,只刺伤自己。记忆里的那个眼神在梦中重现,深深刺伤了她,把她已经愈合的疤狠狠划开,鲜血淋漓,原来——青春的痛,她从未忘记过,深埋在心底慢慢发酵。

    任爽裹挟着怒火扑向前方,带着少女爽一起冲了过去。她要呐喊,像蒙克画中流淌的风,她疯狂地呐喊着,她的痛苦,她的恐惧,她的不甘,她要统统都喊出来,直到灵魂出窍,直到整个世界都为之扭曲,把过去的煎熬甩在脑后。成年的任爽可不像少女时期那样软弱,被人无端鄙夷了还要躲到角落里自卑、自怨,如果愤怒是团火,那就让点火的人和她一起化为灰烬,一起来体验这把刺出的刀有多锋利,割到身上有多疼吧!

    跑步机的噪音嗡嗡响起,周围的人和风景都变得模糊,狂风呼啸,粗砺的线条抽打着任爽的脸,她焦躁地咆哮着吼出了这么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和不平。她知道当时那个老师是故意的,把她和有钱人家的孩子做对比,与其说那白眼是给她,不如说是给她那一身破旧的衣衫。

    她的呐喊像滴投进油锅里的水,炸得整个校园都沸腾了——大逆不道!

    跑步机的噪音越来越大,凄厉的风把两边的风景彻底扭曲,绞碎。

    最后呢,周围的学生都说没看见、没听到,只有被视为疯子的少女爽像瘪了气的破皮球被班主任拎上讲台,供大家参观和讨论。她奉为女神的人说她不尊敬师长,不服从管教,破坏课堂纪律,像野兽一样充满攻击性,随时癫狂,建议家长领回家先去看病。

    周围的“嗡嗡”声为女神的话进行了充分的佐证和扩展。

    “听说她是个留守小孩儿,爷爷奶奶早死了,父母出门打工了她是彻底没人管,像野人一样!有人见过她在冰棍厂的垃圾台那边捡木棒,啊哟,不会是想吃吧,脏死了……”

    “你看你看,正常人家的孩子哪有大夏天还穿厚毛衣的?臭烘烘,连热都不知道,估计真的脑子有毛病!”

    “咦呀,她头上那些白点点,好像不是头皮屑,是……是虮子!快快快,快离远,别让虼蚤蹦咱们身上,回家赶紧消消毒!”

    因为差点被开除,任爽终于如愿看到了自己的父母。这对瘦骨嶙峋的夫妻双双躬着腰点头哈腰地站在教务室,比最乖的学生还乖,靠坐在椅圈里的人翘着脚,正用扑灰的鸡毛掸子指着他们的脸比比划划,声色俱厉。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任爽伏在少女爽背上,小心翼翼踮着脚尖趴在后窗台上,她想冲进去的,她想呐喊,但她不敢再冲进去,不敢再呐喊。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在跑步机的嗡嗡声中自我拷问:我错了吗?

    彩屏闪烁,忽然出现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面前扒的不是教务室的旧窗台,而跑步机。上面出现一句讥诮的话:没有女主的命,却得了女主的病,是该看看了。要还击,也要姿势正确,不然,被打倒的仍是你,还要连累你的家人一起受辱。

    任爽一下子就醒了,脸上的眼泪已经凉凉,却还没有干。这个梦太短,太急促,好像她的呐喊,就是那么小小的一滴水落进油锅,瞬间就炸完了,粉身碎骨的从来只有她这个弱者,火海油锅岿然不动。她后悔了,后悔和那些人浪费时间,耽误了去看爸爸妈妈。即使是在梦里,她也不愿因为自己的“过错”令他们向别人低下头,被不相干的人指着鼻子用最不堪的方式侮辱和践踏。

    张漂亮陶醉地亲着男神签名照走过来,踢踢她:“哎,你怎么睡地上?”

    任爽揉揉眼,突然很想倾诉:“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回到小时候,穿着旧衣裳,有人冲我翻白眼,我就当场质问了她,凭什么瞧不起我?”

    “结果呢?”张漂亮还没融入氛围,语气有点不以为然。

    “结果周围的人都骂我是神经病!”任爽突然又不想说了,因为她知道别人未必想听,听了也未必愿意花时间去懂,她何必当个祥林嫂。

    张漂亮却“哈”地大笑出声,指着她的鼻子说:“啊哈,你梦里是不是特别弱特别衰?然后还跟小公鸡样到处跟人斗?哈哈哈,你也忒傻了吧,那种当场硬怼,怼完人还被一众sb追捧,那是爽剧主角才有的待遇啊!平常人嘛,除非你家世特别好有夸夸其谈的底气,不然谁听你的啊,那种三观奇正的大道理需要你演讲吗?回学校去课本上一翻一大把,背都背不过来,人家只会觉得你是个刺头,疏远你,把你当成无法用世俗套路相处的怪物,□□!醒醒吧,少女!姐一个天天刷剧追星的人都不信那种鬼,你还会做梦得很!”

    “你……”任爽莫名觉得她和好友之间的氛围感又回来了,但具体又说不明白,就调转了话题,“你说你一天到晚刷烂剧,脑子不但没糊,还这么有道理,你可以啊!”

    “刷烂剧怎么了?你可别小看刷烂剧,很多博主就靠刷烂剧编辑剧评过日子呢!刷烂剧也可以总结一下它为什么那么烂,我特么还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啊,这也是一种学习,人间清醒!”张漂亮化妆技术特别好,一边贴假睫毛,一边还能分神继续唠,“压抑,你肯定是在现实中太压抑了,又发不出来,过后活活憋疯自己,只好做梦找补,反正梦里把人打成猪头也不用出医药费!”

    “你这说的我好像阿q一样……”任爽被说中了,不由苦笑,也许梦里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

    “我跟你说,就我,我们专柜好几个同事午餐那会儿拼单买新首饰,布灵布灵特闪特好看那种。结果老板娘跟个柱子样直挺挺杵旁边看了半天,忽然一撇嘴,来了句:‘假货你们也戴啊,过敏了怎么办?俗死了!’”张漂亮腰一拧,脖子一扬,学她们老板娘那种不屑的显摆样儿,大白眼恨不得翻到北冰洋,“我特么呸,我要是身家上亿,不用上亿,过千万就行,我也真金白银往身上堆,以为姐不懂那些珠宝首饰吗?那她当老板的每月就给我发那么点工资,还想我能怎么样?就只能老实说,一个月就这么点工资,没钱,负担不起呗!我穷我还不能打扮打扮自己了?我都没想和她个有钱人比,她倒闲得慌,非要贴过来跟我个穷柜姐比高贵、比有钱!”

    “哈,听你骂人特解气,比那个特别火那个什么什么社的说相声还有意思!”任爽诚心诚意地对张漂亮竖起两根大拇指,“优秀,点赞!”

    “那可不,”张漂亮也有心情不漂亮的时候,吧啦吧啦一通发泄之后心里顺畅了不少,突然有些脸红,“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气,会加速衰老的,白浪费我新买的小x瓶精华了,不值得。”

    “嗯,为了别人的错气得自己多出两道皱纹来的确不值得!”任爽转身去洗手间对着镜子刷牙,牙龈出血了,下次换一款牙膏试试。

    和张漂亮聊了几句后心里到底松缓了些,记忆悠悠如水,任爽对着镜子有些恍惚。

    梦也就只是梦而已,她站在现实看着梦中的自己呐喊,替自己悲伤,真的像张漂亮说的,是她活得太压抑了。

    其实当时的自己确实忍了。

    下学期毕业班换老师,那个音乐老师也怀孕休假,等她生完孩子休完产假再返校,早已时过境迁。大学扩招,就业市场供过于求,以前名牌大学生根本看不上的学校,也分配到很多优秀的师范毕业生,就算他们这种极普通的学校也不例外,同期光是体育老师先后就有三位,从科任老师到行政财务、后勤,各个职位都竞争激烈,最后连校长也换了。她再没带过任爽的课,慢慢从仙女变成凡女,依然美丽,却神气不在,没了往日的光环。有时候从宿舍区经过,任爽木然直视前方,她知道那个老师看到了自己,那会儿还没一次性尿不湿,她在水池边洗婴儿尿布,时不时抬头看看周围伸伸酸疼的脖子,那头烫发不知多久没修过,波浪卷已经快要直了,一股一股油油地扭着露出了头皮。任爽没回头,也不会多给她一丝目光,如同陌生人,这就够了。

    往事不可追,任爽洗脸上班,在地铁上写了篇迷你小作文发朋友圈:

    昨晚本想看看爸妈,却梦到了成长的痛和取舍,这才明白,人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家,离开父母,顶风冒雪独立行走的。我任性地在山谷里呐喊,粗砺的风扭曲了世界,有些后悔,回音如噩梦,惊醒了家人。

    张漂亮晚出一步锁上门,吃完早点在车上补了补妆,开始低头翻朋友圈什么也没翻到。反而晚上任爽去锻炼的时候,她都钻被窝了,才看到一条更新。

    任爽的朋友圈多了张照片,很新。

    那是个女孩儿,她站在一幅巨画前仰着头,细瘦的手别扭地背在身后,她踮着脚,手指紧张地勾缠着。虽然看不到女孩儿脸,但仅仅一个背影,就让人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渴望与憧憬。画中是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儿的背影,是画中画,血红的夕照从侧面扫过来,映着小女孩儿,也映着小女孩儿的画。

    这是张没有p过的照片,没有扭曲和分裂,有的是落日余晖等不到黎明的无奈,那孩子不像站在夕阳里,倒像正努力踮着脚从夕阳残败的血色中往外挣扎。目光掠过小女孩儿和画,令人忍不住猜想拍下这影像的人是怎样巧遇了这样的情景?他带着怎样的悸动举起镜头,他最后离开了吗?又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去向了哪里……

    “这家伙,从哪儿找到这么煽情的图片,文艺得这么通俗,明晃晃赚人眼泪,天打雷劈……”张漂亮默默点赞,没有评论,只是鼻头莫名有点发酸,怕任爽笑话她,又出溜回了被窝里,蒙住了头。

    任爽今晚的朋友圈分外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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