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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夜九岁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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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爽的妈差点喝了农药!

    那年任爽9岁。

    杂乱昏暗的阁楼上,母亲痛苦地抱着头满地打滚,压抑地嘶嚎着,曾经那样爱干净爱讲究的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也顾不得擦。

    15瓦的小灯泡居高临下,冷眼看着父亲面容扭曲,像对待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伸脚踹在母亲的肚子上,把生活的不如意和挫败感都发泄在这个他凭着一张纸就可以牢牢踩在脚下的可怜女人身上。

    瘦弱的小女孩儿缩在床脚瑟瑟发抖,双手捂紧耳朵,流着泪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爸爸去死!爸爸去死!

    那个孕育了她的女人,那个孕育了她的子宫,正被残忍地践踏着,而年幼的她除了恐惧和愤怒,什么都不会。

    父亲终于累了,暴风骤雨终于渐渐歇住了,是呢,打人也是要消耗力气的!他像扯掉了缰绳的牲口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腿一岔,坐在了床沿上,低头望见疼得蜷缩在脚下不停抽搐的女人,“呸”地啐了一嘴浓痰,咬牙切齿地冷冷咒骂着只有他自己觉得合理的道理,像这个昏暗世界里掌握生杀的残暴君主。

    女孩儿把脊背紧紧贴着墙,冰冷的墙壁比眼前的人更安全可靠,她从蓬乱的发丝间隙中直勾勾仰视着握紧了拳头似乎意犹未尽的暴君,生怕错过任何一点表情变化,就来不及逃跑。

    脚底的嘶嚎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像六月里淅淅沥沥的小雨,幽怨不甘。

    “没命了,我没命了啊!妈……我没命了……”母亲双手捂着腰低声呼喊着她自己的母亲,眼泪像决堤的水,把她这些年的隐忍和不甘都冲刷了出来,可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昏昏沉沉,除了那只15瓦的小小灯泡幽幽亮着,谁也不知道她每天回到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始终不敢大声,不是因为她远嫁,也不是因为她无亲无故,恰恰相反,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兄弟姊妹就在楼下,这是她的家,她的娘家。

    母亲曾经那么美丽,那么要强,她可以忍受贫穷和辛劳,却忍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目光和白眼。在别人眼里,她家庭和睦幸福,丈夫虽是外乡人,却有门木匠手艺,不抽烟不酗酒,也不出去打牌耍钱,更不会呼朋友唤友不务正业。她有儿有女,都聪明伶俐,出门的衣裳从来不打补丁,三不五时饭桌上还能添个肉菜,她精心维护的完美表象让别人眼里的她——令人羡慕。最起码,母亲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妈妈,呜……”女孩儿泪花花抬起了头,颊边小痣沾了眼泪,粘着干巴的剩饭粒。她有张和任爽高度相似的面庞,像是缩小版的任爽,中间隔着年份比例尺,放大的除了身,还有心。

    “你住手!”任爽像受伤的野兽样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她甚至都无暇去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小时候的“家”!身后的出租屋再度陷入了浓重的黑暗,只镜子里的世界尚余些许光。

    “爸!你住手!”任爽满头大汗站在跑步机上,弓着腰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惊悸的汗水顺着睫毛往下淌,模糊了眼眶,又疼又涩。多年前的记忆和情绪瞬间都被拉回脑中,她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刺激,失控地一拳砸出去,做了她当年想做,却绝不敢做的事!

    老婆孩子要老丈人养,自己游手好闲,彩礼分文没有,两朵别在胸前的大红花和一口饱饭就能讨个媳妇!任爽长大后一直想不通,这样的爸爸哪里来的底气把对生活的不满都倾泻在母亲身上,隔三差五在老婆孩子身上撒气刷存在感?

    外祖父头发已经全白了,坐在掉了漆皮的书桌旁唉声叹气,手里的纸烟一下下磕在桌沿上:“你听听!你听听!谁家女婿能像他这样,跟个大闺女一样天天待在楼上不下来?现在还打人,不要脸哪,不要脸哪!”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关上窗子,关上门,控制着嗓音,控制着动作,他安稳了一辈子,他家丑不可外扬。

    据爸爸的爸爸说,说什么这儿媳妇是找算卦的算过,将来生了孙子可以助他儿子光宗耀祖,飞黄腾达。

    结果孩子都生得超生了,罚款罚得有家不能回,天天跟过街老鼠似的被人追来追去,算卦的算出来的好事还是一样也没实现!怪谁?他不怪天,不怪地,更不怪他老子娘和自己,就怪娶了个不灵验的倒霉女人!他跑到老丈人家时不时大闹一场发泄不满,可怜老丈人连生了五朵金花才结了一个小果果,一堆未嫁的小姑娘加个穿开裆裤的娃娃,哪个也不是当即能顶门立户把他怼出去的,在那样的年代底气全无,只好愁眉苦脸对着大女婿点头哈腰:“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

    老两口软弱了一辈子,以为安守本分就是平安,以为讨好就能得到别人友善的对待,结果只是痴人说梦,像自家老楼一样一日日消耗着,直到慢慢朽掉。别人戳一下不会喊痛,别人推一把也不会反抗,这样好欺负的,别人不会因为无害而放过,反而变本加厉干脆彻底摧毁,因为容易么,因为不费什么劲么。

    任爽跳下跑步机愤怒地呼喊着一头抵在她父亲肚子上,本以为怎么也能撞他个四仰八叉,然而她蓦然发现,自己的胳膊腿在随着意识张开的瞬间缩水了——她虽然带着成年后的意志,却只有儿时弱小的身体,“哐”的一下被恼羞成怒的父亲揪着毛烘烘的小辫甩在了床脚地。

    任爽傻了——这又是梦么?

    母亲傻了——这妮子是吓魔怔了么?

    爸爸也傻了——这狗日的是想造反么?

    “妮子她妈?妮子?”外祖母皱着脸无奈地躬了背正一步一步上楼,忽然听到楼上没了动静,顿时惊得心里突突跳,加快了步伐。这房子还是民国时传下来的,到处是烟熏火燎岁月腐朽的痕迹,木质的老楼梯吱嘎吱嘎一步一响,诉说着它波折起伏的曾经,腐而未朽,筋骨尚在,百年间屹立不倒,自有它生存之道。但是,如今这小楼里,仅剩下老人和孩子,风雨来时撑不起大梁,他们只会躲,也只能躲。终于,楼梯顶端黑黢黢的大口张在眼前,把年迈的外祖母迅速吞了进去。

    人在屋檐下,父亲终究要脸,不敢在没有任何正当理由的情况下,仅仅因为自己手痒不痛快就当着丈母娘的面耍暴君的威风,那天的故事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自己选的路要自己走,自己的泪水终究要自己咽,老丈人后来说:“你们好好的吧,我们不管你们打打闹闹,是觉得将来总还是你们自己要过一辈子的,并不是我们两个老的真的聋了、瞎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好好过日子吧。我们也不指望你们,你们只要把自己过好就行……”

    任爽曾经一度很软弱,对于别人的欺负不知所措,连恨都不知要怎样去恨。她长大后最厌恶的就原生家庭渗透在自己骨子里的这种懦弱不自信,艰难困苦给她磨出一双看透世情的眼,却偏偏没能训练出与之匹敌的应对能力,真比干脆就混沌无知更折磨人!

    “为什么他就从来不反省反省自己又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就会打老婆,就会打孩子,到外面打听打听,谁会用那么下流的话骂自己的儿女?我出门在外,跟我关系最不好的人,哪怕是我得罪了人家,也都没被人当面骂得这这么难听、这么下贱!他还是不是我亲爸,我要不是照过镜子,我都怀疑我是大街上捡回来的!既然这么讨厌孩子,养都不想养,那他一个个把我们生出来做什么?他就是太轻易得到了一切,从来没有真心真意付出过,所以才惯出懒毛病,总觉得得到的还不够多,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理所当然要供着他,欠着他!”事隔多年,任爽终于对母亲吼出了她小时候在心底呐喊了无数遍,却从没敢说出口的话,“你们离婚啊!你为什么不离婚,这是你家,你在你自己家,当着我姥姥姥爷,当着我小姨和舅舅,他都敢这么打你,这种日子还过什么过,你是受虐狂吗?你为什么不离婚?你为什么不离婚?他是魔鬼,他不是我爸爸!你离婚啊,你离婚啊,难道要等他打死我们你才肯离婚吗?丢脸怕什么,被人瞧不起怕什么,自己的日子自己过,离婚!妈,我求求你,你跟他离婚,我养你,我会挣钱孝顺你的!求求你,离婚……”

    母亲含着泪愣了半晌,摸着脸上的伤,沉默了良久,才嗫嚅着跟任爽商量:“要不,我再去找人算一卦?”

    “妈!”任爽凄厉地大叫一声,绝望地跑了出去。逃离!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无能为力的年龄,快快长大。

    任爽拼命地跑,却始终跑不出儿时的小巷,脚下的路没有尽头,只是在循环,她筋疲力尽的停了下来,眼前竟没有路,自己还在那台崭新的跑步机上!

    又是个跑不出的恶梦么?

    两边街道上的景物像风一样呼呼刮过,看不清记忆中的老街坊,只有邻居们的闲言碎语绞杀着她的耳膜。9岁的小女孩儿呜呜哭着甩起两根稀黄的小辫儿冲在跑步机前方,泛黄的旧书包在她背后“啪啪”甩动,像是上帝无情的鞭策。

    “看看,就是她!小小年纪哟真冷毒,居然打她爸,还骂她妈,逼她爸妈离婚,造孽哟,真是反了天发!”

    “哎,你知不知道你爸妈要是离婚了,你就变成单亲小孩儿了?将来找个后爸或者后妈,一天打你三遍,不给你吃,不给你穿,不给你学上,你哟,啊哟哟,就只能去垃圾堆上捡破烂喽!可怜哟!”

    “啊哟,还翻着白眼珠子瞪人呢!坏种子,没良心,还是打得轻!回去让她家大人再打一顿才晓得懂事,啧啧啧!”

    跑!用力跑!

    任爽在花样百出的讥笑和嘲讽中一路飞逃,她像个影子样追着年幼的自己来到了火车站,可是,那时的她——没有钱。

    通往未来的路需要车票,小女孩儿任爽兜里一分钱也没有,梦想像个笑话,给了她这穷光蛋一个闭门羹。

    任爽忽然想起了自己卡里辛辛苦苦攒下的三十万血汗钱,自己为什么要在过去的恶梦发疯,为了幼时的囊中羞涩窘迫无助,回到现实里去花自己的钱不香么?她生气了,但也害怕了,她醒不来,出不去!她依附在年幼的自己身上,裹紧单薄的衣衫穿梭在夜风里,仗着身材矮小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最终来到了温暖吵杂的候车室。

    左边的喇叭裤时髦青年抽着过滤嘴儿喷云吐雾,右边抱着大白鹅的老太太放了个响屁,任爽现在的模样可是个没有大人带领的邋遢小孩儿,为了不引人注意她连捂鼻子都不敢,她遮遮掩掩地从书包里掏出田字本子开始画画。

    画画?这一系列举动都不是成年任爽会做的,成年的她要么直接换座位,要么至少会不耐烦地咳嗽两声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掏本子画画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是小孩儿爽想做的事。她这才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爱过画画的,尤其是月饼盒子上漂亮的仙女,云朵样的头发上簪着盛开的鲜花,长长的裙子像梦一样五彩缤纷飞舞在空中,她也的确在候车室里画过想像中的仙女。

    车站的椅子都是背靠背,坐在背面的男人突然转过脸,笑起来十分友善,说:“小朋友,你在画什么?叔叔看一下可以吧?”这人梳着大背头,身上的西装敞着怀,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不那么严肃刻板,但也不乏气势,理所当然地向小孩儿爽伸出了手。

    那只过界的手使任爽觉得自己的领地受到了侵犯和威胁,她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措辞,小孩儿爽已经吓得一缩身子,手忙脚乱地合上田字本,怯怯地拒绝:“我没画你,我自己画画……”任爽在这个小身体里直抚额,长大后的经验告诉她,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你示弱了退让了,此消彼长,他就会立即逼近,就会强硬。

    大背头西装男点点头表示明白,又笑着解释:“别害怕,我只是想看看你笔力怎么样……”

    他笑容再无害,穿着再体面,也终究是个突然搭讪的陌生人!小孩儿爽十分内向且认生,立即把脸一扭,将本子和笔统统装进书包里抱牢,咬紧嘴唇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动不说话。

    “哎,小孩儿,让一让!”左边喇叭裤青年已经走了,新来的时尚女郎烫着最流行的蘑菇头,荷叶边露肩连衣裙一看就是外贸货,耳朵上夸张的金色大耳环同脚下艳红的高跟鞋遥相呼应。她鄙夷地歪了小孩儿爽一眼,撇撇腿拢了自己复杂的裙摆,皱着描画过的美眉轻嗤一声,以行动和鼻音表达了极度嫌弃,没出息的乡下土妞,沾上就是晦气!

    下一刻,那个在周围人眼里像块榆木疙瘩的乡下土妞突然从椅子上蹦起来撒腿就跑,迅速逃离陌生人,逃离候车室。

    “这小鬼头倒精得很,真会装……”蘑菇头女郎一愣,她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下里巴人跑了,她还对谁高贵?还演个屁!

    大背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恶狠狠瞪了蘑菇头一眼,向小孩儿爽逃走的方向努努嘴,两人也不装不认识了,一起追了过去。

    抱鹅老太太从座位上捡起个挂满鱼鳞亮片的精美手提袋,张开豁牙的嘴大叫:“包!包!大闺女,你的包忘了……”那两人一眨眼就窜进人流不见了,老太太只好把手提袋交给车站工作人员。

    打开一看,里边就放了几张粗糙的散装粉红卫生纸。

    有个好心的围观群众指点说:“看那手袋上的标,像是进口货……”

    另一个热心市民凑近看了看,往后一退,不屑地撇撇嘴:“假货!我们单位领导出国学习,给她爱人捎回来一个真的,跟这不太一样,这绝对是仿的,而且质量特别差……”

    人群里就嗡嗡议论开了,一会儿说怪不得包丢了叫都叫不住,原来是假货!一会儿又说会不会是新骗术,抱鹅老太太可糟了,等下人家回来问她要拾到的包,她把这递出去,万一人家说丢的是真货,她哪儿拿得出来?中间差价好几千呢!

    抱鹅老太太一听不干了,拍着大腿坐地哭爹:“我滴个天哪,这杀千刀的,看着人模狗样,怎么能这么坑我个孤老婆子!好人没好报啊,孩子他爹啊,你去得早哇,这些坏孙个个都来欺负我啊,你在天上睁睁眼啊啊啊~~”工作人员和围观群众马上七手八脚扶着老太太劝,甚至有说愿意给她作证的。

    任爽被汹涌的人群穿过,不痛不痒,这些人好像看不到自己!她惊喜之下又有些惊慌。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能跟上9岁的自己的脚步,她很急,潜意识告诉她应该跟上去才对。可她现在处于失重的状态,飘不起落不下,身体不受控制,半天才勉强挪到候车室门口,所以她并不知道候车室后来发生的事。

    最后治安室的值班人员也过来了,大家一致决定报警处理,抱鹅老太太才平静了下来。

    这时大部分人都围到候车室看热闹,售票厅反而显得分外冷清了起来。小孩儿爽发现那对男女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一边门口一个,把她堵在里头。大背头男甚至还抽了一支烟,吐了个圆圆的烟圈得意地冲她招手,笑眯眯示意她出去耍。

    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小孩儿爽恐惧极了。没人跟她普及过相关的东西,她不知道这种情境下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谁可以信。她不敢喊,也不敢往门口走,只能跟在戴着红袖章巡逻的人周围转悠,小小的她仅知道平时在街道里这样的标志是管人的。她想妈妈了,爸爸也想……

    不知道是不是红袖章的原因,大背头和蘑菇头始终在门口没进来,只隔着大厅好整以暇跟小孩儿爽对峙着,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

    小孩儿到底是小孩儿,小孩儿爽有些急了,她一急就想上厕所,憋红了脸盯着流动的人群。

    有对高大的父子走到了售票窗口,爸爸戴着稳重的黑边框眼镜,身形相当魁梧,一手里提着网兜装的脸盆等洗漱用品,一手提着水果,背上还背着一个硕大的旅行包,这么多东西在身上他走路依然很轻松。儿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像颗正在发育中的豆芽菜,长胳膊细腿背个双肩包,拉着行李箱东张西望,忽然一指墙上:“爸,还有一个半小时车才到站!”

    “嗯,时间很宽裕……”魁梧的爸爸一边从怀里掏出黑皮夹钱包,一边安排,“买完票咱们先去候车室坐一会儿,吃点东西,再上个洗手间。”

    洗手间就是厕所,在乡下也叫茅坑,这个事小孩儿爽还是知道的。她瞥了眼坏人,小心翼翼地跟着这对父子转来转去,居然顺利地又回到了候车室——那里有厕所。

    而候车室里,警察已经到了,小孩儿爽再回头,那对男女不见了。

    “爸,有个要饭的小孩儿一直鬼鬼祟祟跟着咱们……”豆芽菜悄悄拽了他爸爸一下,用眼角余光瞪着跟在他们后边的小孩儿爽,小孩儿爽心虚地收回正要迈出的脚,站在原地抱着书包不敢动弹。

    “什么?”魁梧的爸爸回头扫视了一圈,终于注意到了小孩儿爽,发现不过是个土里土气脏兮兮的小女孩儿,立即往前一步“哼”地一跺脚,吓唬她,“谁家小孩儿?赶紧回自己家去,不然让警察把你抓起来!”直到看到那小女孩儿惊慌失措地扭头跑了,才回来和颜悦色地教导自己儿子,“以后在车站遇到这种邋里邋遢的小孩儿离远些,听说都是拐子从外地拐来,专门让他们在人流量大的地方钻来钻去偷钱包!你发现了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毕竟都是这么小的孩子,那些大人都躲在周围不知道什么地方,唉,真可怜,也不知道都是谁家的小孩儿,父母肯定急死了……”

    飘在门口的透明人任爽终于在小孩儿爽进入候车室的瞬间又找到了重心附着上去,跟在那对看起来很可靠的父子后转悠了一会儿,直到小孩儿爽跑回家。这个家让她想逃离,却也还是在最害怕的时候想回来,然而等待她的是场更大的恶梦。

    家里已经翻了天,妈妈大哭一场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喝了农药,进了医院。爸爸蹲在病房门口的台阶上一口接一口拼命吸着廉价的劣质烟,脸色蜡黄,嘴唇发黑。任爽突然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想起爸爸是得肝病去世的,他抽的不是烟,是生命,是这个家的圆满。

    她想起来后来爸爸在河边拉沙,在工地搬砖和泥。她想起爸爸离开的那个深冬,他临死前还在公路边挖土,天气太冷土都冻住了,实在挖不动,没有人肯去,只有她的爸爸愿意,为了一米30块。

    任爽站在医院的走道上,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错了吗?”

    眼前亮起一道刺眼的光,医院没有了,爸爸妈妈也没有了,任爽独自站在跑步机上,面前是她出租屋里的穿衣镜。

    镜子里的任爽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孩子。她回到了过去,干了当年想干却没敢干的事,但却感不痛快和解脱,甚至对自己产生怀疑。她以为大家会感动,妈妈会支持,没想亲戚骂她冷毒,妈妈吞了农药。

    任爽无力地蹲在跑步机上,流着泪扪心自问:“我错了吗?我以为沉默才是错?难道反抗也不对?”

    “你只是想发泄,你并没有想着好好解决问题!”

    多年后妈妈病重时白着脸说过话像炸雷样回荡在耳边,居然可以无缝地剪辑对接到此处,任爽哭得更凶了。

    她记起来了,当时的她想不到劝父母离婚,妈妈自然也没有喝农药。她是跑去楼下告了状,这个家表面的和睦再也维持不下去。

    从那以后,外祖父和外祖母对他们家,对,是他们家,不是单单对她爸爸!外祖父母对他们家失望到了极点,慢慢开始疏远,他们连勉强栖身的杂乱阁楼也失去了,除非他们家哪天真的飞黄腾达变有钱,可以铺一条沟通的路,不然永远没有再亲近的渠道。

    后来他们去了火车站,踏上了未来的路却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在哪里,无处下车,最终背着包裹流浪在大城市的街头,每天晚上像做贼一样躲避检查,溜进候车室,把那里当成家。再后来,爸爸在建筑工地找到了工作,妈妈摆起了地摊,她也开始上学……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任爽不愿再回想的过去,因为没有根,她宁愿一直在路上,永远向前看。

    任爽奔向洗手间,用冷水冲着脸。爸爸妈妈已经多年不再入她的梦里来,她怀念爸爸妈妈,却并不喜欢这样的梦,他们曾经的生活虽不尽如人意,但也有温馨美好的时候,为什么偏偏要梦到她最不想梦到的?

    “当当当”敲门声响起,张漂亮的柔媚的声音带了些急躁:“我来啦,快开门!死啦死啦,要死啦,好久没整理过了,我这两条美美的胳膊明天肯定要肿起来!”

    听到张漂亮熟悉的声音,任爽这才算彻底被拉回现实,她抬头看了下墙上的猫头鹰电子钟,时间显示12点30分。

    刚才,真的只是个梦吗?任爽大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直到把一头秀发揉成鸡窝才无奈地去开门,倒把提着大包小包来搭伙的好友吓了一跳,差点当场滚下楼梯。

    张漂亮一边揉着胸口一边数落了些什么任爽也没太上心,只记得她最后说:“既然警察都来过了,物业还发了报警器,干脆也别你一天我一天瞎折腾,就住你家得了,我可不想每天提着这么多东西上上下下,累死我了!”

    任爽深以为然,只瞧着她朋友那一大堆东西都觉得累,再看看自己的屋子,想到也要每天移来移去,干脆算拉倒,就这样吧。就像张漂亮说的,物业最近管理很严,警察也都来过了,还怕什么?

    任爽先前小睡一会儿尽做梦了,铺好被子累得倒头就睡,不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张漂亮躺在床上还不忘p个睡前美照发朋友圈。她顺手翻了翻,发现任爽的朋友圈也更新了,不知道任爽是不是被小偷吓到,最近发的图片都带诡异风。

    那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扎着两根小辫的女孩儿蹲在墙角牢牢抱着床腿,懵懂呆滞的双眼透过头发帘儿的间隙幽幽望着这个世界。

    床边倒着一台崭新的跑步机,脏污的毛巾落在上面,污渍隐约扭曲成一行字:活不起了,吃得少做得多,二毛钱求领走!

    好友renmeily点赞评论:倒贴三毛,你自己走怎样?大姐呀,你怎么每次p图都只要脸,简直顾头不顾腚!你是穿越女主吗?顶张萝莉脸自欺欺人的老阿姨,自以为一张p到亲妈都不认识的图骗就能秒杀一切,让人游走在现实与梦想的交界处为你疯狂,为你加油呐喊?

    张漂亮一看这谁啊,虽然萝莉脸配个成年身体很不协调,但你这评论也太犀利了!不行,她要帮好友的照骗挽尊。

    好友limeily点赞评论:你谁啊你,p脸是对你的尊重,真身出镜是对你的诚实!这叫大脑在梦想,身心在现实,是人性矛盾的真实写照,是用抽象的外在形式来对内心进行写实,简单来说,就是艺术!艺术你懂吗?不懂就闭嘴!

    张漂亮怼完人还顺手截了张图保留证据,想着明天拿这个献宝,让好友请她吃早点,要贵的!

    等世界终于安静了,黑白照片里翻到的跑步机忽然“咔吱”一向,灯光闪烁,自己立了起来,在这对好友的床前缓缓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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