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跑步机尽头的人
任爽拒绝了好友张漂亮约她去看本市著名画家曲中画展的邀请,她已经过了谈诗谈画谈月亮谈理想的年纪,工作一天累成狗,就想回家躺倒舒舒服服睡个好觉——何况,今天还有个快递没拆!
今夜窗前的星星格外明亮,远处高楼上的灯光也相形见绌,任爽却无暇欣赏,踮起脚猛地拉上窗帘,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一个人的世界,习惯就好。因为前几天那个奇怪的梦,她把久置不用的电脑又找了出来,连上网循环播放凤凰传奇版本的《海底》,网上戏称治愈“海底捞”,很适合她这样的万年宅当背景音乐,免得屋子里静得一点人气也没有。
任爽迅速吃过晚饭洗漱完毕,她伸伸胳膊腿,手握美工刀,像面对大餐似的绕着快递箱开心地转了个圈,一个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等她对着说明书折腾来折腾去,终于真正双脚踏上跑步机,已经是万籁俱寂,半夜十二点。她开了瓶红茶坐下喘口气,忽然听到楼道里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踏、踏、踏,是哪个晚归的人怕惊扰了邻居?
任爽这个剁手党兼万年宅从来不多管邻居的闲事,社交牛b症什么的不适合她这种独居打工族,尤其是在私人生活环境附近,保持安静和疏远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事,她侧耳听了一下,那声音在自己这层慢了慢似乎往楼上走了,便自顾自继续喝饮料。屋子里一股怪味儿,可能是今天点的螺蛳粉味道太重散得又慢,这个点她也不想再开窗,随手把空瓶丢垃圾桶,拿着手机来到跑步机前继续折腾。
毕竟,商家承诺,收到宝贝后确认无误,拍照晒图加好评,可以返现10¥。有钱不挣,怎能安心入眠?
任爽仔细检查了一下没什么毛病,也不缺零件后,举起手机先拍了跑步机,再拍赠品,最后来了张自己腿部和跑步机以及赠品的合照,晒图好评一条龙。商家很守信用,收到截图后立即发了10¥红包,看来这也是只夜猫子。
“搞定!”任爽满意地站在跑步机上打了个响指,明天休假不用早起,她反正刚开完箱也睡不着,就穿上赠品运动服,准备从今天开始睡前锻炼。
为了欣赏一下自己运动中健美的身姿,任爽把床前的全身镜挪了个方向,正对跑步机。不是她臭美,是她真的三年如一日坚持锻炼出了一字肩和马甲线,就在任爽气喘吁吁地擦了擦汗,准备下跑步机休息时,她愣住了。
房间的灯光骤然暗得不能更暗,镜子里任爽咧嘴一笑背转身,一条黑色的通道从她脚底伸出来,像凶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舌,直铺到跑步机前。房间还在,床也还在,但房间已经不是那个房间,床也不再是那张床。
长期的独居打工生涯使任爽面对黑暗时的胆子比普通女人大一点,也仅仅是一点而已——她没跑。
看着躺在病房里、病床上的沧桑老人突然出现,任爽头皮发麻一屁股跌在地上,张着嘴哆嗦得说不出话。半天才“啊”的一声,她想尖叫,然而由于过度惊吓喉咙居然失调到不能顺利发声,被恐惧堵在嗓子眼如绝路弱兽的哀嚎。
老人脸上戴着鼻氧管,布满老年斑的皮肤干枯蜡黄像风干的桔子皮,凸起的青筋蚯蚓样蠕曲,混浊的眼睛骨碌一动,勉强驱散少许濒临死亡的暮气,颤巍巍伸出插了输液管的手,说:“别怕,我是你!”
“鬼啊!鬼——啊——”虽然老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爽还是吓得爬不起来,在地上癫狂地乱踢乱蹬,双手挥舞着与诡异的空气搏斗。
“咳、咳咳……”老人无力地喘息着,似乎是不愿意浪费时间,放弃了与任爽的沟通,对着黑暗的通道自言自语,“我年轻的时候竟然这么胆小,那怎么会许下等老了就自己拔掉氧气管的愿呢?”
“啊?”任爽的动作顿了顿,拼命把自己缩到暗影里,又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恐惧地瞪圆了眼睛望着老人。不是她不想跑,是除了这个房间这张床,周围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她实在是无处可逃,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被装进了棺材里,除了自己,触手皆是绝望。
“我上学的时候想,等我三十岁长皱纹前就去死,把人生留在最美好的时候。等我真到了三十多岁,头发还很黑,我又想,等我六十岁头发花白牙齿掉光前再去死,把人生留在最健康的时候。可等我到了六十岁,身体居然还行,就又想,等我七老八十,把年轻的时候来不及做的事都做完、做好再去死,不白来这一趟。今天正好是我八十岁,细想了想,却还有好多来不及……”
老人的声音低徊喑哑,比哀乐还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反而镇住了手足无措的任爽。她慢慢放松紧绷的神经,思维被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双眼发直,不由自主地问:“八十岁的你,想怎样?”
老人虚弱地笑笑:“我想啊,想回到小时候,把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都重来一遍,……”
“你,”任爽在极度恐惧下思维失了往日的灵活,干巴巴地说了句大实话,“你有点异想天开。”
“不可以吗?”老人黯淡无光的眼睛骨碌一下转向任爽藏身的角落,目光凉凉地锁定她,像是最后的挑衅。
“你,”任爽咽了口唾沫,从善如流,“您老人家开心就好!”不管怎样,能沟通总算是件好事,叫她差点蹦出腔子的心又缓缓落回了肚子里。
“你能帮帮我吗?”老人抬了抬头,似乎想起来。
“帮你什么?”任爽回答着老人的话,暗暗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希望可以找到点有用的东西当武器,盘算着万一翻脸,她对这个诡异老人的胜算有多大。
老人定定地看着她,宛如看一只蚂蚁。
任爽可是个根正苗红的无神论者,不管这是梦还是什么,都太真实了,老人能够正常交谈(虽然对话并不愉快)到底让她有了“人”的错觉,不是那么害怕了,甚至还气愤地吼出了自己积压的恐惧:“杀人犯法你知道吗?你是谁啊你,半夜三更突然出现在我家,还让我帮你拔什么氧气管?这是私闯民宅你懂不懂?我们阳光花园虽然在二环外又是北郊这么偏僻,可治安一向很好的,你最好不要仗着自己是老弱病残就图谋不轨,现在可是法治社会!”她的手暗中摸向手机,点开了紧急呼叫,希望接线员能和她心有灵犀。
“帮我拔掉氧气管!”老人的混浊的眼睛亮了亮,迅速又黯淡下去。
“呃?”任爽迷惑了,“你会死……”太奇葩了,出于本能和习惯,她未经思考就举起了手机,万幸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紧紧攥在手中。
“你觉得我现在的状况,活着会比死了更好吗?”老人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无视对准自己的摄像头,像在讲别人的事,“器官衰竭,无法进食,每天靠着氧气管和营养液维持生命,我活着,唯一能做的事,好像就是躺着等死……哦,还有时不时听到老朋友们一个个离开的消息,说不出是羡慕还是难过。”
“那,你还有家人吧,你死了你家人该多伤心啊?”任爽有瞬间的心软,但这个诡异的境况实在不适合,她立即收起了差点泛滥的同情心,坚定地拍照、录视频。
想什么呢?自家半夜三更忽然变成了病房,还冒出来个自称是“自己”的人,有几个正常人能淡定地捧出一颗圣母心?面对恐惧和未知,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向来以务实为处事原则的任爽只能先做出最坏的打算,假定这可能是个陷阱。毕竟她也像这个老人一样天天说活不起了好想去死,其实她比谁都怕死,比谁都想活。
“家人都过世了,也没有不肖子孙,所以,只有回到从前,自己帮自己拔氧气管。”老人吃力地转过脸,嘴角深深的褶皱里有颗黑芝麻粒样的小痣。
魇住了,真的是魇住了!
“等家人都过世了,也没有不肖子孙,我就花光所有的积蓄,自己拔掉自己的氧气管……”任爽想起自己被人挤兑是个女光棍时也说过同样的话。她摸着自己颊边的小痣怔住了,难道,真的是自己做梦梦到了“自己”?
刚一这么想,视频里的老人脸就产生了整容式变化,仿佛瞬间开启了十级美颜。她头发恢复黑亮,皮肤恢复光滑,眼睛也明晃晃地,透着懵,为什么会懵?
任爽记得自己没开美颜,她疑惑地眨了眨眼,“老人”也眨了眨眼,颊边俏皮的小痣异常醒目。
是……摄像头反转了?
不对,自己不可能插着鼻氧管,也不可能输营养液,更不可能穿着病号服躺床上!
“醒醒!快醒醒!”任爽冷不丁打个寒战,握着手机噼里啪啦狂拍自己的脸,脸上毫无痛觉!这个梦。太可怕了,她不想再做下去了,她想叫醒自己。她怀疑自己是睡觉的时候被子没盖好,压到了口鼻或者胸口,所以才做了这样的怪梦,醒了,只要梦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这个透过摄像头顶着自己脸的“老人”既然是梦——那还客气什么?
任爽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地上蹿了起来。多年的锻炼不是假的,关键时刻潜能无限,她身体的灵活度比平常高出几倍,迅速伸手抓住了老人的氧气管,就要拔掉。
“等等,我可是你呀,你、你要做什么?等等,我还有遗言没说!”刚才看淡人生,视死如归的老人忽然脸一红,急切地哀求着,“我觉得吧,我,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任爽不给她机会,也不给自己恐惧犹豫的机会,用力一扯氧气管。不知道是不是梦里手脚不听使唤的缘故,她明明用尽了全力,那根淡绿色的透明管子却只晃了晃。
“你这回是来真的吗?”老人惊恐地挣扎了起来,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随着她的动作,黑暗里仿佛伸出一只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任爽。她的脖子卡得不能呼吸,双手完全无法动弹,整个人蓦地往下一陷,双脚好像突然踩空。
任爽下坠前还牢牢地攥着氧气管和手机,耳畔传来老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只是不定期情绪低落忧郁一下而已,你怎么来真的啊?我的卡上还有三十万啊,我的钱还没花完啊啊啊……”
任爽不知道,她的手机视频还在自动录制。镜头剧烈的晃动中,“老人”顶着她的脸狰狞地笑着努力坐了起来,瞬间把浓重的阴影都压在身后,越发突显出她的衰败与绝望,恍惚让人觉得她的情绪经过黑暗的推挤,伸伸手就可以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