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听车把式讲故事
第二天,他俩赶车走在大平原上,平原上的道路笔直而平坦。车把式也不用再去担心翻车的事,有时候张拴柱也让文程替他执鞭赶车,一个人赶车,另一个人就躺在草车上休息,一个时辰左右轮换一次。文程觉得百无聊赖,就喊了张拴柱一声叔,让他给自己讲一些以前在外当兵时遇到的稀奇事。没想到,这一下子可打开张拴柱的话匣子。
张拴柱说道:“咱们镇上,在十字街居住的李转运,从前是国民党的连长。有一年回家探亲,一身戎装,腰里挎着手枪,威风凛凛,全街上的人既羡慕又敬畏。”
张拴柱顿了顿,说说道:“那一年我才过十七岁,背地里就找到李转运,跟他说自己也想去当兵,后来李转运走的时候真的带上了我。我参军部队驻在江南,刚穿上军装没几天,上面一声令下就说要往江西开拔。听说是去江西剿匪,到江西后才知道实际是去剿共。我是个家里独子,从小胆小,害怕死。李转运念起老乡就给了我三块银元,趁黑夜让我偷偷溜走。我用手里的银元买些干粮,就赶紧向北走。
有一天,我口渴难忍,就去路边一个四十多岁身体瘦弱的老伯家讨水喝。说话之间知道他也是北方人,说这里离我家很远。于是老伯就跟我商量,想一年二十块大洋雇我当长工。我想,现在手里的钱太少估计不够路上花,与其路上讨饭不如先当一段时间的雇工。
老伯一家三口人,老伯身体不好,他老伴是小脚女人,生了一个女儿也才十五岁,家里的确没有劳动力。在南方,种水稻很不容易,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等给钱的时候,老伯又说钱不凑手,若能再干一年,工钱再加十元。老伯的女儿也在旁边对我恋恋不舍,无奈之下我就又干一年。
到了第二年,老伯的女儿也已经长大了,我们处得像兄妹,常在一块干活说说笑笑,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感情。年末了,主人家也不提工钱的事,老俩商量着把我招赘进他家。我当时心想,反正家里很穷,就是回去也难娶妻成家,于是就应承下来,老伯一家人都很高兴。
但当地招赘有个规矩,就是在举办婚礼前必须先写契约。契约上写着“小子无能,改名换姓,生不还家,死不归宗。”还得当着众人宣读。这就相当于当着众人的面发下誓言,向老伯的族人,女方亲戚以及整个村里人表示男方的忠诚,仿佛这样才能让他们放下心来。而我觉得这个契约让我永远没有了回家的可能,有背弃亲生二老之意,感觉这是对我孝心和人格的侮辱,于是就拒绝了这个婚事。不想老伯怪我毁约,最后只给了我一半儿的工钱。”
说到这里,他冲文程笑了笑,脸上并没有半点怨恨之意。
文程说:“后来呢,你就回来了?”
车把式张栓柱用鞭子抽了一下牛屁股,接着说道:“我有了路费,就想着往回赶。哪知此时北方的抗日战争正进行如火如荼,我刚进武胜关,还没有走到信阳,就被北上抗日的中央军抓了壮丁。这是我第二次当兵,部队的最高长官叫汤恩伯。”
“抗日战争时期,汤恩伯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抗日将领。据说他率领部队守南口的时候,他的部下抗击日寇也是十分顽强的,日本鬼子的飞机在低空盘旋轰炸,炮弹也不时在附近炸开,激战现场险象环生。而他在南口的大街上昂首阔步,镇定自若。部队在他的指挥下,与日寇激战了十几个昼夜,也打死不少日本人。后来由于鬼子不断增兵,再加上有空中优势,最后不得不按照老蒋的命令放弃阵地,撤了下来。虽然那次最终是败阵了,但其顽强抗日精神仍然受到当地老百姓众口一词的赞扬和传颂。
此后汤恩伯的军队从河北撤到河南。部队在行军的时候半路休息,有两个士兵因口渴摘了老百姓的梨子,看梨的人不依不饶,拉着不让走,当兵的恼火了:“老子替你们老百姓打鬼子,命都差点儿没搭进去,吃你几个梨子碍什么大事!”一边说着一边拳打脚踢,把看梨的揍了一顿。
偏偏遇见这个看梨的死粘缠,一直找到正在附近休息的军官们跟前去告状。事有凑巧,汤恩伯也在附近,那军官不得不将情况如实反映给他。一听说自己的兵摘了人家的梨还打人家的人,汤恩伯怒上心来,立即命令就地枪决。大家一看司令发脾气,谁也不敢上前求情,反映情况的军官更是不敢吭声,生怕怪罪他带兵军纪不严。后来看梨的人也觉得后悔,本想要钱,没想不到却要了两个人的命,于是慌忙跪地求情,但也未能将两个当兵的命救下来。从此以后,凡是违犯军纪的事谁也不敢去反映。时间一长,终于养成了坏军纪。所以后来河南的老百姓就有“水、旱、蝗、汤四大害”之说。
汤恩伯接管河南防务之后,司令部设在省会开封。他的部队分别驻守在郑州,许昌和商丘一带。咱们西平县修缮东关塔的同时,也给抗日战争壮烈牺牲的仁人志士建了纪念碑,汤恩伯还不远千里前来题词。
此事过后不久,又有人把他的部下欺男霸女之事汇报给了他。面对当地各界强大的舆论压力,他不得不又一次大发雷霆,并“忍痛割爱”了。
事情是这样的。许昌市剧团里有一个出道不久的青年女演员,叫小凤,十八九岁年纪,细高挑个子,戏唱得好,人又长得漂亮,在许昌一带名气很大。许多戏迷都望着她的石榴裙顶礼膜拜。仰慕的同时就有很多人拉煤提亲。她不想当那些军政要员和政府官员们手里的玩物,对那些有钱有势的提亲者不屑一顾,那些地方权贵和社会名流她也婉言谢绝。于是大家一致认为小凤要求的条件太高,一般人达不到。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高不可攀的姑娘竟然偷偷爱上了经常在剧院门前卖馍的穷小伙。小伙子叫高明,穿着朴素,诚实厚道,人长得也很帅。家有一个老娘,母子二人以卖馍为生。大家都知道高明的一斤馍是十七两(以前是十六两一斤)。小凤经常买他的馍,有时候故意多付给他钱,他都不要,如数送回。时间一长,两个人相互也熟识了。但高明始终是规规矩矩,目无斜视。一次,小凤居然大着胆子把话挑明了,有意结为百年之好,不知意下如何。出乎小凤的意料,高明一口回绝了。理由是:家太穷,配不上。小凤说:
“穷不怕,你我共同奋斗,只要好好干,慢慢就不穷了。”
高明说道:“你想的倒也可以,只是得回去禀告母亲。母亲点头了就好说,如果她老人家不同意,恕难从命。”
高明回去一说,果然不出所料,他母亲就是不同意。因为小凤是唱戏的,在旧社会,唱戏的属于下九流,门不当户不对。
小凤心里明白,关键就在他母亲。于是她打定主意,自己的婚事谁也不托,背地里打听清楚,高明的家就在城郊不远处。
一天上午,小凤趁着没她的戏,看看高明正在卖馍,就一个人淡妆素服,悄悄地去拜访高明的老娘。乡村人家,白天大门往往是虚掩着的。进去一看,小小庭院,三间草堂住人,两间东屋一间喂驴,一间磨坊。院子里很干净。老妇人听见有人来家,慌忙出迎。只见来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大家闺秀,虽然装束淡雅,仍掩不住光彩照人。老妇人忙说道:
“人老了,眼也花了,我咋看也不认识,你这姑娘是不是来走人家认错门了?”
“不会错的,伯母,我是专程探望来高明娘亲的,一路打听着走到这里。”
老妇人心中纳闷,嘴里说道:“我就是高明的老娘,可你,我素不相识,你是……”
“我是小凤,高明没给你讲过?”小凤很坦率。
“讲过,怎么没讲过!只是我们家穷,不敢高攀。恐怕误了姑娘鲜花一样的青春和你那锦绣前程。”只是没有把唱戏的社会地位低的话说出来。
“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您老人家的意见,到底我和高明的事能不能成?”
“能成,只要你不嫌弃,我们还有啥说的?穷家小户,我能有你这样的儿媳妇那是前世修来的福!”一句话把小凤的脸也说红了。老妇人打从一知道来人是小凤时就已经心花怒放了,只是口中谦虚道:
“孩子,咱家穷,恐怕委屈了你。”
小凤道:“穷不怕,常言说:穷没根,富没苗。就算有根也可以拔掉。咱们先盖房子,我看高明人很诚实,又讲信用,适合做生意。回头把生意做大一点,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只是没有公开,大家还都不知道。高明家盖房子,谁也不知道是小凤出的钱。
天有不测风云,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国民党驻扎在许昌的部队里有一个副师长名叫张奎。三十多岁年纪,正值年轻气盛。听说名伶小凤不但戏唱得好,人也长得好,只是择婿挑剔,不把有钱有势的人放在眼里,就连有些社会名流和政府官员都吃过她的闭门羹。他心中不服,一个唱戏的会有多大能耐!能有多高的要求!他并不知道此时名花已经有主。
于是他择日派人去说媒。果然不出众人所料,被小凤一口回绝。他哪会死心?第二次派人带着他的名片和重礼,照样退了回来。他有点愠怒了。人就是这么奇怪,愈是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愈想得到。第三次带了四个全副武装的卫士,抬着重礼亲自登门。一见小凤容貌出众,心想果然名不虚传。心中的怒火先自消了一半。压下余火,和颜悦色地说道:
“张某戎马多年,尚未娶妻。听说小姐人好戏好,尚未许人,慕名相聘,却屡屡相拒。今日张某自不量力亲自登门,万望不要推却。”
小凤一看,他的卫士都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心想来者不善,于是就把自己已经许人的话说了出来。副师长心中不悦,说道:“你说已经许人,可我们根本没听说过。前两次来为啥不明说?如今我亲自登门,你却拿这话来蒙人。希望你放明白些,真的已经许了人,我替你把聘礼加倍退还。希望你给点面子,不要老让我颜面扫地。今天我把聘礼留下,结婚时间嘛,考虑好由你来定。但也不要拖得太久。”说罢带着卫兵悻悻而去。
没过几天,军队当官的对小凤逼婚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开。还有人添油加醋,说小凤哀哀痛哭,眼里都哭出血来了,不同意也不行,马上就要抢亲。也有人说亲眼看见当兵的枪口对着小凤,再不愿意就要开枪打死她,沸沸扬扬越传越利害。致使社会舆论一片哗然,许多人都为小凤愤愤不平。
许昌和开封相距不远。许昌是专区,专员公署与省府之间过从甚密。这种事情很快传到开封。并且有主持正义的人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直接捅给了汤恩伯。一开始,他不大相信,向周围的人一了解,众口一词确有其事。他不得不将张奎撤职查办,以平民愤。”
文程拿过鞭子替张拴柱赶车,示意他躺在草车上专心致志地讲故事。人就是这样,越是不去关心时间,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两人不知不觉间,终于在日落西山的时候,赶到了关王庙。
第三天,也就是草车回镇上的最后一天,文程本想缠着张叔,要他给自己讲故事。张栓柱笑了,而且是惬意轻快的笑着,笑容使他那张黝黑地脸庞显得容光焕发,他问文程:“你还想替我赶车?”文程点点头,从他手中夺过了鞭子。
由于他们俩人年龄差距较大,平常干活又很少在一起,张栓柱对眼前这个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小伙子也知之甚少。文程也无论如何想不到,张叔平时看似干瘪的肚子里怎么会藏有那么多,自己闻所未闻的故事。拉草的牛车在平坦的大道上慢悠悠地走着,时间却在分分秒秒迅速地向后流逝。他们静静地看着牛车前行,谁也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