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饿着肚子饱读书，人生之路好迷茫
一九五九年春，是文程三年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党委为了不让省重点高中高考成绩太差、颜面受损，下决心不再给高中三年级分配劳动任务，好让三年级学生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学习一阵子。这一决定，让每一个三年级学生都喜出望外，文程也顿感轻松。这是父亲去世后，他感受到的第一次轻松畅快。文程兄弟姊妹四个，他是老幺，大哥、二哥、大姐都已在外地工作、生活，而且也很少回家，家中现在就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了，他也只有假期才能在家陪母亲，每每看到母亲每日无助的愁容，他都会感到自己的无能，并为之心疼，他知道母亲孤苦伶仃艰难持家只为让他安心好好学习，以后能出人头地。他自己也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学上好，争取高考上榜能回报母亲，这也是现阶段他唯一能做的事。
但能安心学习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新学期快乐的学习氛围又被全社会大面积粮荒、饥饿造成的痛苦所取代。
大跃进的浪潮依然汹涌澎湃，但宣传口号可能由于人们的饥饿已经变得少气无力，这个时期中国北方地区由于遭遇几十年难遇旱灾，山东、河南等几个主要产粮区的农田都是大面积减产，加之当时国家粮食储备严重不足，于是随之而来的粮荒把国内绝大多数人折磨得苦不堪言，就连文程他们学校的师生也是深有同感。
当时，文程他们学校粮食标准定量是：男生三十斤，女生二十七斤。除核定的配给粮外，以前国家粮库还特许给信阳一高适当多配些碎米。后来，由于国内粮食紧缺，碎米没有了，只能按定量供应；再后来没有了油和其它副食，蔬菜、肉蛋更是不见踪影。就那一点定量，再加上管理员、炊事员层层觊觎，明拿暗偷，能分到学生碗里的粮食也就注定不够吃了。学生们每人每天三张饭票，一顿用一张，要是谁丢掉一张，那就只能饿一顿了。
常言道“一顿不饱十顿饥”，文程也觉得很奇怪，自己一顿没吃饱，就感觉饿得心慌，就算第二顿多吃了点但也感觉饿。现在说起来可能是心理作用，其实就是人们只吃粮食，没有了副食、油水佐餐，反而容易产生饥饿感。
全校师生每顿饭大都稀米饭配些煮熟的菜叶。饭也最多给盛大半碗，为了充饱肚子减少饥饿感，学生们常常是端着半碗饭跑到茶水房泡水后再吃，文程试过几次，这样吃大概一二个小时内，肠胃会感到舒服一些。可是熬不到下顿饭，肚子就开始叽里咕噜叫了。
“民以食为天”，人饿急了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古书上记载大灾之年有“易子而食”的，当时学校的情况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是学校里丢饭票、偷饭票的事情时有发生，甚至还有学生敢去偷老师饭票。
随着饥饿日趋严重，许多男学生慢慢地开始浮肿，后来浮肿的学生太多了，学校就把实验室改成了临时病房。说也奇怪，浮肿的大多数都是男学生，可能是生理原因吧。女学生确实比男学生耐饿，不过同学们私下里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女生都不来月经了。
老师的情况也不例外，特别是那些坚持上课的男老师，有些竟然讲着讲着就昏倒在讲台上了。这时候，能在教室里坚持上课大多数是女老师，坚持听课的也多数是女学生。
有一位化学老师说：“以前在操场上只觉得男同学强壮有力，可现在实验证明，在关键时刻还是女同学的生命力更强。”一句话把大家逗得苦笑了起来。
据说校长把上述情况向地委反映了，后来总算对文程他们三年级学生给予一些照顾，每个学生早饭时外加半碗豆浆借以补充营养。学校还责成管理员和炊事员们一定要把毕业班的伙食搞好。这样一来，学生们的精神状况就好多了。
由于学校紧跟形势，大力贯彻教育方针，原来计划不再让毕业班的学生参加社会劳动的，但是不参加劳动怎能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所以，少量的社会劳动还是有必要的。学校一、二年级经常到唐山堡新建校地方开荒平地、挖沟、兴修小型水利工程。文程他们三年级学生则是兵分两路，女同学去街道上帮助市民扫盲学文化，男生大多数是去建校工地打土坯子、烧砖瓦、建校舍，和几个被监督劳动改造的右派老师们在一块干活。直到毕业考试过后，快要迎接高考了，才算赦免了三年级的劳动任务，让高三的学生坐下来全心全意地复习功课。
此刻的文程感觉复习功课的时候也是他最悠闲的时候，他用了短短几天时间把数理化的课本重看了一遍就算完事了，剩余的时间都是看小说。想用看小说方式，打发那段无聊的时光，因为此时的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能上大学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主要是因为他的家庭成份问题，学校里风言风语已经在传高考政治审查很严，对高考生的家庭成份有了严格要求，他心中最大愿望也难以实现，思想上不由变得消极起来，学习主动性也没了，自己也思前想后茫然无措，他希望能在自己身上出现奇迹，又觉得奇迹出现几率是无比渺茫。他不敢去想自己毕业后如果回家务农会是什么场景，但内心又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对他拷打和煎熬。
这段时间，三年级基本上是自由复习，老师们一不上课二不辅导，包括班主任在内，除非有特殊事情去办公室里找才能见到，至于功课上的疑难只能靠自力更生，或者同学们之间互相研究。这样一来，他的小说就看不成了，变成帮助同学们解决疑难问题的“辅导员”。讲得多了各科典型难题所在的页数都记住了。后来他把这种情况戏称为被动复习，正是这种被动复习促使他对各科知识了如指掌。
就在自由复习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让他始料不及的事情。
六月下旬，学校周边很久没有下雨了，教室内的空气很热，直到晚饭后，大家还都不愿进教室。学校为了方便学生看书，在教学楼东头的外边扯了几个大灯泡。那里白天绿树成荫，所以晚上比较凉爽，许多毕业班学生都在那里看书。虽然去的人很多，但大家都不说话，显得很寂静。我和同班的彭启海坐在同一张书桌上，凑巧陈英华就在我的不远处，坐在一摞书本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功课。后边学校大操场里，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
彭启海那时就像文程的影子，每日时时刻刻不离文程左右。文程与陈英华的友好关系只有他一人知情。此时，他暗示文程，陈英华就在附近。文程也正想找个借口和她搭话。说实在话，他们同学六年已经有了感情，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文程正在犹豫，冷不防五十五班的胡如珍走到我跟前：
“哎哟，我的‘天’哪，这么热还在看书！”她穿着白底兰花的连衣裙，就像突然飞来的白天鹅。
她的话引起了周围很多同学嗤嗤的笑声（从前女人称自己的丈夫是我的天）。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却毫不在意，而且还大声喊着：“李文程，走，看电影去。”说罢拽着文程的一只手就往后操场里拉。
那年月，男女之间虽然已经不再授受不亲，但封建礼教的残余影响，依然促使男女青年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男女同学见面说话还属正常，但交往过密还是会惹人非议的。所以，关于谈恋爱的事情，大家都是避之唯恐不远。
对于胡如珍的邀请，文程心里想：自己如果执意不去，一定会让这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十分难堪，也会让她在众多同学面前颜面扫地。而另一方面，文程也为自己居然能受到她的青睐而感到意外和惊喜。于是就就坡下驴，顺水推舟地被胡如珍拽着去看电影了。今晚的电影演的是原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战斗故事片《日日夜夜》，本来很喜欢看战斗片的文程事后心想，这个电影具体演的是什么情节估计他俩谁也不知道。
从胡如珍拉起文程一直走到操场里，她就始终没有松手，而且越握越紧，好像怕文程跑掉似的。文程怕被熟悉的师生看到，一直低着头。两人寻好位置站定后，没想到胡如珍说的第一句话就戳到了他软肋，她略为喘着粗气、含情脉脉看着文程问道：“如果高考落第，你有什么打算？”。为了不影响邻近的观众，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文程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意思就是你我这样家庭背景不好的学生高考以后，不被录取、名落孙山是注定的，如果离开学校，咱俩怎么办？。用现在话说，就是：毕业就是失业，咱俩今后的路怎么走？
这个问题文程最近一直在想，但也一直没有找到答案，所以很难回答她。因为当时正处于大跃进的紧要关头，所有人的所有行动必须听从上级指挥，自己当不了自己的家，谁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文程听到她的话，顿觉惊慌，不由得茫然无措，只是痴痴地望着她那从来没有过的满脸愁云。文程忽然发现这个具有西方女郎特征的漂亮姑娘，居然皱起眉头的时候却变得妩媚了。
胡如珍是文程他们学校舞蹈队的领队，她那婆娑舞姿艺傲群芳，不知道打动了多少少年的心扉。男同学们给她起个外号叫“洋人儿”，因她身材修长，所以走起路来犹如玉树临风。自身还具有西方人的白皙肤色，高鼻梁，黄眼珠，头发黑里透黄，稍微有些卷曲，就像轻轻烫过一样。虽然因为营养不足，脸色微黄，但面颊依然透出往日的绯红。说话快且爽朗，就像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她也是三年级五十五班的学习尖子，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年轻姑娘特有的秀气和矜持在她身上特别明显，文程觉得正因为她美得极致，却让那些倾心她花容月貌的人，胆怯的望而却步。
胡如珍家住在鸡公山上。据她自己说，父亲解放前跟着一个住在鸡公山上的德国人办事，因此算是有了海外关系。与文程一样同属家庭背景不好的同学，考大学不被录取几乎是肯定的了，文程此刻突感自己报效祖国的愿望，现已变得十分渺茫起来。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尚属未知。文程看看周围又看看她，确实无从回答。最后为了打破僵局，他只好悄声地告诉胡如珍说：“这个问题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
她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还不知道吧，高考结束咱们就得回家了。咱们马上就要面临回家务农的境地，被打回原形，我原想跟你讨教，料你定有高招，不想你左顾右盼而言它，真让我失望！”
文程看她说话认真且满脸怨气，很想缓解一下肃穆的气氛，就给她开了个玩笑：
“密斯胡何许人也，容貌出众，聪明过人，找个如意郎君嫁了，岂不万事大吉！”
不料文程一句话惹得她脸色骤变，她用力甩开了文程的手，背过脸去，怨声说道：
“原先早就想和你这个狂人谈谈话，想不到你一开始就话带讥讽，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文程不想一句玩笑惹恼了她，于是连声道歉：“对不起啦！”看她并不回头，也自觉没趣，就趁她不屑一顾的时候溜走了。
当文程回到原来位置的时候，陈英华仍在那里看书。文程看看她，她看看文程，两人都没有说话。文程苦笑了一下，还未坐定，胡如珍却又找了回来，毫不在意地笑说道：
“李井天，你这个人也太没礼貌，怎么我话还没说完，你就不辞而别了？‘越是怕，狼来吓’，今天非让你陪我看到底不可。”，她说罢，又掣起文程的胳膊就走。为了不伤害她，文程只好唯唯诺诺、惟命是从。
他俩再次回到操场上看电影的时候，文程就小心在意了，尽量不说让她扫兴的话，所以高高兴兴地坚持到电影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