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山中伐木,个个变战神
漫长的暑假在大跃进浪潮的推动下迅速度过。文程又怀着愉快的心情迫不及待地返回学校。
新学期开始,文程们进入了三年级。学校打算把大炼钢铁的任务交给一、二年级去做,让文程们三年级开课学习。三年级学生欢喜雀跃,感谢学校领导,文程们又可以静下心来认真读书了。开学伊始,老师因又能为学生上课而高兴,学生们自不必说,能够坐下来学习怎能不喜!
由于大跃进的原因,暑假里师生都很劳累。下午活动时间学校并不强调去锻炼。每逢这时候,文程最先光顾的地方就是阅览室,因为那里有专供师生阅览的报纸和杂志。
最让学生们高兴的是,最近几天各地的粮食“卫星”越来越多,越放越大。
玉米“卫星”是河南商丘王楼人民公社第八生产队放的,亩产三万五千三百九十三斤。《人民日报》九月十七日。
水稻“卫星”是广西省环江县红旗农业社放的,亩产十三万零四百三十四斤。《人民日报》九月十八日报道。
小麦“卫星”最大的是《人民日报》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二日报道的青海省赛什克农场亩产八千五百八十五斤。
大跃进的形势咄咄逼人,让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奇迹竟然遍地皆是,使文程们坐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备受鼓舞,而且急不可耐了。
事情就是那么凑巧。
地委为了扩大机关驻地,决定要把与之紧邻的信阳一高迁往市西南郊区唐山堡。那里距离南湾水库很近,山清水秀,风景宜人。计划要把那里建成信阳市的文化区。给文程们学校选择的校址正好与正在建设中的信阳师专为邻。信阳师专是大跃进的产物,一九五八年刚刚招生。地委号召文程们学习南泥湾精神,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并要求一高的同学们还要像信阳师专师生们自力更生艰苦建校那样,和师专的师生并肩战斗。同时,这也正符合“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要求。
当时只有三年级学生在校上课,学校党委别无选择,只好把这支机动队伍调上前线。
可是要在荒山野岭上一片碎石杂草丛中新建一所学校,建筑规模和面积都比原来的更大,而且所需的砖必须自己烧、石料自己采、木料也需要自己伐,其工程量之浩大就可想而知了。
三年级学生总共八班四百人。除留下六个班在工地上挖土、烧砖、采石料,文程所在的五十六班和五十七班的任务是上山伐木。
此时,中秋节已经过去,正值云淡风轻的金秋时节。一个晴朗的上午,文程和同学们离开了喧闹而沸腾的城市,从写有“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南湾水库大坝内侧坐上了木船,准备进驻恬静而飘香的山村。
两只不大的木船,两班学生倾泻而入。加上行李,连同斧头、锯子和人力车等劳动工具,把船塞得满满的,没有一点空隙。虽然拥挤,但大家都显得愉快而且满足。
木船在艄公操控下缓缓离岸,一会儿就将巍峨的大坝远远地抛在后面。刚开始随着木船的速度慢慢加快,学生们的情绪也逐渐高涨。一个个说话的声音充满兴奋,满耳朵都是叽叽喳喳的聊天声,还有愉快的争吵声。吵闹了一会儿之后,就有人开始打哈欠,而且还有人居然响起了鼾声。这时,很多人已经静下来,有的开始看书,还有人相互交换带来的小说。为了方便交换一下位置,甚至还有人替实在不方便的同学脱掉鞋子。
文程只顾欣赏水库周边的景色。他坐在前一个木船上的靠前边,极目远眺,遥感两边青山缓缓退去,醉人清风扑面迎来。文程他们学校大伙上经常吃南湾水库的大鱼,曾见过一条鱼足有二三十斤重。而文程留心远近的水面时,却一条鱼也没有看见。看见的只是蓝色水面被风吹皱后的闪光波纹和时不时看见露出水面的小岛,那些荒岛大小不一,都是野花杂树,草木丛生。那些高大的绿树把茂密的枝叶投向水面,它们的浓荫也为草丛中怕热的水鸟遮挡着秋日的骄阳。有些水鸟飞掠水面时激起小小的涟漪,然后扑进那些随风舞动的野花丛。文程惊叹大自然给人们带来的无限风光。此情此景实在令他心旷神怡。
中午时分,船到了浉河港。当地公社早已接到通知,知道一高是地直单位,哪敢怠慢!马上招呼人给师生们安置到恰好与师专学生临近的房子里。文程想,这里应该就是作业的大本营了。大家安顿好之后,带队老师留下五十七班负责以后木料的一路运输和装船,而文程和五十六班同学们上山伐木。
午饭后,文程全班背着行李跟在公社指派的带路人后边,怀着兴冲冲的心情步行进山。文程家地处乡镇以及家在淮河以北的同学绝大多数还没有上过山,所以一个个都很愉快,一路走着一路歌声。然而,山路确实不好走,在同学们越来越感觉疲劳的时候,兴奋的心情逐渐消退,歌声也随之消失。
文程他们走的虽然是大路,但一点也不平坦。一会儿是缓坡,一会儿又是陡坡,左拐右拐。若是没有人引路肯定会晕头转向,走不出二里路就迷失了方向。有时候,大家走在半山腰,抬头是高山,低头是深涧。对文程来说,从小生活在大平原,这也是他初次进山,既兴奋又新奇。然而走在这样的地方,也少不得不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的。难怪后来大家运木料的时候,需要三个人一辆人力车,一个人在后面推,两个人前面用绳子拉,上坡往前拉,下坡往后拉,一不小心就会有“飞车走壁”的事故发生。
刚进山时,沿途大树不是很多。大路两侧层峦叠嶂,极目可以远眺。越往里走山上的树木逐渐多起来,而且多数是松树,眼前就只剩下树林了。同学们早就摩拳擦掌了,然而向导却仍然一声不响地继续往前走。
队伍正行进间,右边山坳里离路不远有一个不大的山村,村子里冒着烟,当地向导告诉大家:
“这里有一个食堂,远近山村的人们一日三餐都得到这里来打饭。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大家先休息片刻,谁渴了可以去喝水。”
太阳斜西的时候,文程他们的队伍走到一个高坡上。坡顶的两侧由两座逼近的山峰夹持着,前边是一个缓缓的下坡。刚到坡顶的时候,迎面吹来的凉风呼啸,大家顿觉前进困难,同学们不得不低着头,弯下腰来跟着向导艰难往前迈步。而一到坡下,却一丝风也没有了,大家觉得奇怪,叽叽咋咋问向导是怎么会事。向导笑着说:
“这里就是有名的风门口,天天都有风,每逢恶风暴雨,你就别想从这里过。这一带山里人都知道,这是个出了名的风洞洞。”
过了风门口,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文程们才精疲力竭地走进一个小山村,这个山村小到好像只有一户人家。向导这才示意队伍停下,不用问,这就是文程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向导是浉河港公社派出来的干部。他给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主人口头交代并安排了一下,临走的时候对文程他们说:“这一带的树木随便伐。”
这次上山伐木,唯一的带班老师是五十七班的班主任,家住在浉河港。而文程们上山的五十六班主要依靠学生干部。由于上面文件要求不准在高中学生中划右派,所以文程虽然受到了大字报的指责,但风波过后仍然是班长。团支书因病留在学校。
“山中没老虎,猴子称大王”。于是文程这个尚未被抹号的班长自然就成了指挥山上伐木队的一把手。
这里地处深山人烟稀少,由于亚热带气候而草木繁盛,山坡上的松树不是很密,但也算得上郁郁葱葱。当然杂树也很多,主要是橡栗子。林间倒地的枯木已经腐烂了也没人料理。除了村子附近有几处摆放整齐已经干枯的树枝垛和曲折而且几乎被荒草覆盖的山径外,这里就基本上看不到人类活动的痕迹。
女主人大概五十多岁,身材相当骨感,身边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面黄肌瘦的小孙女,她每日三餐都必须到文程们来时路过山坳里的食堂去打饭,两地相距足足估计有二十华里。许多时候,由于实在走不动,她们的晚饭不得不放弃,只好胡乱弄些野菜充饥。
看得出来,她对这群学生并不欢迎。但由于这是公社干部交给的任务,她不得不给文程们安排住处。全班除了病号留校没来,来到这里的还有四十多人。她把三间东屋让出一间给文程班上的女同学居住。三间北屋全部给了男学生。大家统统都是地铺,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劳动工具,大米蔬菜也都堆放在这三间房子里,所以相当拥挤。北屋的右侧是一间厨房。主人家没有院墙,这让女学生们很没有安全感。后经大家打听和了解,这一带许多年来已经没有了野兽,这才放下心来。
同学们的劳动场地就在附近的一片片山坡上。
文程把全班分成六个小组,先挑出身强力壮的二十个男生,分成两组,专门负责往大路边扛运木材,十个女生分成两组,分别跟着剩余的男生组成的两个伐树小组砍树枝,余下的三个女生在家烧火做饭。
开始时,大家先伐离大路近的那些松树。伐树的时候先从根部下锯子,看准要倒的方向。倒下后截成长短不等的各型材料。最艰难最费劲的就是负责把木料向大路边扛运的两个小组。第一组组长叫刘田野,信阳县人,身体粗壮,说话嗡声嗡气,两道浓眉经常拧到一块,外号老野。所以他的小组也变成了“老野组”。第二组组长叫蔡绽苞,确山县人,个子不高,但很结实。不爱说话,单看他的名字有点象女生。所以女学生平时都爱取笑他,叫他“菜包”。因此他的小组变成了“菜包组”。文程就是菜包组的成员之一。
十米大梁两端绑“牛子”四个人抬,八米小梁根端绑“牛子”三个人抬。六米大檩条两个人抬;二米二的门窗料一律是一个人扛。不管是抬还是扛,必须送到千米以外的大路边。走在山间小道上,一高一低,左拐右拐,十分费力,实在太累了。找好有利地形,才能用“y”字形“点棍”支撑着休息一会儿。
此时山里的天气已经凉了,但是大家每天的汗水仍旧象洗澡一样把里外的衣服湿透。那时候学生们都很穷,很少有换洗的衣服。又没时间把汗透的衣服拿去洗。只好把它们搭起来晾着。当第二天早晨起来再穿的时候硬棒棒的。鞋子很快都磨破了,学校只好从浉河港给文程们买来许多草鞋,象红军长征时的战士一样,穿着草鞋在山间小道上来回奔走。
刚开始的一个多星期是最难熬的。学生们从来没有经受过那样艰苦的重体力劳动,一天下来,周身筋骨就像散了架。每天早上,文程一被嘁嘁喳喳的鸟叫声吵醒,他就开始吆喝督促大家起床,自己却一面慢慢地先翻身趴下,再用手支撑着站起来。不然由于周身疼痛猛一下子是起不来的。就这样还得鼓励大家拄着点棍,披上肩垫子,一瘸一拐地往山坡上走。也许是荒草掩映的山径旁边,野菊花的淡淡清香,激起了年轻生命的活力,不一会儿,经过热身,大家又开始了紧张而繁重的劳动。
由于劳动强度太大,大米干饭足量吃。扛运小组每人每顿至少三大碗。这是当时他们有生以来最好的待遇了,肚子最算能吃饱了。经过一个多星期的艰苦磨练,文程感觉身体不再疼痛难忍,力气也变大了,精神状况也大大好转。同学们原先一个个紧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几天来,因为同学们经常把一些米饭、大锅巴送给女主人和她的小孙女,所以女主人对同学们的态度也开始友好起来。她的小孙女也经常和文程们的炊事员在一块闹着玩。据说她的丈夫、儿子、儿媳妇都到离家四十多公里的地方修大灌渠去了,不修完工是不准回来的。
每天晚饭后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候。男女学生连同女主人的小孙女把三间北屋挤得水泄不通。打扑克的,下象棋的,也有贴近煤油灯看小说的,还有讲故事的,侃大山的,整个屋子里充满了笑声。往往招来女主人善意的嗔怪,说是吵得她睡不成觉。
国庆节那天彤云密布,凉风飕飕,浓重的阴云将这一带的最高峰四望山笼罩得严严实实。女主人警告文程他们说:
“天要下雨了,今天就不要出工了,下雨路滑容易出事故。”
文程们想,哪能天一阴就下雨,阴天干活正好少出汗,就没有接受女主人的忠告。但上工不久就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
回来以后,大家笑着抱怨女主人:
“都怨你先把晦气话说在前面,让大家挨淋。”
女主人郑重地对大家说:
“这一带山里人都知道,只要阴云把四望山罩严,天就要下雨。十次就有九次应验。”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漫天乌云早已散尽,金色的太阳冉冉升起。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天空也显得格外明亮。原先灰蒙蒙的四望山看上去让人觉得遥不可及。而今天乍一看好像近在咫尺。四望山上的白云擦顶而过,就连半山腰的山楂树丛都清晰可见。
忽然有个同学提议:
“刚下过雨,上山干活路滑恐怕不行,不如咱们补一天国庆节假,大家去爬四望山吧。”
这个提议正合文程心意。于是他和几个班委一商量,立即拍板定案。特别是女同学一听说去爬四望山,一个个欣喜若狂,有几个已经早早地把草鞋绑在脚上了。国庆节,山下送来的慰问品还是一筐咸菜疙瘩,这些咸菜文程们早就吃腻了的。此时大家都想去摘八月榨和熟透了的山楂。
原先大家估计中午就可以回来,所以去时没准备什么吃的。但常言说“看山跑死马”,文程和同学们这次算是彻底领悟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因为当文程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日已过午。大家又累又饿,不得不停下来去摘又大又红的野山楂,吃饱装足以后就立即决定返程,但直到昏天黑地才摸到驻地。
近处各个山坡上的松树已经伐完,女主人告诉文程们:
“如果还不够用,那只有翻过老爷岭到里山去伐了。”
要想翻过老爷岭必须得爬好汉坡。实际上好汉坡就是老爷岭的西北坡,又陡又高,别无选择,文程们只好去爬了。所谓好汉坡就是只有英雄好汉才能一口气爬到坡顶上。文程们都不是好汉,只好半途休息。
翻过老爷岭是一个小小的缓坡,坡下有一条深深的溪涧,溪涧的对面才是郁郁葱葱的松树林。
溪涧里有潺潺的流水。文程和同学们越过溪涧,寻找一棵大松树伐倒后架在溪涧上,做个独木桥,这就是文程们以后每天抬着木料要经过多少次的独木桥。十米大梁两端绑好牛子,只能四个人抬。前边的两个人和后边的两个人都是并排前进。并排的两个人一只手相互搭着肩,另一只手互相拽紧点棍。前后四人步调一致,走在独木桥上,其惊险程度可想而知。就是一个人扛着二米二的粗木料走在独木桥上也会让人十分担心的。但是,由于注意力高度集中,愈是危险愈是不能出危险。
大家把木料从老爷岭的顶端向下顺着好汉坡一直滚到坡底下,然后再运到大路边。就这样,在以后半个月的深山伐木过程中,没有一次事故发生。据说,校长在给一、二年级同学开会的时候,把文程们山上的扛运小组吹得神乎其神,他的描述中同学们都是转世的战神、大力士。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气越来越冷。霜降早已过去。文程和同学们每天早晨上工时都还没有棉衣,仍然是赤着脚穿草鞋。走在两边枯草结满严霜的山道上,就像冰刀割着一样疼。此时,既要完成校党委交给文程们的伐木任务,又要做同学们的思想工作,其任务之艰巨可想而知。
十一月上旬,学校怕出事故,终于作出了慈悲为怀的决定。消息传来,文程和同学们迅速撤回、立即返校。
当文程们返回学校的时候,一二年级的小师弟和小师妹们不但夹道欢迎,还把文程们一个个地抛到半空中,就像对待从战场上胜利归来的英雄。
《玉蝴蝶》
高山深处松林,郁茂葱茏,高拔笔挺。建设急需,忍痛难顾环境。
笑颜开翩翩书生,摇身变成伐木工。斧头锯衣食具带,奔赴山中。
薄云布满天空,凉风轻吹,天高气清。掩径衰草,芒鞋踩踏仍坚挺。
山间路高低不平,压肩上长梁不轻。挥汗雨依然含笑,疾走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