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章 口粮
文程回到家,县里早就号召成立了互助组。互助组还没正式运行,就有又开始敦促各乡成立合作社。那些缺劳力、缺牲畜、缺农具的贫困户对入社十分积极,而有农具、有劳力、有牲畜的农户则持消极抵触情绪。因为是大势所趋,他们也不得不入,但思想和态度上表现得就不是很积极。
先前对入社的时间问题,大家意见不一:一部分人要求“麦苗入社”,也就是在冬天就入社,而另一部分人却提议到秋收后“麦茬入社”,也就是第二年的秋天再入社。争执的结果还是按照上级越快越好的要求“麦苗入社”了。整个金刚镇共成立东街、西街、南街、中心街和耿庄五个初级社(相对于年底,金刚合并成一个高级社来说,这算是初级社)
年前牲畜农具并未集中,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把牲畜农具集中起来。麦收以后,交了公粮,剩下的粮食统一贮存在预先物色好的临时仓库里,那都是质量较好的民房。等文程到家时,秋田管理基本结束。恰值末伏天,正是农村相对闲暇的时候,于是镇里就开始组织人手,对原先不愿入社的者进行扫底动员。
于是镇上选了两户抵触情绪大也比较典型的。一户是东街社的李扑楞,老两口都是五十多岁,无儿无女,就是农村俗话说的绝户头,家有四亩地,其人性格倔强,无论怎样动员就是不同意入社。因为刚开始宣传的时候,镇上曾经许诺过:入社是自愿的,绝不强迫,他家又是贫农成分,后来干脆不理他了。麦收的时候,大家也都不去他地里帮忙。因此费尽了辛苦,老两口勉强把四亩麦子收回来,还没牲口盘场、打场。秋种的时候又没牲口犁地,吃尽了苦头,后来终于想通了,入了社。
另一户是西街社的刘长春,四十来岁,高个头白净脸,身材匀称,强壮有力。一儿一女全家共四口人。先前家贫,解放前曾经给地主家扛活,算是雇农成份,名下共有七八亩地。由于勤劳能干很快就富裕起来,犁子、耙、耧等大件农具一应俱全,还有一辆车,一头黄牛胖得就像泥捏的一样,一头大角驴也是满膘。除了看病需找医生其他诸事不求人,是当时镇上首屈一指的拔尖户。可能是因为财产来之不易,再加上自家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雇农成分,怎么劝说就是不同意入社。后来,虽然把他家的一辆大车和两头牲口入了社,但他个人表现出来的抵触情绪却一直没有消除。
开会讨论的时候他公开说:“这才吃几年饱饭,就又开始折腾下去,挨饿的日子你们还没过够!”
当天夜里,他先把自己的犁子、耙悄悄地沉到水塘里,又把煞车的煞绳截成碎段。当第二天找他的农具时只剩下一张耧。后来他把截碎的煞绳当麻绳头卖给了收购站。收购站的负责人看出了端倪,就趁着驻队干部在供销社伙上吃饭的时机,劝说他注意不良影响。驻队干部叫刘保全,正好是刘长春的本家侄子,从破坏煞绳联想到他的犁子、耙肯定也已被销毁,自己又不好意思直接出面去批评自己的叔叔,就把整个事情汇报给了乡政府,让乡里通知他去开会,在去乡政府的路上,刘长春是左思右想,觉得祸事难免,不想发生车祸事故,镇上人赶去时,人早已不在。
土地入社后,农户的树园子和自开的荒场并未收工。荒场不能种庄稼,种菜更不行,鸡子、猪毁得厉害,只能种麻。伏天正是沤麻的时节,一个年轻人下水塘沤麻的时候,发现了一张犁子,下面还压着一张耙。两件农具被捞出来后,大家认出是刘长春家的,原来并没有销毁,这让驻队干部后悔莫及。
在农村,具体到金刚,就是把总共六家小商贩合并到一起,统统集中到十字街东边不远处的一家老牌杂货铺子里。资本大了,与昔日分散经营大不相同。把三间店面装饰得比先前光鲜了许多,货也比先前齐全。货架上猛一看去很能让人眼花缭乱,烟酒、糖果、煤油、酱醋茶,除了食盐供销社专营外,其它农民日常所需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应有尽有。经常是两个人守店、经营,大家轮流上班,剩下的四个人天天政治学习。学习内容主要是报纸上的社论以及全国各地的反右材料。
内中有一个姓郭的壮年人,贫农成分,性格开朗,爱说笑。原先当个体户的时候常常担着两个高筐走街串巷,卖烟酒杂货。如今合并了,三天就有两天闲着没事,学习时间长了也觉乏味。实施合作化后,每家按实有人口分口粮,一天每人只发一斤粗粮,磨成面粉最多七八两,每顿饭只合二两多,饭量稍大点的绝对是吃不饱的。每到上午十一点左右,饥饿感定期来潮,想买吃的东西又没卖的。他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大声说:“蒋介石就是坏,自己跑到台湾不说,连卖馍的也带走了。”
文程家入社的时候很简单,没有大件农具,只有一头毛色灰白的大草驴,连同喂驴的石槽一齐交给了农业社,当然还包括解放后分到的七亩地。
因为生活问题,前不久大嫂带着两个孩子迁到大哥那里去了。二嫂也带着她一岁的儿子迁去了郑州,家里只剩下父母亲。发粮食的时候是按家里实有人口每天只给二斤粗粮。十天发一次,每次就是二十斤。文程的户口不在家,没有文程的口粮。二老的二十斤粗粮推成面粉只有十多斤,坚持十天已经不容易,再加上文程这个半大小子,不够吃是肯定的。
大家都把住队干部刘保全叫老刘,实际上老刘并不老,他和文程二哥的年龄差不多,家里是中农成分,解放前也曾在金刚小学上过学,后又在带帽职业班里混了一年。刚解放时二十来岁,由于字写得好,表现又积极,还会写一些短小的报道材料,被吸收入党,后又提了干。因为熟悉本地人情况,于是上级就把他派回到金刚来驻队。
如今正值农闲时节,他就把假期里在家闲住的附近几个高中生组织到一块搞宣传,连文程在内总共四个人,正好是两男两女。男学生学说快板或顺口溜,女学生学唱段子,艺术水平呢,差劲的很。宣传内容主要是走合作化道路的优越性,此前报纸上发表了一篇“不能走那条路”的报道文章,内容翔实又恰逢其时,就要求这些学生们围绕这篇文章的内容做宣传。文程也的确跟他们三个一块到金刚的五个社和周边的几个村庄去宣传了几天,但是文程每次宣传的回来,总有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相伴随。
原因四个高中生中就有三个是豫平高中的,他们的户口都在家,肯定家中有他们的口粮,只有文程一个在信阳高中,户口和粮食关系都在学校,因此农业社里不给口粮,家里人口又少,实在不忍心去跟两个老年人争口粮。文程把这情况反映给了刘保全,老刘也承许给队里商量商量,但是过了几天一直不见动静,文程又自己跑去找社长,社长也姓李,与文程家住的较远,长文程一辈,文程该叫他叔,队部人说他去地指挥生产去了,文程又赶忙跑到地里,找到说明情况,然后问他看能不能给自己发口粮,社长说:“你的情况我知道,老刘也打招呼了,但是按照实有人口发粮是上级规定,这是上面政策。我们不能随随便便违反政策”,社长说话的态度虽然平和,但口气确是十分的坚决。文程有点失望,看来驻队干部的话在他那里也并不灵验。
口是扁的,怎样说都行,农村的土政策有时候是软的,看人怎么执行,文程家如果是社长的亲属,情况也许会好点。但是这两个条件,文程家都不具备,看来依靠社长下令给点口粮,是没希望了,无奈文程只好再想别的办法来解决吃饱肚子的问题。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衣服烂了还可以缝缝补补继续迁就,没有饭吃是迁就不下去的。于是文程去跟老刘请假时说,自己的粮食关系在信阳,自己回信阳背粮食。
文程明面上说回信阳,实际上他先去了遂平。进入遂平县城,他先去马神庙街找何誉。他到那里时,大门虚掩着的,他推门进去后,看到的院落布局依旧,院子里静静的,堂屋门敞开着。听到文程喊“何誉”,何誉姥姥穿一身黑色香云纱赶紧从屋里迎了出来,咋一看,老人倒比去年冬天精神多了。老人看见是文程,知道是找何誉的,就告诉文程,何誉因为没考上信阳一高,几天前就已经拿着遂平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怏怏地回家去了。何誉不在,文程自然也不便久留,他独自再次回到南街的时,心中就开始犯起难来,该去哪里呀?
最后决定先去遂平高中,找原先初中时候教文程们英语的李老师。那时候,同学们对学习英语都没兴趣,文程的英语学得也不好,到信阳高中后,他又改学了俄语。初学俄语觉得比英语更难,虽然期终考试还算不错,但始终还是对英语念念不忘。文程确有一些年轻人特有争强好胜的“狂妄”,竟然异想天开地要把这两种外语全部拿下。遂平高中没有俄语老师,外语课依然还是教授英语,并把初中时候教学生们英语的李老师,调入了遂平高中。老师愿意教,但学生们不愿意学,原因是当时正值中苏友好的蜜月期,学俄语格外时兴且有前景。学生们对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语言则不屑一顾。普通高中的学生总觉得自己就像捡来的孩子一样,比重点高中的学生矮一截。虽然老师多次动员,但思想不通者还是很多。
遂平高中在县城南关外,紧靠汝河北岸大堤。当文程找到李老师时,他刚吃过午饭。看见文程时格外热情,赶紧让文程坐下。李老师四十多岁,个头不高,目光炯炯,精神旺盛。文程向他说明来意后,他很高兴地说道:“我教的两班学生多数都是从第一初中过来的,对你都很熟悉,羡慕你们重点高中学俄语,普遍对学习英语很抵触。而你呢,还要兼学英语,这对他们肯定会有很好的影响和带动。英语课本我给你找。不过遗憾的是,现在正是反右派运动的紧要关头,上午开会学习,下午讨论,白天根本没时间。我只能在晚饭后抽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给你讲一节课,读练只能靠自己。我印象中你家离县城远,你的学习时间能不能保证?”
文程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尽量争取吧。”
经过校园时,恰巧碰见了正在打乒乓球的节铁山,他现在是遂平高中的学生。在遂平第一初中时,他俩是同班同学。他年龄比文程小,刚入初中的时候个头儿矮矮的,就像个瘦猴。酷爱打乒乓球。常常缠着文程陪他打乒乓球,还非要教文程学骑自行车。他家是市民成分,假期里没什么事,所以又来学校打乒乓球。分别一年他个头长高了。听到文程叫,他赶紧跑过来,抓住文程一只手:“你老哥不是在信阳一高吗?怎么跑到这来了?”
文程把假期里没事干想找李老师补习英语的事告诉了他。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们不是学俄语吗?如今俄语多时兴,怎么还要补英语?”
“知识不是多多益善吗?”文程淡淡地笑道。
他接道:“我的英语也没学好,要不咱们共同学习?”
“共同学习好是好,你还能帮我,只是我还没找到住处。”
“住处好解决,我自己一间房一个书桌,家里还有闲床,再铺一张就是了。”说罢拉着文程就走。县城不大,他家在东西大街靠北的一个小巷子里,距离学校四百多米。他妈妈一个人在家,听说文程是铁山的同学十分欢迎,赶紧着手去做晚饭。